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呢?”酒保波爾向麥克·巴克雷問道。巴克雷微笑著答道:“伊麗莎白·巴托裏露出她的本性,變成一個真正的吸血鬼了,一個貨真價實的怪物,誰也無法阻止她,因為她就是幽靈。”


    “那麽,她就不會死了?”


    “是的。誰也沒法殺她了。”


    “拿刀槍也不行?”


    “絕對不行。”


    “那你的故事後來怎麽結尾?”


    “老也沒個頭,故事會變成很長很長。十七世紀的巴托裏死了,但死去的隻是她的肉體。她生命已經變成吸血鬼,附在深山老林中的千年古樹上繼續活下去,靜靜地等待著新的、適合自己托生的肉體在這個世界上出現,她可夠有耐性。”


    “托生的肉體出現後,她就會附身嗎?”


    “會一刻也不耽誤,馬上就附上去。因此,十七世紀伊麗莎白·巴托裏死後變成的吸血鬼會永遠存在下去。”


    “如果世界全都變成曼哈頓那樣的大都會,那會怎麽樣?”


    “沒什麽兩樣,波爾。即使電車能在透明的管道裏跑,我們的道奇和豐田汽車能在空中飛了,那也一樣,吸血鬼絕對不會消失。就像我們這個世界的疑難雜症一樣。人類克服了《舊約·聖經》時代的麻風病、用盤尼西林1治好了梅毒和結核病,不是又有了一種艾滋病嗎。吸血鬼這種怪物是永遠不會消失的,也許這間雞尾酒吧的櫃台前頭就坐著呢。我和你肯定不是,波爾,但別人是不是吸血鬼就難說了。”


    “你可別嚇唬人,我可是你的崇拜者。我們這些人比別人更膽小,所以你的書才能那麽暢銷。”


    “是啊,托你們這些膽小鬼的福,我才能坐在這裏喝酒,才能在格裏菲斯買上房子。”


    “你們家可是豪宅啊!你廁所的門把也許就是我替你買的呢,因為我足足掏了購買十一本書的錢。”


    “下麵的第十二本也請捧捧場。”


    “你是說《比佛利山的吸血鬼》那本書嗎?嗯,我得好好想想。因為已經聽過你的故事了。對了,巴克雷先生,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嗎?”


    “什麽問題?就算對你替我買了廁所門把的答謝,請盡管問。”


    “弗洛倫斯後來怎麽了?該不會被吸血鬼殺死了吧。”


    “波爾,”巴克雷裝模作樣地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對你的浪漫我常常保持敬意。你的性格即使在這座曾為繁華之都的城市裏,還是能讓這家酒店生意興旺不少,這點我不否認。人生是殘酷的,即使我的作品裏偶爾出現性格不錯的女孩,身為作者,我也不能對她投入太多的私人情感。”


    “你的意思是,最後她還是被吸血鬼殺掉了?”


    “你想,吸血鬼進了她家,接連殺了她的丈夫和兩個孩子,她哪能輕易逃過一死?”


    “作為你的書迷讓我多說一句,這不正是你這個作者該好好考慮的事,我說的難道不對嗎?”


    “我可不能隻給一個人物以特殊的待遇。”


    “如果你作品中的主人公是暢銷恐怖小說作家麥克·巴克雷,你該怎麽寫?還是見死不救嗎?”


    “剛才已經說過,不能給任何人以特殊的待遇。好了……”他站起身來,掏出信用卡遞到波爾手裏。波爾拿著走向收銀台結賬去。


    “要看我的駕駛證嗎?”巴克雷故意開個小玩笑。最近竊盜案件多發,僅洛杉磯去年就發生了三萬九千多起盜竊案,相當於每天一百起。這還是警察破獲了的案件數,沒被破獲的總有幾倍、幾十倍吧。信用卡盜用案也很多,據說好萊塢就是信用卡盜用犯的天堂。因此光憑信用卡,好萊塢沒有一家商店肯把東西賣出去,店家一定會要求消費者提交信用卡的同時出示駕駛證,以便核對持卡者是否與駕駛證上的姓名相符。同時還得看駕駛證上的照片是否就是消費者本人。這就是電影之都好萊塢以及洛杉磯通行的做法。


    “謝謝,巴克雷先生。”波爾把信用卡還給巴克雷,請他在簽單上簽名。


    波爾看著低頭揮筆簽名的巴克雷說:“可以幫我個忙嗎?巴克雷先生。”


    “什麽事?”


    “我太太也是你的小說迷。你在《坐在我身旁》這本書裏,描寫了一個很優秀的男孩。就像這本書裏的弗洛倫斯一樣。”


    “是嗎?我都忘了。”


    “是個正義感十足的男子漢,麵對強敵絕不膽怯。”


    “哦,我想起來了!”


    “書裏寫著,後來他被一個毒販一刀割斷喉嚨死了。這讓我太太看了很生氣。”


    “是嗎,這可太抱歉了。”


    “不少讀者的看法與我太太相近。你的每本書裏都會出現一個讓人喜歡的主人公,但在書的結尾,你都會毫不留情地讓他被人殺死。所以拜托了,能不能想點辦法變一變?”


    “請轉告你太太,波爾。問她是否隻肯喝帶甜味的可樂?還有不加薑汁的蒜味麵包?缺了咖啡因的咖啡?要是沒了壞蛋的蝙蝠俠、沒了布魯托的大力水手,這種書誰肯買?這道理日本人一定明白,沒人肯向不加芥末醬的壽司伸手的。晚安,波爾。”麥克·巴克雷說完轉過身去,揮了揮手。


    “晚安,巴克雷先生。真希望你小說裏死去的那些善良的人不想找你算賬去。”


    聽到波爾的話,巴克雷沒有回頭,隻是稍稍舉了舉右手作為回答。


    他推開酒吧的門來到馬路上。六月的洛杉磯已經是夏天了,但是一到夜裏,因為空氣潮濕,還是有點兒涼。


    “夜晚真迷人啊……”巴克雷喃喃自語道,臉上浮現出一絲刻薄的微笑。


    是的,夜晚的確十分迷人,但對於那些出沒在這座曾經的繁華之都各個角落裏的毒品販子們來說,就更迷人了。他們一個個白天養足了精神,一到這個時間就紛紛出來向尋找毒品的癮君子們招徠生意。


    向右拐進好萊塢大道一直往前走。前麵電線杆下有個黑人像蟬粘在樹上似的一動不動地靠著。巴克雷以為他睡著了,但走近時黑人又慢慢動了動,也許吸食過什麽莫名其妙的毒品吧。


    大多數店家都關燈打烊了,為了防止有人砸碎玻璃進去盜竊,鐵製的卷簾門也拉了下來。還亮著燈的幾乎全是成人表演的秀場和性用品商店。每家店門前都髒得發黑,門前的人行道上總是擠滿無家可歸的流浪者。他們手裏的紙袋中裝著的不是杜鬆子酒就是威士忌。一旦警察發現他們的酒瓶或者易拉罐的話,就會強迫他們倒進下水道,於是他們寧可改為吸毒。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條街就像個垃圾桶,就連沒見過什麽世麵,隻被好萊塢這個虛名吸引來的日本遊客,晚上也不想到這裏走動。因此,專門練過攔路搶劫的強盜們也因找不到獵物而傷透了腦筋。在隻有流浪漢、癮君子和醉漢的好萊塢大道的人行道上,隻有報紙裏夾著的廣告被風刮得到處飛舞。世界聞名的好萊塢為什麽淪落到這種地步?如果拍出《亂世佳人》、《一夜風流》那種電影的時代,有人就把現在的樣子真實地表現出來,告訴那些評論家們,這就是未來的好萊塢,那麽一定會被嘲笑為過於傷感的科幻電影。但這還是有所改善過的,數年前的情況還要糟得多。


    麥克·巴克雷決定走路回家。他的新作剛剛脫稿,時間還很充裕。他把車停在家裏,也沒想打輛出租車。加州的法律規定,每百毫克血液中的酒精濃度低於八毫克的話,開車是允許的。但喝過那些馬提尼酒後,酒精濃度顯然已經超標了。


    路燈下一個黑人流浪漢舉著一塊:“要工作!要麵包!”的紙板站著。巴克雷掏出一張折成四折的五塊美元紙鈔,塞進黑人髒兮兮的夏威夷衫口袋裏。


    “謝謝,先生。”黑人討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洛杉磯的流浪漢非常多。這裏隻有冬天才會下雨,接下來就是最適宜這些流浪漢們生存的季節了。每到這個時期,許多周邊地區失去工作和財產的人,都會成群結隊地擁向這裏。


    美國的社會冷酷無情,成功和失敗者涇渭分明,成功者絕對不會救濟所有的人。經過加氣站就會發現,幾乎所有加州的加氣站都是自助式的,如果全部改為日本式的人工服務,將會給洛杉磯的無業遊民提供不少就業機會,但就是沒人願意把這提出來。如果流通渠道用人太多,隻會提高商品價格,這將降低那些成功者的生活水平。


    從好萊塢大道左轉進入佛蒙特大道後,這裏樹木明顯增多了,越往前走,越能產生森林般的感覺。樹木叢中,整齊劃一地露出一棟棟玲瓏精致的白色洋房。房子之間距離之大,甚至感覺有點浪費。每棟房子都經過精心設計,像是一座西班牙式的小城堡。作家麥克·巴克雷的家就在這裏。


    這條路不久就變成蜿蜒的坡路,一直通向格裏菲斯公園,在那裏可以把全美數一數二的洛杉磯夜景盡收眼底。


    巴克雷打開麵對柏油路的金屬防盜門。大門位於一株高大的山毛櫸的樹蔭下。一進大門就是長長的紅磚鋪成的台階,一樓車庫可以寬寬鬆鬆地停下四輛高級轎車。他爬上台階站在玄關門前。咦?他心裏一驚。右邊的白色法式飄窗的玻璃微微開著,也許父親已經回家來了。


    巴克雷和父親兩人一起住在這套大房子裏。玄關隻有一個,但進去後各有專用的浴室和廚房,可以各自獨立生活。兩人各有三間浴室,以便分別接待三對客人,所以偶爾玄關也會忘了鎖上。即使這樣,裏麵兩個家庭各有一個獨立的大門,那邊就會鎖上。因此這個兩家共用的玄關,充其量隻算共同的接待處大門而已。但是麥克·巴克雷的父親新近喪妻,就是說,麥克的母親剛死,父親成了單身,因此對於兩個獨身男人來說,這座房子顯得相當寬敞。


    進入玄關後,麥克轉身把門關好,順手從裏頭插上了鎖。沒想到的是,大廳裏一片漆黑。他一盞盞地過去打開燈,廳裏幾盞照向天花板和白色牆壁的間接照明燈陸續亮了起來,因為大廳十分寬敞,所以開燈也得花上一點時間。大廳亮了以後,突然感覺一股奇怪的冷氣襲來,感覺廳裏空蕩蕩的。父親好像還沒回來,難道玄關旁邊的法式飄窗一直都沒關上?實在太不小心了。


    格裏菲斯目前的治安不算太差,不知這種情況還能持續多久。巴克雷走近窗戶,把它關緊後拉上了窗簾。


    他鬆開領帶,經過沙發和桌子,上了三級樓梯,走到大廳一角的吧台,取出冰鎮過的玻璃杯,按下製冰機的把手,往玻璃杯裏加進兩顆冰塊。他想找把冰錐,但是沒有找到。他把領帶放得更鬆,解開外套扣子,然後從酒櫃上取下一瓶波本酒,往冰塊上倒了一些。他把玻璃杯先放在吧台上,脫下上衣搭在左手上,然後右手拿著杯子。下了樓梯往客人用的更衣櫃走去。走到一半又停了下來,他把酒杯舉到眼睛位置,自言自語地說道:“為了可愛而又可憐的弗洛倫斯!”然後喝了一口酒。因為動作太大,波本酒灑了一些在大理石地板上,他有點兒醉了。


    這倒不必過於介意,因為每周兩次女保潔員會來清理衛生。麥克·巴克雷算是成功者中的佼佼者,周末已經預訂要請美國當下最紅的女影星共進晚餐。無論他如何為所欲為,也決不會受到任何指責。如果有誰敢於表達不滿,至多也不過是幾個熱心的讀者,抱怨他安排書中討人喜愛的角色死去而已。


    他的心情相當不錯,雖然有點兒微醺,但倒進嘴裏的波本酒依然感覺甘甜。接下來弗洛倫斯的結局該如何安排?巴克雷想道。隻要我的手指一動,想創造出多少有魅力的角色,完全不在話下。


    右手拿著酒杯,左手托著外套,巴克雷往更衣櫃走去。嘴裏邊走邊哼著曲子。正當他伸手拉開櫃門前,眼前更衣櫃的門突然猛地自己打開了,裏麵出現一個怪模怪樣的東西。


    怪物的身高和巴克雷差不多,當它伸直在更衣櫃裏彎著的身子時,兩人麵對麵對視著,一股異樣的臭味直撲巴克雷的鼻孔。


    怪物的頭頂幾乎沒有頭發,大廳淡淡的間接照明下,怪物頭頂繃緊的皮膚閃閃發亮,臉被血染得通紅,那不是普通人類的臉,隻見眼皮浮腫,眼皮下勉強睜開的雙眼就像岩石的裂縫般細得幾乎看不見,縫隙中露出的充血的雙眼緊緊盯著巴克雷。


    巴克雷也看著怪物。它有一張鮮血淋漓的臉,算不上皮膚但凹凸不平的臉頰和額頭,上麵縱橫交錯著像是傷疤似的奇怪的裂痕,以及異樣地隆起雙耳和覆蓋在上頭的薄薄的幾絲頭發。隻有頭部的側麵才有頭發。


    緊接著,巴克雷聽到一聲類似南方小島上的什麽鳥類高亢的叫聲,那是眼前這個怪物張開大嘴發出的聲音。


    巴克雷的左肩感覺一陣難以忍受的劇烈痛楚。等他回過神來一看,怪物那張奇醜無比的臉就貼在他的鼻尖前。酒杯已經摔破在地上。他回頭看了看,左肩上正插著一把冰錐。就在他抬眼看見的同時,怪物已經把冰錐拔了出來,鮮血霎時噴了出來。


    這時,巴克雷才終於大叫起來。可是,說時遲那時快,冰錐已經刺進了他的脖子。


    怪物又拔出冰錐,往他左胸刺去。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又拔起來,再次刺向他的脖子。


    已經爛醉了的巴克雷終於倒在地上,怪物坐在他的身上,用冰錐在他身上胡亂刺來,連續刺了二三十下。巴克雷隻能發出漏氣般的聲音,一點兒也動彈不得,怪物還在他身上到處亂紮。作家的脖子往外汩汩地噴出血來,黑白兩種顏色的大理石交叉拚成的地板上轉眼間已經流了一地的血。


    巴克雷的嘴巴輕輕顫抖著,嘴唇不斷開合,嘴裏可以看見沾滿血跡的牙齒。他的嘴裏也充滿鮮血,偶爾還會噴出血水咳上幾聲。


    看到他的慘狀,怪物好像終於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它走回更衣櫃,從裏麵提出一個像是很重的東西,那是一把沾上少許泥土的斧頭。怪物毫不猶豫地朝作家的喉嚨砍下去,一連砍了兩三斧,巴克雷的頭顱從身上掉了下來。


    巴克雷的頭發原本染成淡銀色,現在上麵沾上一層紅色的血跡。怪物伸手抓起頭發,把他的頭顱舉過頭頂,好像往上觀察脖子上的切口,卻突然又把嘴巴湊了上去,拚命吸起血來。


    然後,它呆呆沉默了好久,突然發出一陣尖銳的怪笑,快步跑到吧台,端起放在吧台上的銀盤,再把作家的頭擱在盤上。


    怪物雙手舉著盛著頭顱的銀盤,在大理石拚成的地板上高興地蹦了起來,它開懷大笑,樂不可支地瘋狂跳舞。


    於是麥克·巴克雷的腦袋橫著倒在銀盤上,然而怪物沒想把它擺正,隻是用力摁住頭顱的左耳,繼續跳著舞。麥克·巴克雷的眼睛閉緊了,嘴唇微微張開,似乎受到驚嚇,還在不知所措中。怪物高聲笑著,喜不自禁地唱起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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