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的女人還是化著一貫的煙熏妝,指甲塗成紫色,穿豹紋緊身皮外套配流蘇細圍巾,“喲,交女朋友了?” “哼。” “哈,是男朋友吧?” “哼。” 馮嘉人將煙摁滅:“杜少爺一個哼字多種含義呀。” “哼!” “好了好了,姐姐今天請你吃好東西。” 杜紹言耷拉著眼睛:“這種地方有什麽好吃的。” “杜弟弟雖然有錢可是沒有閑殊不知美食在民間,”馮嘉人托著下巴:“你這個年紀,正是上天入地發掘人間快樂的時候,別搞得自己一副成熟穩重老氣橫秋的樣子,想我剛認識你時你多活潑可愛……” “活潑可愛?”槽點略多。 “姐姐知道你是被人甩了……” “夠了啊!” “別一提被甩就炸毛啊,你現在不是交新女朋友or男朋友了嗎。” “誰說新的!” 第59章 應該告訴你1 杜紹言後悔不已,嘴快的後果是接下來半個小時對麵的女人問東問西沒完沒了,讓他越發感到女人不管多大年紀都是熱愛八卦的,而且八卦起來死纏爛打問不到想要的結果之前絕不鬆口。 “我看你最適合的職業根本不是人體解剖而是狗仔記者吧!” “不說算了,”馮嘉人擺擺手:“怎麽麵條還沒送上來,我記得以前沒這麽慢。” “你點餐了嗎?我沒看到啊,”杜紹言巴不得她轉移話題:“什麽麵條?” “這家麵館不點餐不預留,有且僅有一道主食就是麵條,”馮嘉人笑眯眯地說:“長壽麵哦。” “哼,誰沒吃過麵條。” “這裏的長壽麵可不一樣,”馮佳人拖長音調:“一整根麵條哦,盤成一盤,這種你吃過?” 杜紹言臉色微變:“……” “長長的一根,就是長命百歲的意思,麵條有多長代表做麵的人心意有多長,生日時吃一碗長壽麵福祿壽喜全,福建特產呀。” 杜紹言望向一邊,他吃過,他記得。 十八歲生日前一天,他回到家,桌上就有這樣一碗麵,可是做麵的人不在了。 什麽麵條有多長心意有多長,狗屁! 就在那一天他被甩了,他喜歡的人私自逃跑了,把他扔下了。 他喜歡的人能對他有什麽心意,自己不過是他的一個過客,像他死去的妻子一樣,成為一段記憶,不,或者連記憶都不算,他或許隻是在看自己演戲,反正他不會死,對自己的舍身救命也不能說明他對自己喜歡…… “而且因為年代久遠這種手藝現在已經基本失傳啦,福建本地老人會的也非常稀少,這家店的老板就是其中之一,你等會可要好好品嚐,”馮嘉人繼續說道:“這種麵很難做的,要有足夠的韌性和口感的話麵就要反複地和,據說至少要六個小時以上……” “六個小時?”杜紹言突然開口道。 正說著,麵已經上來了。 馮嘉人搓搓手:“是至少,快開動吧不要浪費美食!” 杜紹言低下頭,他很清楚地看見青花瓷碗裏的雪白細長的麵絲,和四年前一樣。 “如果,一個人花六個小時給你做一碗麵……” 馮佳人抬起頭:“什麽啊?” “沒什麽。”杜紹言站起身:“我突然覺得我可能誤會了很重要的事,我現在要馬上去找他。” “啊?”馮嘉人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時青年已經消失在樓梯口處,她搖搖頭:“還是太衝動了啊少年,”想想又補充:“浪費可恥。” 托特殊體質的福,羞恥的傷口愈合地很快,疼痛慢慢消失之後活動也自如起來,常生在心裏歎口氣,將衣服拉直:“好像大了點。” 小夏看著此刻穿著自己衣服的常叔叔:“那是因為我已經比叔叔高了啊。”說完又微笑起來。 對啊,現在小孩子的身高還真是比過去平均高不少呢,常生低頭看衣服,心想連瘦小的小夏都已經比自己長得高了。 “常叔叔好像一點變化都沒有,”小夏這下開始仔細看常生的臉:“還是和以前一樣。” “……其實老了,”常生努力使自己語調平穩地說:“你都長大了,我怎麽會和以前一樣呢。” “我看著沒什麽差別。”小夏嗯了一聲:“不過就算叔叔老了,少爺也不會介意。” 哪壺不開提哪壺,常生隻好用沉默來回答他。 小夏接著說:“這次少爺做的不對,他太簡單粗暴了,常叔叔你不要生他的氣,他是因為……” “別說這些了。”常生打斷他的話,不提還好,一提他就想起自己麵對鏡子時的畫麵,那太,太,太……簡直像黃書裏的春宮圖,自己好歹也是官宦世家書香門第出身,如何能和那些淫邪之人做出同樣的事! 小夏看著麵前的男人臉色一會白一會紅一會黑一會青趕緊勸道:“少爺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不是故意的難道是有人逼他嗎!”常生忍不住大聲說道。 此刻正在電梯裏的杜紹言突然打了個噴嚏。 小夏解釋不了了,半天說道:“嗯,是他不對,他應該道歉。” “我不需要他道歉。”常生回答道,他是真心不需要那位越來越不講道理的少爺道歉,因為他現在根本不想見到他,見到他也不知道怎樣麵對。 但在小夏聽來這話就是別的意思了,小夏點頭:“我明白,常叔叔你是不會和少爺生氣的,因為你喜歡他,對吧?” 已經走到門外的杜少爺停下腳步,他微微側過臉,聽著房內的回答。 可是沒有聲音傳出來。 杜紹言感到有些胸悶,他很想現在衝進去把小夏的問題再問一遍,但他耐著性子繼續等了下去。 小夏沒有等到回答,他替房間外幹著急的少爺又問道:“難道不是嗎?” 常生的眼睛望著一旁,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 “常叔叔,我真的不懂你,”小夏開口道:“如果你不喜歡少爺,為什麽對他那麽好,如果你喜歡少爺,為什麽四年前什麽都不說就走了?” 杜紹言的手握成拳,他克製著自己的情緒,同時他屏住呼吸,怕錯過任何一點聲音。 常生沉默了很久,他慢慢地說道:“你不懂……” “他不懂,那我懂嗎。” 小夏朝門口望去,杜紹言站在門口,他繼續說道:“就算我不懂,你可以告訴我,你憑什麽一開始就武斷地認為我不懂。” “我走了,你們說吧。”小夏知趣地離開。 房間裏隻剩下兩個人,常生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杜紹言站在門口,他望著這個相貌平凡並且沒有變化的男人,隻覺得深深的挫敗。 “到底有什麽複雜的,你喜歡我就留在我身邊,”青年走過來,他的語氣開始溫柔起來:“我知道你的秘密,我不在乎你是什麽樣的人……” “你真的明白?”常生抬起頭望向他。 不知道為什麽,杜紹言覺得他此刻的眼神他完全不懂。 “我和你不同,和所有正常人不同,應該有人已經告訴過你,我不會老,不會死,”男人安靜地陳述著:“我已經活了六百多年,你相信嗎?” 杜紹言知道這些事,但真正從他口中說出來,他還是感到頭腦一瞬間的茫然。 活了六百多年,那是什麽。 這是科學以外的事,是常識以外的認知。 他吞了一下口水,幹巴巴地說:“隻要你說的,我就相信。” “我一個人活了這麽多年,早已習慣一個人,我的家人、妻子、兒子、所有的親人,所有和我有過關係的人都會比我先走,”男人望著青年風華正茂的容顏:“就算是你,也不例外。” 杜紹言覺得咽喉幹澀,他半晌才發出聲音:“所以呢?” “我不想說謊,那幾年我和你在一起,我非常的,非常的開心,”他淡淡地笑了:“我可以繼續那樣的生活直到被你厭倦,對我而言時間並不是大不了的事情,但對你不同。” “什麽意思。” “你若是一年厭倦我,我一年後就離開,你若是十年厭倦我,我十年後也一樣離開,我十年後或者二十年後都仍然是現在的模樣,重新到一個城市或者國家,重新我的人生,而你呢,你有幾個十年可以浪費?”常生輕輕地搖頭:“人生短短幾十年,年輕時的日子一眨眼就過去了,那之後你怎麽辦。” 他可以忍受失去他的漫無止境的荒蕪,卻不能忍受他失去黃金年華的美好。 杜紹言感到窒息般的沉重,他望著男人平靜的臉,現在他有二十二歲的濃密黑發,他是三十歲的平淡容顏,十年後他有三十二歲的如日中天,他是三十歲的平淡容顏,二十年後他有四十二歲的成熟穩重,他是三十歲的平淡容顏,三十年後,四十年後,五十年後,當他滿頭白發時他仍然是三十歲的平淡容顏。 他不會老,不會死,他們不同。 “我和你在一起時非常開心,我鬼迷心竅地以為可以一直這樣,但是陳醫生來找我,對我說杜先生的安排,我突然意識到真正世俗的人生應該是怎樣的,”常生低下頭,他歎了口氣:“在盛世裏坐擁萬貫家財,有嬌妻美眷,享天倫之樂,安安穩穩過一輩子,杜先生安排是對的,俗世的幸福就是這樣,而不是和一個怪物男人過……快樂的……幾年,再用更長的時間……去後悔……” “如果你真的對我沒有感情,”杜紹言突然打斷他的話:“為什麽要有眼淚。” 常生沒有抬頭,久違的溫熱潮濕了幹涸多年的眼眶,他忘了自己還會哭泣,也沒想要哭泣,隻是眼淚不受控製地流出來。 他明白自己在說什麽,他在親手將他最愛的人推開,他明白自己話中的殘酷,他在徹底地斷絕這個青年與他在一起的可能,可是這些都是事實。 正因為是無可辯駁的事實,才讓他更加悲哀。 他們不同。 根本不可能有好結果的。 一個人老去死去留下另一個人是痛苦殘忍,一個人望著另一個不老不死又何嚐不是痛苦殘忍,時間考驗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 常生害怕這樣的結局,他有勇氣承擔自己的獨自心痛,沒有勇氣承擔對方的後悔當初。 或者,我才是自私的那個人。害怕你會後悔,所以我逃開了,所以我不敢看你,所以我就連流淚都覺得可恥。 “你在哭什麽?”杜紹言沉默了半晌,開口道:“我自己的人生不需要我爸安排,也不需要你安排,隻要你說你喜歡我……” 他對麵的男人搖了搖頭。 杜紹言伸出手,他撫摸著男人濕漉漉的臉頰:“我隻要你一句實話,我對你而言,到底是什麽。” 常生始終低著頭,他沒有說話。 杜紹言感到指尖淚水的溫熱在逐漸冷去。 沒有等到回答。 “我也隻是過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