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列十二惡獸,你覺得我是什麽?”    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十二惡獸,乃屬凡間極惡之類,各有其猖,肆虐四方,滕根能位列其中,自不是良善之輩。    “他之後會做什麽,你我都清楚。”    騰戈笑了,盡管沒有醉人的美貌,卻讓人看了如感春風拂麵,很是舒服。然而一字一句,鏗鏘如刀刃交擊。    “除惡務盡。”    第七章 風無痕,竊笑有眼無珠人    盡管那個天師不過是打著行善積德的幌子欺世盜名的偽君子,但首先,他是一個人。    而滕根、窮奇雖為世人除鬼疫,但首先,它們是凶獸。    凶獸噬人,莫論因由,難容於世。    凡間多有修道之人,以除魔衛道為己任,他們或許不屑與那些打著黃老道旗號,蓄養弟子,自命仙師的天師為伍,平日避居深山老林,學道煉丹,但他們卻容不得凶獸殺人奪命,為禍人間。    更何況其一者,乃被舜王放逐的四凶之族!    虎嘯山林,烈風拔地盤起,幾乎把山林夷為平地。    雲從龍,風從虎,呼嘯的黑色狂風中,那頭凶悍的猛獸張開雙翅,露出兩排猙獰森利的牙齒,慢慢走向被打倒在地的幾名所謂的得道高人,走動之間羽翼收折,身軀拉長,棘鬃化作蓬頭長發,走到為首的中年道人麵前。    歪了歪頭,分腿蹲下身來,撿起一片被獸爪踩碎的桃符,精綠的獸瞳露出不屑之色。    “度朔山的鬼虎尚且見我就抖,你們想憑此等虛有其形之物來降我?”    抓著桃符的手稍稍用力一捏一搓,便將之揉成碎末。傳說上古之時,有兄弟二人,曰荼,曰鬱,住度朔山上桃樹下,簡百鬼,鬼妄入,援以葦索,執以食虎。故桃符為仙木,能禦鬼驅邪。    卻不想那頭吃鬼的老虎,尚且懼怕那窮奇凶獸,更何況此等借形懾邪的東西?    高大的男人雙臂著地,上身伏前,便是化了人形,也仍是似極了一頭野獸。湊上前去,嗅了嗅,又自舔了舔嘴唇,嘟囔著:“自以為是的人不好吃,不過總比沒有的好。也罷,將就了……”    邊說,邊一把將麵前的人提了起來,道人被他抓在手中竟是如同提起一個孩童般輕而易舉。    獠牙的嘴巴在眼前張開,而即將成為怪物果腹之物的竟然是自己,生死之間那道人甚至顧不得施展什麽法術,隻能本能地又蹬又踢試圖掙紮,可惜拳腳打在男人剛韌結實的軀體,猶如蚍蜉撼樹,隻讓那恐怖的怪物因為獵物的鮮活而感到更為高興。    眼角獠牙落下,突然一陣金光晃花了道人的眼睛,力度一失摔回地上。待他好不容易看清楚,就見那怪物嘴裏被鑲上了一個類似箍在騾馬口鼻上的黃金轡口,令其隻能從喉嚨發出憤怒的嗚鳴之聲,一根連著轡口的鎖鏈將怪物限製在離他三尺開外,而控製著鎖鏈的,竟是一個身穿盔甲的青年。    幾名道人可說是撿回一條小命,他們互相攙扶著爬起身,不由打量那青年,見他不過年過弱冠,相貌豐俊,英姿颯爽,也不知是哪家諸侯麾下小將。又見無論怪物如何掙紮,始終無法掙脫嵌緊在麵上的禁錮,便知道那黃金轡具絕非凡品。    這青年看來並非同道中人,但此時見窮奇被擒救了眾人一命,便紛紛上前與青年稽首施禮,為首的道人言道:“多謝這位將軍出手相救,我等乃鶴鳴山張天師門下弟子,適聞此地有凶獸作惡,欲以降伏,不想……唉,慚愧慚愧,這凶獸好生厲害,我等不是對手,險些便早了毒手。”    這青年麵相清雋,眉間淡淡疏離,掃了幾名道人一眼,並未回答,轉頭看向四肢著地此刻猶如野獸般從喉嚨發出低吼的男人。    對方不搭理,那道人極是尷尬。蜀之鶴鳴山,乃天師張陵得道之地,道法高深,傳說能使鬼吏,能驅妖邪,所創之五鬥米教,更為世所尊崇。卻不曾料到這青年居然全不買賬,手一扯,強行拉了那妖怪便要離開,道人愕然之間連忙上前攔阻:“將軍且慢!!”    青年停步,略略皺眉。    道人連忙說道:“將軍留步,此乃上古凶獸,大意不得!將軍還是將它交給我們帶回鶴鳴山,交由嗣師處置吧!”    青年淡淡掃了他一眼:“你們要如何帶他上路?”    道人一時語塞,他們連抓都抓不住這隻怪物,更不用說捆綁上路,尋常繩索是絕對不行,於是不由看向那青年手上禁錮怪物的鏈條轡具。心中均想這青年既不是修仙之人,想必是偶有奇逢得了這降魔的寶貝,便又覺著如此寶物落在一個不懂道法的人手裏實在浪費。    便忍不住道:“敢問將軍手中寶物從何而來?”    青年道:“山中偶得。”    道人點頭,問:“將軍有所不知,此物能降妖魔,並非尋常兵器……”道人斟酌了一下,雖知要對方借這寶貝一用實在有些不通情理,但眼下凶獸成擒,卻又不能計較其他其他,便道:“貧道有個不情之請。”    青年淺淡的眼神讓道人有一瞬間覺得自己乃站在佛前通天神眼之前,一切隱晦之思被徹底看透,語氣一窒,但還是硬著頭皮說道:“不知將軍能否借這寶物一用,待我等將凶獸押赴鶴鳴山,自當原物奉還!”    青年沒有回答,突然手腕一翻,隻見那轡口立即變形收縮順了鎖鏈落到青年手中,幾名道人見他放開窮奇,登時大驚失色,慌忙退開。隻是那凶獸雖然得了自由,卻亦不敢放肆,朝那幾名道人咆哮幾聲,竟仍是半坐地上並未立即撲上前去撕咬。    那寶貝在青年指間斂去金光,化作十字羯磨杵,見得眾道士看得目瞪口呆,冷冷一笑:“這不是什麽仙家寶貝,是誅妖的兵器。凶兵噬主,似你們這般連真形都看不出,拿上手,就得被絞作粉碎。”    “這、這……”    幾名道人麵麵相覷,似是不信,青年見他們神色,嗤笑地伸手將羯磨杵交出:“如若不信,但可一試。”    道人們始時也是猶豫,但見青年手中的寶貝光華四溢,也不由蠢蠢欲動,心想說不定是這青年言過其實,語出恫嚇想他們知難而退。那為首的道人整了整衣冠,咳嗽兩聲,道:“貧道雖道行尚淺,但為了降妖大業,隻管一試!”    言罷伸手過去自青年掌中取過羯磨杵。    青年居然也任他拿走,臉上不見惋惜之意。道人抓住羯磨杵,開始也有些緊張擔心,但覺得握著黃金杵身指間隻是略感冰冷,並無大異,當即麵露喜色,若這寶物當真如青年所言之神奇,這豈不是認他為主了嗎?!    幾名道人見他拿了寶貝,隱隱露出豔羨嫉妒之意。    可不等那道人高興過來,忽然聽到有東西掉落地上的聲響,感覺就像有什麽從自己身上掉落了,低頭一看,赫然看到地上掉落的竟然是他的五根血淋淋的指頭!    手中羯磨杵不知何時化作十字刃形,刀鋒何等鋼利,竟讓他感覺不到切斷手指那一瞬的疼痛。    “啊!!──”十指連心,更何況五指齊斷?!劇痛傳來,那道人淒厲慘叫,然而未等他撒手丟掉這柄凶器,便在下一瞬,那十字利刃飛旋而動,眨眼之間血肉飛碎,白骨寸斷,竟將他整隻右手絞作碎末!!    其餘道人見他慘狀麵露驚恐,但暗地裏又不由慶幸適才未曾搶在前頭,否則這碎掌之人便是自己。    絞碎了道人手掌的凶器轉瞬劃空而歸,落回青年手中,卻是安安穩穩地不動分毫,刃麵不曾沾上半星血汙殘肉,足見其鋒利之度已是匪夷所思。    慘失一掌的道人幾乎痛得昏去,然而劇痛每次在他眼前發黑之際又將他生生扯回。道人又恨又怒:“你、你這妖人施妖法害我!定是那凶獸的同夥!!”當下氣急敗壞地叱那身旁愣了似的幾人,“還不快去把這妖人拿下!!”    青年搖搖頭,淡然說道:“我並非妖人,這也不是什麽妖法。我之前已經說過,兵凶,則噬主,你卻偏要一試,如今斷了手,與我何由?”    “荒謬!你、你這是狡辯!快拿下妖人!!”    那幾名道人此時方回過神來,紛紛舉起桃木劍要撲上前來。    青年皺了眉頭,沒有動作,但手中本來不過每片半尺左右的刃鋒驟然伸出二尺之長,閃著寒光的刀鋒,若似實在那般飛速回旋,恐怕碎的就不止是一隻手那麽簡單。    幾名道人赫然止步,哪裏還敢上前。隻剩下那個受傷的道人氣急敗壞地咆哮怒喝,可偏偏手下人並不聽命,裹足不前。    青年不再多說,抬步前行,那幾名道人不敢阻攔紛紛讓出道來,青年並不回頭,喝叱道:“跟上。”    “嗷──”那凶獸所變的男人朝青年的背影一聲低哮,竟真是乖乖尾隨而去。    林中幾名道人更是麵麵相覷,此時方才急急忙忙給那為首的道人療傷。    “妖人!!我饒不了你!!饒不了你!!”斷去一掌的道人怒恨交加,就像梟鳥淒厲的叫聲在山林回蕩。    “你是故意的。”    男人的臉龐遮掩在過度蓬亂的頭發下,隻露出的下顎的臉部線條棱角分明,按理說當是張粗獷的臉孔,難怪凡人看來會將他當做烏丸狄戎等蠻夷之人。    騰戈沒有停步:“何以見得?”    名曰奇煌的凶獸很是意興盎然,似乎發現了比美味的人肉更吸引他的東西。    “你明明可以直接將之驅走,偏以神兵誘之,令其為貪欲所迷,斷去一掌。如此一來,便叫那些道人知了厲害,日後若再想糾纏,便先要掂量,自己的本事是否高得過那鶴鳴山門下弟子。”    騰戈並未急於否認。    “那道人雖是愚笨,有一句話他沒有說錯。”風過無痕,就像青年嘴角的一抹淺笑,“我你同夥。”    第八章 食人狼,獵人血肉人獵之    荊州有凶獸,為妖人所馭。    鶴鳴山張天師門下弟子欲以降伏,豈料妖人法力高強,被斷去一掌。    消息一經傳開,頓時讓道家大為震驚。連鶴鳴山也奈何不了,其他人的修為又如何能夠降伏凶獸?!    一時間隻聞風聲鶴唳,人心惶惶。    然而亂世之中,也隻有那些遊方道人有這份降妖伏魔的閑心。    沒有道法仙術的尋常百姓卻反倒不甚驚慌。    比起那些不曾見過,也許有,也許沒有的妖怪,一路燒殺搶戮、為了爭奪地盤不惜屠城的兵馬,隻是吃一兩個人的妖怪反而沒那麽可怕了。    至於騰戈和奇煌則依然固我,荊州幅員廣闊,相傳禹劃九州,始有荊州,要找兩隻不怎麽有意張揚的妖怪其實也不容易。    荊州南郡城郊樹林。    吃掉最後一隻鬼疫,碩大野獸嘬了嘬嘴巴:“難吃,太難吃了。”為勢所迫,他也是不得不跟在騰戈身邊,與他一並剪除蠱鬼疫,近月來吃了一肚子的毒蠱。    青年平躺在石上,雙手交疊在腦後,半靠半躺地假寐,對於發生在不遠處的殺戮充耳不聞。陽光透過樹冠,斑駁地落在他青色的盔甲上,風搖掩映,徐徐清風拂動鬢邊碎發,那張清雋的容貌也多了幾分自在施然。    看到他閉目似已睡熟,奇煌圓碩的獸目眨了眨,輕至無聲地靠近去,他的身軀碩大,但步履卻猶如存了肉墊般落地無聲,尚有三步之遙,此刻隻要往前疾撲便能將石上猝不及防的青年咽喉咬斷!    忽然一卷金光旋動,指頭靈活旋轉著的羯磨杵,杵身不時折射出刺目光芒,紮得凶獸眼睛刺痛。騰戈仍是閉著眼睛未曾睜開,但隻要奇煌當真撲上去,下場絕對是被揍個半死。    “鍥而不舍,金石可鏤。”那份悠然自得實在令人磨牙,“奇煌,你倒是與那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的無爪蚯蚓頗為相近。”    “哼。”    巨獸停了步伐,狠狠瞪了平靜的睡顏半晌,噴了個響鼻轉身走開。    待那故意弄得沈重無比的腳步聲遠去,騰戈卻又張開了雙眼,從岩石上緩緩坐起。指停不動,握了羯磨杵,過了許一陣子,收緊的手指再度鬆開,便見十字杵身在他掌中漸化單形,並為一把鋒利無比的短刃。    騰戈輕輕吸了口氣,抬手摘下發頂束冠,青絲披散下來的瞬間,在頭頂兩側蜿蜒出兩道光弧,弧線變作實形之物,竟是一對深紅色的犄角!這對角形態優美,側枝外伸,枝端尖銳,豔紅色的細茸毛覆於角上。    伸手摸了摸其中一個角而後抓緊頂端位置,握著利刃的手緩緩抬起,竟是一刀鋸了下去!頃刻鮮血自傷口處噴湧而出,斷肢之痛最短距離地襲擊了腦海,疼得他雙眼發黑。利刃切割角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但他的手依然很穩,仍然一點一點的鋸著。    黃金刃麵光滑平整並不沾血,血水流過刀刃染了他一手。    “哢──”    一根斷角完整地落在他掌中,騰戈看都不看隨手丟開,然後又再去鋸另一邊的角。    過了一陣,就聽“叮當──”一聲,羯磨杵也從指間滑落,騰戈脫力地躺回石上,氣息虛弱得仿佛隻餘一線,鮮血從斷角中流出來,他卻未去理會,隻愣愣地看著天頂碧空無垠。    雲帆在碧藍天幕上自在飄移,在陽光的照耀下更顯雪白無暇,不存半點陰晦之色。一直隻見淡然的眼睛,此刻流露出強烈的情緒,緬懷、痛楚、不甘、希祈……太多的情感,匯集起來,隱隱化作一抹濃重如墨的絕望,便似過多的絢爛顏色重重疊疊最後成了黑褐。    薄薄的嘴唇動了動,卻因無聲而聽不到他在喚何人。    良久,被鋸斷的殘角上血水漸漸凝固,覆蓋角身的茸毛濕漉漉的變得更加豔麗。    他又在石頭上躺了很久,然後坐起身,撿了青銅冠,隱去頭上雙角,重新束發。而後收回羯磨杵,躍落巨石,往奇煌所往的方向走去。    石麵的血跡幹涸未退,而石頭下亂草叢中,一對鮮紅的斷角被人拋諸腦後。    “你好像很虛弱。”    南郡城內一處宅院正大擺筵席的人來人往,根本沒有人注意到瓦頂上蹲著的碩大凶獸。    凶獸初來乍到,銅鈴大的眼睛垂涎地盯著下麵一個啃著大雞腿跑來跑去的大胖小子,說話也似乎心不在焉。    問題被下麵喧嚷的聲音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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