邁出喧囂的主帳,夜空明朗,燦星高懸,迎麵送來陣陣涼風。雒易揚手摒退隨扈,循著記憶慢慢往輜重營行進。四野闃無人聲,隻有值夜伍卒遠遠傳來空廖的擊柝聲響。岩壁一隅,便是白日所見的簡陋馬廄及營房。四周充斥著葉聲如濤,蟬蛩鼓噪,然而雒易所能聽到的隻有隱隱約約的水聲庭院當中,一個修長的身影正背對著他汲水沐浴。他不自覺停駐下來,凝望著前方青年赤裸的背影:發髻散落的黑發被水沾濕,濕漉漉地貼著修長的後頸,晶瑩的水滴順著背肌的輪廓,滑過凹陷的脊柱、窄瘦的腰身、頎長結實的雙腿,紛紛往下墜落;在洗煉的月華之下,那熟稔的身體散發出若有若無的光澤,勾蕩起往日無數錯綜紛繁的綺念。即便相距數十步之遙,他仍能感受到對方軀體上傳來的源源不絕的熱意,以及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馥鬱濃烈的花香,令他雙頰發燙、呼吸急促,卻又動彈不得,仿佛被魘住了神誌。青年慢條斯理地拭淨身子,隨意披上一件衣裳便向他走來。他似乎一點也不奇怪為什麽雒易會在此處、會以這般形貌、會用這樣攝人的眼神望著自己。他從從容容地在雒易跟前半跪下來,仰麵溫柔地看著他的眼睛,伸手輕輕撫著他的臉頰。他的眼睛裏含著笑意,豐腴柔軟的雙唇微微開著,像是要說些什麽:一句輕描淡寫的寒暄,一句無傷大雅的揶揄,諸如此類繁縟空洞又順理成章的開場白。但是他驀地頓住了。因為他看清了那雙藍眸之下劇烈起伏的湧流,感受到了掌下火熱灼燙的肌膚雒易瞬也不瞬地盯著眼前暌違已久的麵龐,身體像是繃直的弓弦一樣發緊;任誰也能看出,理智和自製的鎖鏈使盡了全部力氣,才勉強拽住了饑餒若狂的凶獸,不至於貿然直撲向一心渴求的獵物。沈遇竹輕輕眨了一下眼睛。他忽然改變了主意,興味盎然地笑了起來。“雒易……”他傾過臉,親昵地以唇輕蹭著雒易的耳垂,輕輕笑道:“你要嗎?”雒易渾身一顫,感到沈遇竹的溫熱濕潤的舌尖輕輕掠過了自己的耳廓。理智的鎖鏈驟然崩斷,雒易再也按捺不住,伸手猛地把沈遇竹攬進懷中。他的雙臂緊緊擁匝著他的身體,火燙的臉頰貼著他胸膛微潤的肌膚,那粗魯甚至是凶狠的力度,幾乎勒得彼此的骨骼都在作響,仿佛要把他深深嵌到自己的身體中去一般。沈遇竹也不禁被這意料之外的狂熱所感染了。他俯下臉,吻著雒易的眉眼,他汗濕的鬢角、輕顫的雙唇。雒易隻覺得沈遇竹的呼吸前所未有的火熱繚亂,幾乎教他頭暈目眩。唇舌糾纏,呼吸相聞之間,他渾身發熱,涎水不受控製溢出唇角,原本攬著對方脊背的雙手,也不由自主地攬住了他的腰肢,雙手透過薄薄一層夏衫,揉握著掌下緊繃的肌肉。兩人均是心跳如擂,震得彼此緊貼的胸膛一陣陣發痛。正自情熱難當之時,雒易忽覺一陣失重,身子驟然懸空,竟被沈遇竹一舉抱了起來。雒易一把攥住沈遇竹的衣襟,驚怒交加地喝道:“沈遇竹”沈遇竹抱著他往帳內走去,漫不經心道:“別動。你已經夠沉了。”話音未落,他已被沈遇竹輕放在了帳內的床褥上。……【出於眾所周知的原因,以下省略二千字。】第63章 士曰昧旦雒易自沉眠中睜眼醒來。但見帳外淨亮一片,似是已到了白晝時分,不由寤然坐起身來。身旁的沈遇竹被他的動靜弄醒了,閉著眼睛往他身上蹭去,含含糊糊地呢喃了一聲,說道那不過是月光而已。雒易輕輕摩挲著沈遇竹的頸項,側耳諦聽軍營中報更的聲響,明白此刻已是寅時。便道:“我該走了。”沈遇竹歎息著慢慢坐起身來,雙手攬過雒易的臉,用額頭狠狠在他額上頂了頂,這才披衣下榻。他去帳外汲水進來,為彼此拭淨身體。雒易挽束好了發髻,持頤懶懶看著沈遇竹,垂著眼為自己一一係上胄衣的革扣。忽然握過他的手,在掌內端詳著,道:“‘弱水’已經全然解了?”沈遇竹不禁失笑,抬眼望著他:“你才想起這回事?”雒易未置可否,道:“看來這世上的難事,未到最後關頭,終究不可輕易言棄。”沈遇竹道:“不錯,這件事確實是柳暗花明。你不妨猜猜,解我劇毒的人是誰?”雒易微笑道:“我猜,若非是扁鵲再世,否則還有誰能解姿碩夫人所下的毒?”沈遇竹笑道:“不中亦不遠矣。”他頓了頓,凝視著雒易道:“便是我的同門,與你有過一麵之緣的秦洧。”雒易“哦”了一聲,撫著沈遇竹的指節,噙著似有若無的笑,聽他慢慢敘述所發現的秦洧與姿碩夫人的淵源、推測秦洧敵友立場、自己這些時日的動向雲雲。雖則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雒易都已了然,不過便隻聽沈遇竹敘說的聲音,也覺娓娓不倦。然而沈遇竹的話音驀地頓住了。雒易抬起眼來,帳外掠過一團黑影。他沉聲道了一句:“進來。”帳簾一掀,一個黑衣甲士趨步進來,敏捷地跪拜在雒易身前,雙手將一封火漆文書呈遞給他。雒易接過文書,問道:“情況如何?”甲士道:“正如君侯所料。摧嵬軍營內燈火徹夜,乘櫟已親自整頓軍陣,開始唱名點卯了。羊舌先生派我向君侯請示,下步指令為何?”雒易微笑道:“肅肅兔,施於中逵*,羊舌何故多此一問?”甲士領命而去。雒易閱畢文書,在燭火上燃盡,抬眼對沈遇竹道:“你和我一同回到虎闞軍營,屆時會有人護送你離開。”沈遇竹一怔:“我要去哪兒?”雒易道:“此地很快就要被攻破了,你若繼續留下會有危險。”沈遇竹淡道:“若真有危險,該走的人,是你。”雒易抿住雙唇,眼中閃過一絲怒氣,手掌緊緊攥住雙膝,終又慢慢鬆開,道:“沈遇竹,我確實是出於你的安危考慮,才做此安排……”沈遇竹微微諷笑道:“哦,正如之前你將身中弱水的我獨自丟在新鄭、盜走石函那樣的安排?還是更久遠一些的……陳年往事?”他淡淡道:“你的安排一向用意深遠,恕我愚鈍,往往參透不破。”雒易別開臉,看著帳外燈火閃爍,隱隱有廖遠的金鐸之聲,似是有大軍即將整發了。他道:“你若對我有所成見,多說也是無益。何況三言兩語,根本也解釋不清。”沈遇竹咬牙道:“我對你是有‘成見’,才會無論如何才不肯相信擺在眼前的事實,千裏迢迢獨自來見你……”他頓了頓,低聲道:“若三言兩語解釋不清,你可以留我在你身邊。這樣,哪怕是千言萬語,我也……”雒易生硬地說:“我帳下不缺馬倌。”金鼓訇然鳴響,徑直撕裂夜空,接著號角七零八落地吹號起來,緊澀得像是鴟在哭嚎,好一會兒才止息。沈遇竹凝望著帳外躁動遊移的燈影,慢慢道:“雒易,你真是畜牲呢。”他的語氣和神色都十分平靜,除卻一點微不可查的惘然,連一絲一毫的責怪之情也沒有惟其如此,方知他是真正傷心了。雒易垂眼又看見他肩頸上被日光灼傷的紅痕,掌心因勞作而生的水泡和擦傷……正如他所言,一個人跋履山川,餐風露宿,走過流寇出沒的野地,走進這災疫兵燹連綿的危國,竟隻是為了迎來這一句“我不缺馬倌”的嗎?雒易咬住下唇,不知如何該開口措辭。然而帳外的聲浪愈發大了,他心知軍情緊急,再經不起延遝,扶榻便試圖起身。沈遇竹轉過臉來瞥見,下意識迅速伸出手扶住了他。他扶著雒易的手臂,無可奈何地輕歎了一聲:“至少……讓我送你回去罷。”走出營帳之外,已有許多不明所以的兵卒被號鼓之聲吵醒,出來一探究竟,七嘴八舌地奔走議論著:“奇怪!未曾下令,哪裏便忽然擊鼓整軍了!”偶有人瞥見了沈遇竹的身影,驚詫地朝他詢問道:“小楊,這時候你上哪兒去?”雒易反應過來,不由渾身一震。卻聽沈遇竹笑著敷衍過去,徑直推著輪椅上的雒易往營帳行進。皓月沉潛了,晨曦還未出,黎明將至,倒比深夜更黑。身後草木,沈遇竹心知那是雒易手下的暗衛一路跟隨,未曾遠離。兩人默不作聲地走了一段路,雒易才開口道:“為什麽要用‘楊’字做化名?”身後的沈遇竹頓了頓,笑道:“隨意揀了一個字,便用了。”雒易沉默了一會兒,低道:“稍後我的人會送你出關,你暫且安頓下來。等我此地事了,一定……立即與你會合。”沈遇竹彬彬有禮道:“勞你費心了。我不會再留在這兒,自然,也不會去你為我安排的任何地方。”雒易沉聲道:“你是在和我置氣嗎?”沈遇竹在身後輕輕笑出來。他道:“雒易,我自新鄭出發,越過焉支山,渡過濟水,途經過宋國和魯國……這一路上,我時常會想到你。日間和你重逢之時,我也不曾過分激動,因為在我心底,總覺得你一直在我左右,未曾與我分開很久。可是,你為何執意讓我離開呢?原來你一點也不懂我。我想,是我錯了。我所思所想,其實並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