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禦手洗這個人交往愈久,就愈覺得他這個人的與眾不同。他好像覺得自己很偉大,這樣的性格反映到生活中後,讓他似乎沒有朋友。


    也不知道他是怎麽過生活的,好幾次下班後我來他的事務所,從來沒有見過顧客上門請他占卜。另外,他對錢的事情,好像也很漫不經心,照說他可以向我收取谘詢費,但是他好像沒有考慮過這件事。


    不過,毫無疑問地,他絕對是一個好人。我喪失記憶以來,除了良子以外,他是我的第一個朋友,所以我經常在工廠下班的黃昏時候,去他那裏坐坐。


    剛開始時,是兩天去一次,後來就變成每天都去。每次去都不用打電話預約,直接就去。到了他那裏的時候,他總是躺在沙發上睡覺,看到我來了,便表現出歡迎的樣子,請我聽音樂,並且借我唱片。


    六月三日星期六,這天工廠隻上半天班,所以中午過後,我就到禦手洗的事務所。很難得地,這時他沒有在聽唱片,而是在聽收音機。


    我問他理由,他說今天是火星和土星交會的日子,地球上可能會發生某些不幸的事件。例如某個重要的國際性人物被暗殺,或飛機失事、大地震等等。


    他還說:“你也要小心一點,因為你是受到火星的影響,才喪失記憶的。”根據禦手洗的說法,火星和土星都不是好星,而兩顆交會是少有的情形。


    “下次我想帶良子來。可以嗎?”我突然這樣問他。我早就想讓良子認識這個奇特又有趣的朋友,也數次對這位占星師說起良子的事,“女孩子對星座的事情一向感興趣,而且……”


    “好呀。”


    禦手洗冷冷地回答,然後緩緩地坐到沙發上,疲倦地雙手互握。


    今天的禦手洗看起來非常帥。老實說,以外表而言,他稱得上是沒有什麽缺點的男人。隻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給我的印象非常不好,當時他剛從睡眠中醒來,整張臉腫腫的。


    後來我數次仔細觀察,發現他除了個性上的缺點外,有著日本人少有的特殊氣質,鼻子又高又直,臉頰上沒有一絲贅肉,臉型瘦長,頭發微鬈而柔軟。說他是美男子,應該也不為過吧?我開始有點擔心,真的可以讓良子和他見麵嗎?


    “你結婚了嗎?”


    “沒有。”


    “沒有人願意嫁給你嗎?”


    “我沒有那麽笨。”


    興趣來的時候,就算麵對陌生人,他也可以滔滔不絕地發表高論;沒有興趣的時候,他整個人病怏怏,對人不理不睬。這天我們一起聽了一整天的新聞,很遺憾的,並沒有發生任何禦手洗所預言的不聿大事。隻有在黃昏的時候聽到一則新聞,說是東北地方發生了地震。除此之外,真的沒有什麽令人震驚的事了。


    禦手洗顯得很消沉,不解地說:“奇怪了……地震的話,應該是天王星呀……”


    “不過,發生地震也算是不幸的事,不是嗎?”雖然我這樣安慰他,他仍然一臉的不高興。


    回到家裏時,良子坐在一個小包裏前,正在看一封信。之前我已對良子說過好幾次,我認識了一位占星術師的朋友,但是良子一點好奇的表示也沒有。我本來以為女孩子對占星術都會感興趣,看來良子是異類。


    “這個小包裹是哪裏寄來的?”


    “鄉下寄來的。是房東代收,剛剛才交給我的。”


    我不自覺地發出“哦?”的疑問聲,原來良子已經讓家裏人知道這裏的地址了,她並沒有告訴我這件事。


    包裏裏有海帶芽、玻璃紙包起來的食物,甚至有蚊香這樣的東西。其中比較讓我好奇的,是一個小盒子,打開盒子看,是一隻小小的鐵製茶壺。


    “這個,是什麽?”


    “是南部的鐵茶壺。那可是岩手縣的特產品。”良子一邊看信,一邊淡淡地回答我。她拿著信的右手大拇指,和平常有些不大一樣。


    “以前沒有見過這樣的鐵茶壺。很可愛。你的拇指怎麽了?”


    “在店裏的時候戳傷了。”她把信摺好,放回信封裏,然後以感傷的口吻,述說家鄉鬆島的種種。那封信好像讓她的心情變沉重了。


    關於鬆島,我的所知有限,僅僅在學校裏學過大詩人芭蕉歌頌鬆島之美的詩句。說也奇怪,我可以輕易地想起這些詩句,卻怎麽樣想不起過去的事,也想不出是在哪個學校學習到的。


    “鬆島的夏天雖然很好,但是我更喜歡冬天。”良子說,“因為冬天的時候,會有設了暖爐的遊覽船。我從小就想坐那樣的船,看到觀光客一家人搭乘那樣的船出海遊覽時,覺得很羨慕。我雖然是在鬆島出生的,小時候卻一次也沒有搭過那樣的遊覽船,直到十八歲的時候,才有機會搭乘,而且也隻有搭乘過一次,感覺非常愉快。和我們上次在橫濱搭乘遊覽船的情況不大一樣,那次的時間更長,而且船上隻能搭載四、五個客人。


    “鬆島那個地方的海麵上,有無數的小島,遊覽船穿梭其間時,有些人或許會有不舒服的感覺,但是我真希望你也能看看那裏的小群島……”良子低著頭,下再說話。仔細看她,她的眼眶裏含著淚水。


    “怎麽了?哭什麽?冬天的時候,我和你一起去鬆島吧。高興一點呀。”我伸手撫摸良子的頭發,以為她會趁勢投入我的懷中。但是不知為什麽她並沒有那麽做。


    良子說她有一位年齡相差很多的弟弟,這個弟弟一生下來身體就不好,她母親在信裏說了,最近弟弟的情況非常糟糕。


    因為父親已經死了,全家的家計都靠兄長在維持,把良子也算進去的話,目前家裏共有四個人。父親是兩、三年前去世的,當時良子已經來到東京,為了寄錢回去,必須忍受著酒店令人不愉快的工作。良子以前從不提這些事情。


    “我想寫信回去,但是大拇指手受傷了,沒有辦法握筆。如果受傷的是別的手指頭,那還可以寫字,偏偏是……你可以幫我寫信嗎?”


    “可以呀。可是筆跡不一樣,他們會嚇一跳吧?”


    “沒有關係。我正想把你的事情告訴他們,隻要寫說我的手指受傷,所以請你代為寫信。這樣不是正好嗎?一舉兩得吧!”良子說著,便起身拿來信紙與信封,還說:“可以寫長一點嗎?”


    “可以。”


    於是,我就照良子的意思,寫了一封長長的信。


    關於在東京的生活,不提在酒店上班的事,隻說現在在蛋糕店工作,每天都過著愉快的日子。又說上回去橫濱玩,從山下公園望出去,海景十分美麗,並且乘坐遊覽船,在海灣內繞了一圈,還看到漂浮在海麵上的水母;可是橫濱的海景雖然美麗,卻比不上鬆島。


    另外,因為在這裏認識了一個好人,未來想和他一起生活,所以或許冬天的時候,會和他一起回去鬆島;這個人非常好,相信母親一定會喜歡他;今天因為手指頭受傷了,這封信就是請這個人代寫的……毫無章法地把良子想說的事,統統寫進去,足足寫了十張信紙以上。


    但是,就在寫信的過程中,我的內心愈來愈感到不安。如果我已經結婚,已經有妻子了,那該怎麽辦?把信放入信封裏,信封上的字也是我寫的。


    寫完了住址後,良子稍微猶豫一下,決定寄信人的姓名還是隻寫了良子的名字。良子說明天就寄,說完就把信放進皮包裏。


    處理完寫信的事,良子站起來泡咖啡,我再度提起禦手洗的事。


    “唔,那個人的名字很有趣。”良子淡然地說,沒有什麽興趣的樣子。


    “不隻名字有趣,他那個人也很有意思。去認識一下,不會有壞處的。”


    “我沒有興趣。”


    “為什麽?你一定會喜歡他的。他真的很有趣。”


    “不說這個了。我倒是很想知道,為什麽你最近總是很晚才回來?”


    “唔?”


    “你每天都去找那個廁所先生嗎?”


    “廁所先生(‘禦手洗’這三個漢字,在日文中有洗手間、廁所的意思——棒槌學堂注)……”


    “和他見麵,比和我在一起有趣?”


    “不是,不是那樣的。不能那樣比較。”


    “我和他,到底誰比較重要?”聽到良子這麽說,我本能地感覺到某種危險性,便沉默不語。


    在默默發呆的過程中,我的腦子裏閃過一些念頭。和良子共同生活的日子雖然很快樂,但是我們之間卻沒有共同的話題。


    “今天泡日本茶吧!”我從包裏裏掏出那個南部鐵茶壺。


    “不行!”良子的聲音非常激動,並且從我手中搶走鐵壺,塞入包裏中,再把包裏丟進壁櫥裏。她的情緒很不好。接著她又回到被爐桌旁,坐了下來,呼吸急促地說道,“我不喜歡那個東西。”


    一定是家裏寄來的信,讓她變得歇斯底裏。是故鄉和家人,讓她有不愉快的回憶嗎?或者是——如剛才禦手洗說的,火星和什麽星相會的時候,會有什麽災難發生?


    我躺在床上,想著和鬆島有關的事。那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呢?會讓詩人芭蕉感動的地方,一定很漂亮吧?今年冬天就去一趟吧!良子剛才哭了,那是為什麽呢?因為她的小弟病情惡化了嗎?


    還有禦手洗的事。我每天去他那裏,除了因為喜歡他這個人外,也和每天隻來往於工廠與良子之間的生活太單調有關。另外,從駕駛執照上知道了住址,想去看,卻不敢去看的心情,也讓我逃避到他那裏去。和禦手洗見麵時,他那種自信過剩的喜感表現,確實讓我覺得很有趣。


    禦手洗是個怪人,他從沒有問過我:“是否去過駕駛執照上的住址了?”或“為什麽不去?”之類的話。這是因為他對別人的事情不感興趣嗎?說到不感興趣,良子為什麽對禦手洗和占星術不感興趣呢?她是真的對占星術沒有興趣?或是對禦手洗這個人沒有興趣,所以才變得這麽奇怪。想著想著,我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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