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珀奇怪地抬頭,猛烈天日就像筆直地砸下光劍,落在皮膚上令他有種被烈日燒熾的疼痛。    太奇怪了?被重重蜃氣包圍的浮洲怎麽可能會像南海上的其他礁島般被酷日曝曬?    他連忙展翅飛上半空,想回皇宮向父王問個究竟,誰知他低頭一看,所見之景讓他幾乎打跌一頭栽落地去。    美如仙境的白色浮洲,此刻就像剝去了華麗麵紗的醜婦,到處是破敗的灰黑色石窟。遠處還有蜃氣未曾散去的地方仍見是白玉石砌的亭台樓閣,然而當霧氣像縮起的觸角般退去,那些虛幻的假象馬上就顯出了真實,晶瑩的白玉驟變灰敗暗啞,巧奪天工的建築失去了雕欄畫柱回複到粗糙不堪的嶙峋。    這,才是百幻浮洲的真麵目!    瑞珀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切,他慌張地回到皇宮,這裏不再是他記憶中高貴的殿宇,不過是礁石上被挖出來的粗糙岩洞。    可任他找遍了這個岩洞,卻見不到父王和母後,更甚者,連一名衛兵,一個婢女都找不到!好像一夜之間,所有人都從浮洲失蹤了!    心慌意亂,加之慌不擇路,他就像一隻沒頭蒼蠅般在浮舟上亂轉,可任他怎麽叫怎麽找,都尋不到半點痕跡,甚至好像這個島從一開始就沒有蝴蝶存在過,隻剩下拍打礁石的海岸聲。    瑞珀再也無法支撐般不再拍打翅膀,落回到仿佛空無一如的浮島上。    礁石表麵反射著耀眼陽光,然而這樣的安寧反而成了一種另類的陰森。    忽然,他看到讓人眼睛發白的地麵掠過巨大的黑影,他慌忙抬頭,卻因為陽光太過刺眼看不真切,那黑影落在距離他不遠處的礁石上,發出了古怪的“咯咯”笑聲:“看來那老妖怪還沒把你的族人吃幹淨……弈路,你說我要不要幫一下他的忙?”    瑞珀揉了揉發紅的眼睛,終於看清楚礁石上的人,原來是兩個陌生的男人。    一個一臉髒汙如同剛剛離開監牢的獨臂囚徒,嘴角翹起的弧度相當詭異,像是剛聽了慘絕人寰的悲情戲曲,不但不見半點同情,反而是幸災樂禍地開心。    而另一個則是蝶族衛兵打扮,但背部卻沒有明亮的翅膀,他渾身被繩索捆綁,眼中也流露出與瑞珀一樣對眼前所見難以置信的神色。    瑞珀不認得這兩個男人,高聲問道:“你們是誰?!”    囚徒般的男人一把捏了另外衛兵的下巴,迫使他不再去看滿目瘡痍的浮洲,隻讓自己的身影占滿他的瞳孔:“從斷掉了翅膀那一刻起,你早就不是百幻蝶了。”他朝瑞珀努努嘴,嘴角掛上惡意的笑,“太子殿下不記得一個關在地牢裏的囚犯,自然也不會知道一個殘廢的衛兵吧?”    聽他說的這話,瑞珀赫然想起在小的時候父王曾經帶他進過一個可怕的地牢,告訴過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裏麵關著的惡妖逃跑,就算日後他繼承王位,也不能釋放這頭怪物,當時他害怕陰森的黑暗,根本沒有瞧清楚裏麵關著的東西。    “你……你是地牢裏的妖怪?!”他醒悟過來,憤怒地質問對方,“你對父王母後做了什麽?!其他人呢?你把他們怎麽了?!”    “嘖嘖嘖──”囚徒的男人態度輕佻,他搖了搖手指,瞧著還蒙在鼓裏的蝶族太子,“看來你還沒搞清楚,這浮洲上的蝴蝶到底是進了誰的肚子。”    “他們……父王母後……被……被吃了?!不!!不會的!你撒謊!!你是在騙我!!”    被囚徒強製環在懷中的衛兵像失去了力度般閉上了眼睛,不忍去看族中太子的恐懼與絕望。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可以幸免於難,當他看見滿地殘破不全的蝶翅,以及咀嚼著肥厚蝶身的橘紅色怪物,在以為自己也要被吃掉的時候,卻意外地被放過。    他本應先向族人示警,可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卻不由自主地奔去地牢,可是他卻看到牢門的鐵柱早被折斷,蜃在他驚愕的瞬間從身後襲擊了他。    當他被蜃帶離地牢,外麵早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世界。    沒有蜃吐出的氣息,一切由其幻氣所塑造的虛景都消失得一幹二淨,可怕的是不過在短短的一個時辰裏,整個百幻蝶族竟已被消滅得一幹二淨。    將他摟得緊緊的男人扯了嘴角居心不良地笑著,頗有落井下石之意:“我倒也願意把這些蝴蝶都吃個幹淨,可惜我不像那怪物般不挑不撿,比起這些大蟲子般的肉團……”他捏了他的後頸,迫使衛兵躲避不得,伸出舌頭舔了他的耳垂,極盡色情之性,“我更喜歡吃你給我捉回來的金絲燕。”    瑞珀淚眼婆娑,無助地跌坐在荒地上。    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會令事情變成如此地步,明明昨天一切都還好好的,慈愛的父王,美麗的母後,貼心的婢女,還有無數美麗如仙的臣民……    忽然身後傳來了腳步聲,他回頭,看到那頭橘紅色的碩獸,慢慢地踱著閑散的步伐在走近,讓身邊的藍色小鮫人顯得更加渺小,敖翦半抬著手抓住一縷長長的獸毛,老老實實地跟在野獸身邊。    “丹饕,你來了……”瑞珀就像脆弱無比,好不容易見到一個相熟的人頓生依賴之心,早就忘記了自己先前還為他的無禮而生氣甚至還試圖誣陷好人,他站起身來,踉蹌地想要上前,可是赫然在看到那漂亮的橘紅色的長毛上綴了點點細碎螢光時頓住了腳步。    那是百幻蝶身上的鱗粉!    蝶雖有百幻之變,但身上的鱗粉卻是獨有之色,瑞珀卻看到丹饕身上的鱗粉色彩斑斕,不盡相同,竟然一時數不清有多少種顏色!    “這……這是怎麽回事?”    “百幻浮洲平靜了幾百年,會落得如此下場,也隻有拜外來者所賜。”    那獨臂囚徒舔了舔嘴唇:“我說蝶太子,你不會到現在還沒發現……”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邊的蝶族衛兵,看向正後臀著地抬起爪子慢慢舔著被鱗粉弄糟的爪背長毛,完全沒有被揭露後的慌張,更沒有半分殺戮後罪惡感的大妖怪。    “誰才是外來者?”    第十三章 竭澤漁,明年無魚豈不獲    毫不在乎渾身沾滿了鱗粉的罪證,就像殺人如麻的惡徒,並不覺得有洗掉一身鮮血的必要。    本身已相當耀眼奪目的橘紅色毛發,染上點點像星辰般閃爍的螢光,就像一件最華貴的裘袍,但若究其因由,卻不知殺生何多。    這一頓飯雖然吃得晚了一點,但美餐一頓之後確實能讓人心情愉悅。    丹饕當下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好,百幻蝶雖身姿輕盈,卻因體型碩大,故而肉厚量多,而且最輕省的是肉裏麵完全沒有骨骼,所以咬下去口口是甜美的肉感,實在有意猶未盡之感,讓他忍不住一口氣吃了個爽。    他原也想勻出一兩隻給小魚嚐嚐鮮,不過昨日吃了點麽蜜糖糕餅就能讓敖翦跑半個晚上的茅房,奇怪的東西還是不要讓他吃的比較好。他總算有些了解到為何鮫人如此珍稀,無論是從表麵看還是往實裏瞧,鮫人都不像饕餮那般容易養活。    本以為島上除了那隻被蜃用一條手臂換過去的百幻蝶之外便再無活物,沒想倒是還有被他丟在房間裏的百幻蝶太子。    瑞珀再是愚鈍,此刻也看出真凶為何,他不想相信自己一時興起的決定竟然導致了整個百幻蝶族的覆滅。他頭腦一片恐怕,當下撲向丹饕,試圖質問對方為何如此凶殘,無緣無故地殺死他的父母與族人。    然而得到的卻是丹饕抬爪一拍,準確無誤地將他拍壓在嶙峋的礁石上。    抓著丹饕長毛的敖翦不由心手揪緊了一下,倒不是擔心那蝶族的太子,而是想起了曾在鮫人島上挨過的那一記……    那種像五髒六腑都得移位的感覺,他此刻是感同身受,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抬頭偷偷瞧了瞧這頭身形巨碩得像堵牆的大妖怪,大概其他妖怪在他眼裏,都像一隻小飛蟲……    被壓在巨爪下的瑞珀拚命掙紮卻又難抵這千鈞之力,當下破口大罵,隻是眼下他早已不是坐在寶座上的矜貴太子,沒有人再會為他的怒罵而低頭。    丹饕垂下碩大的獸首,幾乎湊近到瑞珀麵前,看到那兩排不知道吃掉了多少族人的鋒利牙齒,瑞珀猛然覺悟到自己恐怕也會被他吃掉。    方才憤怒指責的氣勢當即消散一空,剩下的隻有對死亡的恐懼,就像所有即將被丹饕吃掉的獵物,纖弱的身子不斷地顫抖,害怕得臉色發白,當下怒罵變成了求饒:“不,別吃我!──求求你別吃我!……”    碩大獸首歪了歪:“如若放汝,何以為替?”    瑞珀害怕極了,一聽說可以放過他,但是要代替之物,為求活命當下也顧不得其他,探出手指向那邊被俘虜的百幻蝶衛兵,尖聲道:“那邊還有一隻百幻蝶!他可以代替我!”    此話一出,那衛兵也是愣了。    感覺到他身體僵硬的蜃,剩下的手臂猛地用力將他摟得更緊,幾乎把人都捏碎了般讓衛兵痛得顧不上心裏被太子出賣的空落。    蜃向瑞珀狠狠一齜牙:“憑什麽?”    “他是我的仆人!”    瑞珀理所當然的話換來蜃嗤鼻一笑,懶得搭理他,湊到身畔之人的耳邊道:“瞧見沒?這就是你忠心耿耿、連翅膀都犧牲掉的百幻蝶王族。”    懷裏人麵如死灰,他總歸是看不過眼,哼道:“你這條命可是老子拿一條手臂換來的!早就不歸那勞什子的王族管了!”這話令蝶族衛兵神色一動,震驚地看向他。    “反正整個百幻蝶族都完蛋了,你也沒能耐管那太子的死活,跟我走!”    言罷一把將他整個抬起扛在肩上,也不管對方是否應承,一躍入海,隻見海中浪濤翻滾,現出一頭數十丈長的蜃蛟,背上承了那還尚未回過神來的百幻蝶衛兵,張口一聲嘯叫,其中自在難於言表。    但見它口中吐出蜃氣,頃刻乃令海麵生出連綿百裏的幻影海市,將它身形漸漸隱去。    瑞珀見求救無望,當即慌得不知所措,再也沒有人可以容他依賴,更沒有會施與援手,正是絕望之際,忽然覺得身上一鬆,丹饕竟然放開了他收起巨爪。    丹饕舔了舔爪子上蹭碎了的翅膀。    有道是竭澤而漁,豈不獲得?而明年無魚也。    肥美的蝴蝶真不錯,殺光了以後就沒有了,不如放生了這隻小的,留待他日再訪豈不更美?    丹饕心裏有了盤算,側首一口叼了敖翦甩上背去,小魚雖不及準備,但摔在厚厚的毛發上也沒有多疼,連忙四肢並用地爬到丹饕頸後的位子上抓好。    仰頭發出一聲震天獸嘯,四足齊奔,踏在海麵上揚長而去。    遺留在浮洲上的百幻蝶太子,此刻仍然無法置信活了下來。    隻是當他回神四顧,遺留了他一個的百幻浮洲,卻是比死亡更令他絕望。    無論是人還是野獸,一般吃了頓又好又飽的,心情也會變得歡暢。便覺著這頭可怕饕餮凶獸像頭撒歡的巨犬,在海上奔了一氣。    敖翦想,丹饕來南海飽餐一頓的目的還是終於實現了。    對於百幻蝶族代替了鮫人族被丹饕吃掉,敖翦雖然覺著此舉不妥,卻沒有什麽悲天憫人的多餘心思。能夠保護族人不受侵害那是海族首領的責任,無論是龍族、鮫人族、還是百幻蝶族。    當日他受了外祖父的委托照顧鮫人族,他已盡之所能保護了族人。    而百幻蝶族,自然也有承擔這個責任的人物,不勞他一個外人操這心。再說……他也沒這個能耐。    自知之明,他不但有,而且極其充分。    想起今早他一覺醒來的時候,走出房門,已經看到了舔著嘴唇極其滿足的大妖怪,長長的橘紅色沾滿了漂亮的鱗粉,很好看,也很可怕。這樣一個龐大的族群覆滅隻在一夜之間,它們也許反抗了,也許試圖逃走,可是最終卻盡數被丹饕吃掉。    敖翦忽然在那一瞬間有了領悟,渾身打了個顫。    不過大妖怪的強大,還是讓敖翦發自心底地驚歎,還有羨慕。    如果他也有像他這般強大的力量,那麽父王一定會對他另眼相看吧?    不過現在……    他不但沒有很厲害,而且還隻是大妖怪一口不夠吃的“飯”……    胡思亂想了一通,也不知道丹饕這一口氣跑了多少裏的海路,隻待抬頭去看,便已是茫茫大海,再看不到浮洲之影。    “咕嚕──”肚子發出了饑餓的抗議聲。    這回倒不是吃來吃去都吃不夠的丹饕了。    丹饕的耳朵極是靈敏,自然聽得夠清楚,當下停了腳步,敖翦要能臉紅現在肯定已經紅了臉,他很不好意思地說:“我……我可以自己抓魚的……”    可丹饕卻不是這般想。    小魚再能耐也得是一手抓一條,那抓到什麽時候才算個完?    他想了想,腦中靈光一閃,忽然道:“織網!”    敖翦有些莫名其妙:“織網?”    “汝且織一網,須二十丈闊,以長繩係於網口兩側,吾自有主張。”    敖翦不知他意欲何為,不過他一向不問緣由地聽話,於是也沒埋怨挨餓,照著丹饕的吩咐織出一張漂亮的綃紗漁網,這一回比上回大了不止十倍,足夠網住海鯊。    他按吩咐把兩條長繩係在了丹饕的腰上,然後也不用拋,將網沈入海中,繩子很長,網一直地往海底沈都快沒影了。    丹饕又開始奔了起來,係著的繩子馬上拉緊繃緊,拉扯了沈在海底的漁網也跟著張了開來,網眼細密隻容得海水流過,就像一個大口袋,不管是大魚小魚,反正隻要是漁網所過之處,都一並兜進來。    按理說那魚兜了越多,這網的重量就越大,之前可能輕如蟬翼,可隨著裏麵被網到的魚增加,那絕對是有千斤之重!    可丹饕奔跑的速度非但不見半點減慢,腳步在海麵濺起高高的水花。    敖翦可沒見過有這般捕魚的法子,頗為吃驚,沒想到丹饕竟有如此智慧,不由更是佩服。可是又忍不住擔心他這般捕魚,會不會把南海的海族都抓光?!    不過顯然他的腦瓜子還太嫩了,沒把事情想仔細。丹饕畢竟是陸上的怪物,沒有他織得強韌無比的漁網,估計丹饕本事再大也弄不出這麽蛾子來。    這一路的跑下來,後麵的漁網是越來越沈重,鮫綃紗雖看似透亮輕薄,可韌性十足,居然沒有被魚扯破網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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