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童發瘋以後一直在夜深人靜的日比穀大街上轉悠,天亮以後由於多年出勤的慣性,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他把那隻高跟鞋放在辦公桌上,看著它嘿嘿地傻笑。商社的職員上班以後,發現他們的常務理事瘋了。”那個叫吉敷的刑警最後說。


    我聽了這個奇特的事件,愣了半天沒說出話來。


    “您……您說的這些……是真的嗎?”我好不容易才說話。


    “這是昭和五十五年實際發生的一個事件。”吉敷回答說。


    “那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莫非……”我打算說說我的看法。


    “您說。”


    “莫非真的是小池育子失蹤以後,在沒有人煙的深山裏自殺身亡,她的冤魂由於怨恨犬童慎太郎,變化成二十年前在輕井澤時候的模樣前來算賬?我看也隻能這樣解釋了。”


    “啊。”


    “犬童看見的那個姑娘,實際上是小池育子的冤魂,所以從窗戶摔下去以後變成了一具木乃伊。”


    “是啊。也許真是這樣,至少犬童慎太郎認為是這樣的,所以他被嚇瘋了。”


    “難道還有別的解釋嗎?”


    “啊。喲,下雨了!”吉敷突然說。


    我剛才聽得入迷,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下雨了。剛才雖然聽到了某種聲音,但根本沒想到那是雨聲。我說怎麽越來越悶熱了呢。


    “這個事件太奇怪了,所以我也一度認為是冤魂來找犬童慎太郎算賬。但是,我發現還可以有別的解釋。我認為,那是一個由一連串令人不敢相信的偶然構成的事件。這個事件的名稱可以叫做都市怪談。”吉敷又回到了原來的話題上。


    我的耳朵又聽不到雨聲了。


    “確實有一個人長得跟年輕時的小池育子一模一樣。”


    我驚呆了。“什麽?她……她在哪兒?”


    “法國。”


    “法國?她……她是誰?”


    “小池育子的親生女兒。由於小池育子跟當外交官的丈夫常駐法國,這孩子是在法國長大的。法語說得很好,日語卻說得不太流利,日本字也寫不好。”


    “啊?原來如此!”


    “這孩子在法國上寄宿學校,上女子高中,上女子大學,對社會上的事情基本上是不了解的。法國寄宿學校的管理非常嚴格,學生絕對不能喝酒。她在犬童那裏喝白蘭地,恐怕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所以很快就喝醉了。”


    “哦。她的日語本來就說得不好,喝醉以後說的話就更奇怪了。小池夫婦把女兒留在了法國,所以犬童不知道小池育子有孩子,是吧?”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是的。也可以說是小池育子故意瞞著犬童慎太郎,她不願意讓犬童知道女兒的存在。通過調查了解到,這個女兒很可能是犬童的。如果真是犬童的,這才叫因果報應哪!”


    “啊?”


    “這個女兒是昭和三十六年五月生的,而犬童在輕井澤的別墅強暴育子的時間是昭和三十五年,也就是前一年的八月,九個月以後育子生下了這個女兒。”


    “原來如此。這樣的話,就更得瞞著犬童了。對了,小池育子後來的丈夫沒有懷疑這個女兒的來路嗎?要不就是育子被犬童強暴之前就在跟後來的丈夫戀愛?”


    “應該是吧。育子的丈夫一直把那孩子當做自己的親生女兒。”


    “可是……您等等,女兒長得像母親,這是可以理解的,為什麽連穿的衣服都跟她母親在輕井澤被強暴的時候一樣呢?關於這一點,怎麽想都讓人覺得奇怪。高跟鞋,白色超短褲,白色純棉襯衫,而且還自稱小池育子。女兒怎麽會跟母親一個名字呢?”


    “那是演戲,嚇唬嚇唬犬童慎太郎。”


    “為什麽要嚇唬他?”


    “為了讓他說出母親在哪兒。”


    “什麽?怎麽回事?”


    “事情的經過應該是這樣的。這孩子在法國得知母親失蹤的消息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由於學校管理太嚴,不能隨便請假——當然她母親隻是失蹤,並沒有被確認死亡——所以一直等到放暑假她才回到日本。到家以後她住在母親住過的房間裏,到處搜尋母親的遺物,偶然在天花板上發現了母親的日記本。她查著字典讀完了母親的日記,從日記裏了解了母親的過去。日記裏正好寫著在輕井澤被強暴的那天穿的是什麽衣服。她以日記為線索找到了犬童慎太郎,於是上演了那一幕驚心動魄的戲劇。”


    “哦。”


    “她認為犬童把她的母親監禁起來,甚至殺害了,於是打扮成母親二十年前的模樣出現在犬童麵前,認為這樣就會把犬童嚇得失魂落魄,從而交代自己的罪行。”


    “啊……但是……這樣做……深更半夜的,隻身一人,到一個可能是殺害自己母親的凶手那裏去,她沒有想到太危險了嗎?”


    “她從小在法國上寄宿學校,根本不了解社會的險惡。”


    “沒想到報警嗎?這是一般人都能想到的嘛。”


    “肯定想過報警。但是,報警的話很可能損害母親的名譽,她就沒有報警。為了母親,她甘願自己冒險。”


    “哦……但是……她的眉毛為什麽沒有修剪過?”


    “在法國,由於宗教信仰方麵的原因,是不能在女人的皮膚上動剃刀的。”


    “那麽,她為什麽隻能在晚上出來呢?”


    “保姆喜代管她管得很嚴,喜代不離開,她就出不來。”


    “還有,她走路的姿勢為什麽像一個冤魂?”


    “那當然啦,穿著高跟鞋在那麽厚的地毯上走路,恐怕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吧。”


    “原來如此……”我歎了口氣。但是,讓我感到驚奇的事情還在後麵呢。


    我覺得還是有不明白的地方,繼續問道:“還有呢!她不是從窗戶被推下去了嗎?怎麽那麽快就變成了木乃伊呢?草坪上的木乃伊是怎麽回事?”


    “那才是真正的小池育子,那姑娘的母親!死了八個月了,變成了木乃伊,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嗎?”


    “什麽?木乃伊是小池育子?”


    “對。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日那天,她根本沒有回家。她光著身子被犬童關在了常務理事辦公室裏,後來向女職員借衣服。女職員去拿衣服的時候,她忽然想到,就算今天能回家,以後也擺脫不了犬童的糾纏,頓時感到悲觀失望,心裏產生自殺的衝動,就縱身從窗戶跳了下去。她跳下去以後掉在草坪上的樹叢裏,當下就氣絕身亡了。可是那時候天已經暗下來,加上汽車的噪音很大,誰也沒有注意到。”


    “可是……這……有可能嗎?不是經常有女職員坐在草坪上吃午飯聊天嗎?”


    “是的。”


    “居然沒有被誰發現?”


    “沒有,因為她死在了樹叢裏。”


    “長達八個月的時間裏都沒有被發現?”


    “是的,長達八個月的時間裏都沒有被發現。在這個大都市裏,類似的事件我還知道一個。誰也不會打理那些樹叢,身後的樹叢裏有死人也不會有人注意。有人死在公寓裏好幾個月都不會被發現。這不是我們已經司空見慣的事情嗎?”


    “那麽為什麽偏偏在那天晚上被發現了呢?不,確切地說,為什麽偏偏在那天晚上突然出現在犬童麵前了呢?”


    “因為那輛汽車。那姑娘——小池育子的女兒被犬童從窗戶推出來,正好掉在一輛路過的汽車上。司機嚇了一大跳,猛打方向盤衝進草坪,把樹叢軋倒了,小池育子的屍體才露出來。原來,她的屍體是躺著的,這也是長期沒有被發現的原因。但是,汽車軋過之後,一棵矮樹把屍體的上半身支了起來,所以看上去好像插進了泥土裏。偶爾,不可思議的偶然!”


    我驚得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世界上本來就不存在所謂的冤魂。


    “太讓人吃驚啦……”我總算說出話來了,但是,我還有問題。我又問:“從法國回來的小池育子的女兒呢?她去哪兒了?她也死了嗎?”


    “她被人救了。上帝是不會讓一個好人輕易死去的。”


    “她是怎麽獲救的?她去哪兒了?”


    “她掉在了車頂上,那是一輛敞篷汽車,蒙上帆布車篷以後,車頂很大。姑娘掉在車篷上,胳膊和幾根肋骨被摔斷,生命保住了。司機嚇了一大跳,猛打方向盤衝進草坪,把樹叢全軋倒以後又衝出草坪,車子這才停下來。他下車一看,姑娘還在車頂上,還活著呢,就趕緊把她送到醫院裏去了。司機沒顧上回頭看草坪,當然也就沒有發現小池育子的屍體。”


    “原來如此!”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說“原來如此”了。


    世界上竟然又如此不可思議的事情!這回我可長見識了。我感慨地說:“那麽些偶然湊在一起,才會有這麽奇怪的事發生。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啊!”


    我一直以為東京是個讓人感到憋悶的地方,沒有什麽有意思的事。這回我要對東京刮目相看了。


    我一邊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一邊反複玩味著這個珍奇的故事。天不早了,我向那個叫吉敷的刑警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感謝他給我講了一個這麽有意思的故事。然後我向店主借了一把雨傘,剛要走進夜雨中的時候,又想起來一件事。


    “吉敷先生,小池育子的女兒被她的親生父親推下窗戶的時候,為什麽說你殺不了我,我死不了呢?”


    聽我這麽問,吉敷苦笑了一下,曖昧地說:“是啊,為什麽呢?”


    我帶著一絲疑惑離開了那家烤肉店。


    雨點很大,砸在柏油馬路上。地有些滑,我必須勾著腳趾走路才能走穩。走出一段路以後,偶然一回頭,看見一個撐著白雨傘的年輕女人正在撩開門簾走進那家烤肉店。


    白色純棉襯衫,白色超短褲,超短褲下麵裸露著沒有穿長筒襪的大腿,腿上似乎是一雙黑色的高跟鞋。


    我嚇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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