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開花看著青年,禁不住眼眶一紅,心底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全都一擁而上。當下就撲過去挽住了他的胳膊,低聲道:“師父。” 太乙溫和地揉了揉謝開花鼓起的小臉:“身體覺得怎麽樣?” “挺好的了。” 謝開花抬眼望了望站在一旁,神情淡漠的荊山,心中愈發的不爽快。他更壓低聲音,說道:“荊山他——” 太乙卻做個手勢,讓他噤聲。謝開花就知道師父不願意聽他的兒女情話;這是他自己的劫數,要他自己去渡。 謝開花心頭失望,但還是放開了手。 “小謝如今醒來就好。”太乙就轉過頭,衝荊山笑眯眯的:“你們要去扶桑木那裏麽?” 荊山道:“他並未提起。” 謝開花黯然低頭。荊山現在連他的名字都不願意說了。但是若是真的聽到“謝開花”這三個冷冰冰的字,而不是“小謝”這樣的昵稱,謝開花覺得自己也會堅持不住。 太乙道:“去了就知道了。我也一起去。” 他望一眼荊山。荊山表情平靜,眼神放空,似乎根本沒有把注意力放在他們身上。隻是作為一個陡逢大變的人類來說,荊山實在是太過安靜了。 仿佛暴風雨的前夜。 但是那又如何?這是在三十三重天,荊山根本翻不起一絲微浪。 太乙按下心頭的一點疑慮。這一點疑慮,他從遣派謝開花下山時便漸漸生出來。可他又覺得並無所謂。自從扶桑枯萎凋落,天上諸仙都有危機臨頭的預感。這也恐怕隻是大勢。 他臉上重新端出笑容。 “我來帶你們去吧。”他一手拉住謝開花的手,另一手向荊山示意。荊山微微一愕,過了半晌,還是走過來輕握住太乙的手。 太乙便隨口念個法咒。他腳下生出一團團乳白色的雲彩,慢慢地愈來愈多、愈來愈多,仿佛一層厚實的衣物,裹住三人,隨後倏忽不見。 謝開花再睜開眼,眼前便是一片枯敗死氣的景致。 相傳洪荒之時大地極東有扶桑木,高二千丈、寬二千丈。天帝帝俊、太一於樹下生,受扶桑庇護、建遠古天庭。每日神後羲和駕太陽雲車於扶桑樹頂出行,攜帝俊太一巡視天空,教化天下妖類。巡畢而返,天色始昏。 洪荒破碎,扶桑木所處的東極太陽星也不複存。但幸而這先天靈根腳下一點混沌靈土將它裹住,隨道祖飛升至三十三重天,又在極東之地紮根生長。扶桑木天生祥瑞,連接天地、教化萬民,有萬千功德,天帝以其鎮壓天庭氣運,會元以來,不曾有失,也不容有失。 謝開花以前也隨師父一起來過。他得證天仙果位時候,來扶桑木下受氣運洗蘊,鞏固修為。也隻因為他是青華大帝弟子,才有這樣待遇。青華一門的修道法術,就是以扶桑木為根本。 那時是謝開花第一次親眼見到扶桑木。這天樹果真極高、極寬,放眼望去,和無盡的綿延天空也相差仿佛。它的枝幹是大地色的,帶著斑駁青苔,還有無數的廣闊年輪,就好像一麵傳承萬古的天碑,散發著蒼茫歲月的痕跡。它的樹葉則是赤紅色的,和燃燒的太陽一般,將那廣闊無邊的極東之地染成通紅的顏色。 而壯闊華美的天帝天宮,在它的映襯下,渺小得就仿佛一粒砂子。 可如今的扶桑木呢—— 它枯萎了。枯萎得極其厲害。百萬人也不能圍攏的樹幹,天火不能燒、天風不能掃的樹幹,卻一眼望去就讓人覺得脆弱無力,好像謝開花一劍砍下也能灰飛煙滅。而那些原本豔麗明亮得讓人不能直視的樹葉,也全都脫落,光禿禿的樹枝,在天幕的映襯下,格外可憐和蒼白。 樹下原來青蔥碧綠的無盡草原,也消失無蹤。地麵幹枯龜裂、裂縫下有深淵怒火燃燒。偶然有一兩株仙人掌從裂縫邊緣冒出來,形狀奇詭難辨。 不遠處的天帝天宮,早已被燒成一片殘瓦斷垣。傾倒的橫梁、破爛的牆壁、還有其中許久不曾散去的飄蕩飛灰,將這裏襯得直如地獄一般。誰能看出來這曾是三十三天天帝的所! 謝開花驚呆了。 太乙已在和荊山講話:“這一株,乃是扶桑木。天庭因其生,亦因其敗。若扶桑不能重生,那百年之後,這片殘破之意便要席卷整個天庭——區區百年,在我們眼裏,也不過一覺而已。” 荊山的臉色也終於有些發怔。不管他多想要令自己鎮定,看到眼前景象,那種鎮定終究是不能夠維持的。 這可是扶桑木。傳說中的扶桑木。 即使是好萊塢的特效大片,也根本不能夠拍出眼前這景致的十萬分之一。 他忽然有些懂得。 “你們要青鼎……就是為了這顆扶桑?” 他看向太乙。他不願意去看謝開花。 太乙點了點頭。 “你這塊玉佩,道祖稱之為命。是當年後土娘娘身化六道輪回,遺留下來的先天至寶。沾染上輪回之氣,有生死功德,至陰至柔。正合了扶桑木重生之意——” 他微微一笑,道:“讓小謝來給你解釋吧。” 這是謝開花命定的劫數,也是謝開花欠了荊山的一場解釋。這兩個青年,從相識起,恐怕命運就已經在等著這一刻。 荊山終於重新看向謝開花。 謝開花暗暗咬牙,卻沒有再閃躲。他已經做好準備。 於是從最開始說起——被遣下凡、設計巧遇、屢番試探、以致後來心生愛慕,不能自已。他本以為會說上很久,可是原來也不過隻是短短的一段經曆。他原來真的和荊山相識不久,隻是在他心裏,卻好像已經過了千百年。 但他沒有後悔。他早說過,他不會後悔,也不能後悔。 一路馬不停蹄地說完,荊山卻始終沉默。謝開花隻覺心中一痛,忐忑不安地看向荊山的臉。 過了許久,荊山才問:“那一開始,為什麽你不直接地告訴我這一切?” 謝開花苦笑。 說了,荊山就會給嗎?青鼎是荊山的命;是任何意義上的荊山的命。荊山或許不自知,但是這塊通靈寶玉早就和荊山的命格相連,無法任意取用。而一旦取用,對荊山的命格就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影響。 而這個影響是好是壞,誰都不知道。道祖也算不出。 因為畢竟青鼎要用於扶桑木的重生。那是比天地還要大的生氣和靈氣的消失,絕不是荊山這樣一個未成道的巫人能夠承受的。 何況,這是天機。天機不可泄露。 謝開花低下頭,喃喃道:“我不能說……” 荊山淡淡地笑了笑。 謝開花忽然又激動起來,上前兩步,大聲道:“相信我,荊山,現在對你並沒有壞處——” 他和荊山交合,獲得了青鼎的承認,體內的仙氣靈根也被青鼎攫取。他本體是一團雷雲生成的豹子,雷主生,生機強烈,雲又能化雨潤物;道意是相合的。到時荊山承受不住,青鼎便會將劫難轉到他身上;他總能支撐一段時間。 隻要支撐了一段時間,師父便能再將他救回來。 一切就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荊山冷冷看他:“哦,那有什麽好處?” 謝開花連忙給荊山細細分說。隻是他這會兒心情激動,笨嘴拙舌的,總是說不清楚。而荊山那張沒有一絲變化的清冷的臉,更是讓他鬱結不安。 他求饒似的說:“荊山……” 荊山卻忽然道:“那麽,總之,我把青鼎交給你們就是了。是嗎?” 太乙笑答:“正是如此。” 隻要荊山心甘情願,青鼎便不會反彈。到時陰陽交融,扶桑重生,所有就都能回歸正道了。 而荊山是否心甘情願,天上大能全都能感覺得到。 隨後再處理處理荊山和謝開花的問題。太乙從來不覺得那是個大問題。 荊山道:“好。” 太乙眼睛微微一亮。 “我把青鼎給你——”荊山道:“然後,我們就互不相欠。” 他看向謝開花,一字一句道:“互不相欠。” 第71章 太乙救苦天尊座下的持燈弟子從容醒來,當然是極大的喜事。東方長樂天青華帝宮擺下流水宴席,請許多好友吃酒。有交好的比如紫微大帝、顯聖真君、南極仙翁、赤腳大仙、太白金星、九曜星君等等,不拘職務高低,全聚在一塊。 連久遊天外的太乙座下大弟子哪吒也趕忙回宮,送給師弟玉虛宮裏的一枚仙杏做禮。這仙杏是混沌中的靈根,吃一顆就能舉霞飛升,成就大羅金仙之位。謝開花自己用不著,不過心頭有些盤算,大喜著收下了。 過得片刻,謝開花又眼尖著見到佟言。佟言算是家中親友,不從大殿正門而入,跟著侍女小綠撿著一處側殿偏門,靜悄悄地盤溜進來。 他這幾日在天上也算有些遊覽,但這也還是頭一回見著這麽多經史典籍裏記載著的神仙人物,隻覺得眼睛都不夠看了;可又不敢真的拿一雙眼去直愣愣地盯著人家。難道說:“你好,二郎神,我是你的粉絲,請你簽個名!”——因此愈發顯得有些像是做賊。 正彷徨著,不提防肩上被人拍了一記,便猛然一痛。 他那日在荊家島上,被荊家的護衛修士斬卻一臂,至今左邊袖管還是空蕩蕩的。隻是好在並不疼痛,也無知覺;或許是用了天上靈藥的緣故。平日裏除了少了一隻手,倒也沒什麽不同。 如今被人正正好好在左邊肩膀上重重拍了一記,才覺得疼。 佟言臉上表情都有些扭曲了。轉過頭一看,卻是謝開花。 謝開花穿一襲雪白的袍子,腰間一條斑斕錦帶,襯得他腰細如柳。一頭短發也長長了,高高地束了冠。一眼看去,唇紅齒白,笑靨如花,真是個風流少年人物。 “小謝!” 佟言有些驚喜。他知道今日這宴會是為了謝開花蘇醒,隻是他也沒親眼見到。如今乍然看去,倒有點兒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的意思。 謝開花見佟言眼眶都紅了,登時唬了一跳,讓別人見了還以為他怎麽欺負這人了呢。當下叫小綠在前邊引路,和佟言往自家的寢殿過去。 小綠選了偏僻小道,因而一路走來,並未見到幾個來作的神仙,卻也清淨。謝開花就隨意和佟言說些話。 “你的胳膊,我請師父給你重塑一下便是。你不必擔憂。” 太乙真人一身的本事,尤其在重塑肉身上很有些造詣。當年封神之戰時就靠著造了個哪吒聲震四海。 佟言心裏大喜;不過反正他也其實並沒有在擔憂。這些日子直如做夢一般,他已覺得夠了。到時候回到地球上,還能寫寫什麽《我在天上的日子》之類的,估計能在修真界大賣。 但對謝開花,他卻是有些擔憂的。 他又看了一眼謝開花的臉色。 謝開花的臉色並不好。縱然是在這種開懷大喜的日子,他卻仍舊麵色蒼白。總應該不是身體虛弱造成的蒼白——無數的靈丹妙藥灌下去了,老母豬都能上樹也。 那自然就是心裏不安了。 佟言想了想,又看一眼乖乖在前邊帶路的小綠,終於一咬牙,問了出口。 “荊山呢?” 謝開花的身子一顫。佟言看在眼裏,很有些震驚。謝開花怎麽也算是個天仙的人物,但這會兒隻是聽到一個人的名字,就動搖成這樣了。 這得是多大的糾纏因果! “他——”謝開花苦笑著低聲道:“他在師尊洞府裏,看一些巫族經典。” 也是補償之一。 佟言登時大歎荊山好命。太乙真人收集的巫族經史,必然是洪荒時候流傳的大神通孤本。荊山這下是發了大財。隻端看荊山能不能領會。 他東拉西扯地說了一會,再偷眼覷謝開花,才發現這少年依舊眼神沉鬱。 佟言心下慨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