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做病曆,請再說一次姓名。”年輕醫師說道。


    “野邊喬子。”她說道。由於臉部沒有什麽損傷,說話不成問題。


    “出生年月呢?”


    “昭和三十九年五月二十三日。”


    “嗯。明白了。”醫生說完,就跑出去了。


    此地是茅崎綜合醫院單人病房。窗外的陽光漸趨強烈。


    “由於骨盆碎裂,恥骨壓迫產道,以後不能生孩子了。”喬子對陪伴在側的陶太說道,“這是天譴。我一直都對男人沒有興趣,也難怪上天讓我不能生孩子了。不過,以世俗的眼光來看,沒有生過孩子的女人不能算是真正的女人,想到這一點,心裏多少覺得有些悲哀。”


    陶太慢慢湊近喬子的臉,將自己的唇貼在喬子唇上。“我也有很長時間對女人沒有興趣,但我喜歡你,如果現在失去你,我會感到非常難過的。”


    “我覺得你是與眾不同的男人,與殘暴、下流、好色的男人截然不同。但我身受重傷,身體已經支離破碎,現在的我,變得非女非男了。”


    “我也是這樣,我被好男色的男人看中,一下子就被俘虜了,毫無抵抗之力。”


    “玩弄你的男人是最低賤下流的男人。”


    “可是我也隻能用這種方式與人接觸了。”陶太一邊用額頭摩擦著喬子後腦的枕頭,一邊說道。他的頭頂正好貼在喬子的耳邊。


    “啊,這麽說來……”喬子好像突然想到什麽似的,“或許我也有類似的遭遇吧。”她想起了高中時代與船江美保及鬆村富子的關係。


    “我總認為不僅是男人,女人也是性饑渴的動物,於是肆無忌憚地與同性交往。”這些話喬子說不出口,她隻能在心裏嘀咕。這也是受到天譴的原因吧?她嘲笑她們對性的渴求,把她們玩弄於股掌之間,自以為這樣做滿足了自己對性的欲望,但其實根本不是這樣。


    她也輕蔑和妒忌她們議論著的“性高xdx潮”,但這恰恰說明了自己根本不了解這種靈肉合一的興奮狀態。


    她看不起男生,完全不想與她眼中看起來髒兮兮的男生交往。


    初中和高中,她的成績都在同班男生之上。現在,當她終於遇到心儀的男人。內心萌發了對他的愛意時,卻發生了交通事故。這不是天譴又是什麽呢?


    “人家都說天妒紅顏,你長得這麽漂亮,這次大難不死,真是奇跡啊!”陶太喃喃細語道,眼睛看著正凝視天花板的喬子的側臉。


    “陶太先生,你是一位優雅的紳士。”


    “哦?”


    “你也很英俊呀。”


    “我?”陶太臉上漾起笑容。


    “對。在這個汙濁的世界裏,唯有你。像一朵出汙泥而不染的蓮花,英俊極了。我能遇到你這樣的好男人,也是一個奇跡呢!”


    “我啊,什麽也不是。所以……”


    “所以?”喬子忍住疼痛側過身子,注視陶太的臉孔。


    “所以我沒有染上世俗的惡習。不過,我所做的事一旦全部曝光,我也就不能再做以前的我了。所以我非常珍惜現在與你共處的時光。”


    “別說這種話了。請離開一點兒。”喬子說道。她的臉上泛起紅暈。


    “為什麽?”陶太問道。


    “我頭發很臭,因為好幾天沒有洗澡了。被你聞到異味,多難為情。”


    “沒有呀。”陶太趕緊說道,“我完全沒有聞到異味。”


    “你真是一位優雅的紳士,陶太先生。”


    “哪兒的話!我需要你呀,這是我的心裏話。我能夠接受命運的擺布,坦然接受人世間向我投來的好奇目光。但如果失去你的話,我就無法忍受了。我永遠不想離開你。”


    “在鐮倉醫院治療的哥哥很可能下半身癱瘓。我呢,雖然還能走路,其他地方卻出了毛病。”


    “你們都是為了救我的父親……”


    “可以這樣說,但又不隻是如此。假扮他人、說謊、隱藏、製作木乃伊陪伴精神略有失常的旭屋先生,這種提心吊膽的異樣生活,我不想再有第二次了。你不也是一樣嗎?”


    “我隻要在你身邊就好了。”


    “我已經筋疲力盡,不願再過那種生活了。幾次做夢,我都見到香織小姐和加鳥先生孤零零地站在禦殿內的草地上。”喬子渾身發抖,她纖細的手臂上突然起了雞皮疙瘩。“我寧願坐牢也不願回到那噩夢般的生活。我沒有殺過任何人,我隻是一個受命運擺布的人而已。”喬子對天長歎道。


    “我也看到怪物了,”陶太說,“而且是經常看到。眼前滿是鐵棍和金屬條,不斷地組合成一個巨大的攀登架。肚子裏露出齒輪的人一邊發出機械的聲音一邊在街道中遊蕩。還有的在月夜裏拖著長長的影子,在宮殿的陽光下徘徊。


    “究竟是我服下的藥使我的大腦產生這種幻覺呢,還是這些藥物導致了我的身體孕育出這種畸形的大腦?我不知道。但這三十年來,我確實一直與這些怪物為伴。”


    神奈川縣警察局的丹下警部來到我們的住處,裝腔作勢地向禦手洗問東問西。開創了一個時代的巨星旭屋架十郎驟然離世,引起一場轟動,多家電視台紛紛推出追悼節目,此事也免不了驚動警方。


    葬禮由旭屋製作公司的高層主持。看到死去老友的遺體,他們深感震驚。但他們絕口不向媒體透露消息,這是他們向有恩於自己的老友所獻上的最後敬意。丹下的能力雖然平庸,但也發現稻村崎公寓大樓有隱蔽的四樓,以及旭屋在九年前策劃和實施了某種計劃。


    對於丹下的問題,禦手洗做了仔細的說明。他告訴丹下,九年前旭屋利用在印尼的一棟與稻村崎一模一樣的公寓大樓,殺死了他的秘書加鳥猛。且誤殺了姘居情婦香織。


    “見麵時,野邊修不願與我們交易。向警察說說他的事沒關係。”禦手洗在我的耳邊悄悄說。


    禦手洗又向丹下解釋旭屋利用海豹肢畸形的獨生子陶太作為目擊證人來製造不在場證明的詭計。丹下一時之間似乎很難理解。


    “原來是這樣,啊,原來如此。”丹下一邊記筆記,一邊連連點頭。


    “事件的誘因是三崎陶太出了交通事故,陷入昏迷狀態。旭屋與情婦便趁這個機會想了一個謀害秘書的計劃,他們在兒子蘇醒前把他運到印尼。可是醒過來的陶太卻喪失了記憶,他變得和嬰兒一樣,照顧他的香織便擔負起母親的責任,不得不從頭開始教他說話和寫字。這是旭屋他們料想不到的事。我們閱讀陶太的手記,這部分記錄了他真實的成長過程,令整個事件變得更加複雜,旭屋與香織的陰謀也就更難暴露了。”


    “說得對。”我點頭附和,“所以,那手記並非陶太的成長記錄,而是恢複記憶的記錄。”


    “由於記憶漸慚恢複,他的成長速度非常之快。”禦手洗回應,“至於手記中記述加鳥被殺的過程,那是陶太躺在床上目擊到的景象。出事那天,他的身體還沒完全康複,一直躺在床上。看到加鳥和香織被殺、強盜逃走,他才第一次下床,跑出公寓外,迷失在異國的古怪環境裏。”


    “但你是如何發覺陶太出了交通事故和喪失記憶的?”我問道。


    “值得問這種問題嗎?那真是太簡單了。”禦手洗說道,“請借我手記的影本……瞧,就在這裏了。此處寫著‘今天。我十歲啦’,然後又記述‘香織媽媽’如何教他日文。那麽這位‘媽媽’年紀多大呢?在手記的稍後提到:‘她的年紀與我相仿,最多比我大三四歲吧。’試想,如果手記所記述的確是陶太十歲時的實際情況的話,當時隻有十三四歲的香織怎能做他的‘媽媽’呢?”


    “啊!原來如此。”我重重地點頭。閱讀手記時,我忽略了這個重要細節。


    “真實情況是,陶太生於昭和三十七年,香織生於昭和三十二年。”


    “與這次事件有關的人物,第一位當然是旭屋架十郎,其次是他的情婦河內香織,然後是被謀殺的秘書加鳥猛及被隱藏的兒子陶太……那麽,住在茅崎綜合醫院的那個女人是誰?”丹下發問。


    “那女人叫野邊喬子。她本來是受到旭屋的利用而被卷入這事件裏,後來好像對陶太產生感情,兩人就變成戀人了。”


    “那麽,住在鐮倉醫院的野邊修呢?這人好像與仙台的醫療事故有關……”


    “他是野邊喬子的哥哥,也是將旭屋架十郎如廢人般匿藏起來的罪魁禍首。他在稻村崎公寓大樓改建秘密的四樓,要自己的妹妹扮成香織,讓陶太扮成旭屋,還從北海道把父親找來做幫手。”


    “嗯,然後從旭屋家取出大量金錢,去仙台開了醫院,後因發生醫療事故而破產……這家夥做了不少壞事哦。”


    “正是如此。”


    “仙台那起醫療事故的受害者,正好是我的遠房親戚,所以我也過問了一下那樁事件。其實我來此地向禦手洗先生請教之前,已訊問過野邊修這家夥好幾次了。”


    禦手洗露出略顯緊張的神色,點點頭。


    “聽說,三崎陶太切斷了加鳥猛與河內香織的屍體,將香織的上半身與加鳥的下半身拚合,創造了一件奇怪的藝術品。這件藝術品由旭屋架十郎帶回日本,做成木乃伊放在稻村崎公寓的四樓以供娛樂……”


    禦手洗聽了笑出聲來。“這是什麽話呀!”說完又哈哈大笑起來。丹下也被逗笑了。


    “那件奇怪的東西放在稻村崎公寓的四樓嗎?”


    “不,沒有見到。”丹下邊笑邊搖頭。


    “這一定是恐怖電影看太多的人的妄想。陶太是殘障人士,手不方便,怎麽做得出這種事!”


    “是啊。我也覺得這是天馬行空,太誇張啦。”丹下搔搔頭皮。


    “啪”地合攏筆記簿,放入懷中。


    “那麽加鳥與香織的屍體呢?”


    “這應該是由旭屋處理了吧。或許埋在雅加達的安佐爾公園的地下了。”


    “是呀。特地用飛機把屍體運回日本這種行為畢竟很難想象。”


    “當然,世上會做這種傻事的瘋子還是有。但要旭屋做這種辛苦的事,他完全沒有好處呀。”


    “說得對。那麽……”丹下站起身說道,“打擾你了。每次上門拜訪,都能學到不少東西,真是感激不盡……”


    禦手洗也站起來,與丹下握手後送他到玄關口。


    丹下走出走廊幾步後,突然停步,又回過頭來。他稍微壓低聲音對禦手洗說道:“那個野邊修很奇怪,他說那些話時,態度好像是很認真的。”


    禦手洗以手掩口,走近丹下身邊,同樣壓低聲音說道:“這是典型的妄想型分裂症,或許給他做一次精神鑒定會比較好。你不妨帶他去東大找古井教授,請教授介紹一位有經驗的精神科醫生。”


    丹下聽罷,露出凝重的神色,點點頭說道:“嗯,我會好好考慮你的意見的……”


    “那麽,再見了。”禦手洗關上門。與我一起回到起居室來。


    “你這樣說沒問題嗎?如果丹下警部真的把他帶到東大去做精神鑒定的話……”


    “對古井教授來說,野邊修猶如一個燙手山芋,他一定會把野邊修送去精神病院的。”


    看我露出不滿的神色,禦手洗續道:“你對我的做法有意見嗎?


    其實,如果他那時開槍射中了我,他要進的就不是精神病院了。好啦,我們去散散步,喝杯可口的紅茶如何?”禦手洗說完,從衣架取下上衣。


    “且慢,禦手洗,我還有個疑問。你之前說過香織的胸部很小是非常重要的一點,這究竟是什麽意思?我想不出它有多大的重要性……”


    聽我這麽一問,禦手洗停下了動作。


    “噢,那個問題嘛。如果香織的胸部很大的話,雙性人的複活就變得很困難了。”


    “怎麽說?”


    “裸身的加鳥從沙發上起身的那段文字:被我們誤讀為香織上半身與加鳥下半身拚合而成的屍體不可思議地複活了。隻有在香織胸部非常小的情況下,前麵的文字才能與普通裸體男子起身的情節完美契合,不至於顯得不協調。


    “在那段文字中寫到加鳥不可思議地俯視自己赤裸的身體,但是文字沒有提到加鳥因為得到豪乳而驚訝萬分。這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發現自己胸部突然變大會不吃驚的。所以,隻有香織的胸部很小這一點才能把前後兩段截然不同的文字銜接起來……”


    聽完之後,我大為歎服禦手洗的精細觀察力,然後慢慢提出最後一個問題。


    “禦手洗君,你好像有意識地在搭救陶太,是嗎?”


    “與他度過的三十年艱辛歲月相比,我隻是略盡綿力罷了。好啦,有關這個事件的話題就說到這裏為止。”


    禦手洗一邊匆匆忙忙伸手穿過上衣的袖子,一邊向我使了個眼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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