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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敷來到警視廳大樓的屋頂上。


    夏日的陽光很強,風也很大。吉敷走到陰涼處,在水泥圍欄上坐下,把資料室那個姑娘給他的雜誌放在膝蓋上,翻到目錄頁找木山秀之父親的手記。風刮得紙頁嘩啦啦地響。


    找到了。在副標題《木山秀之父親憤怒的手記》上麵,是大標題《未能把兒子從無底深淵拯救出來的父親的悲憤》。署名:木山拓三。


    妻子說,她開始覺得我們的兒子秀之有些異常,是六月二十四日下午黃昏,具體地說是下午六點左右。當時,她想出去買菜,可是,一直放錢包的地方找不到錢包了。最後在別的地方找到了,打開一看,少了四萬日元。


    兒子從來沒幹過偷拿父母錢的事情,妻子認為這恐怕就是事件的開始。但是,當時的她連做夢都沒想過兒子會自殺。她照常買東西,料理家務。


    我們感到奇怪的是,學校方麵,或者班主任小淵澤茂,為什麽不通知我們秀之沒去上學呢?秀之不是那種無故曠課的孩子。如果他們早晨告訴我們秀之沒去上學,我們一定會想辦法去找,悲劇也許就不會發生。這真叫我們悔恨交加。


    兒子已經死了,我們不想再說班主任的壞話,但是,班主任小淵澤茂老師的一係列行為,叫我們實在無法接受。二年級換班,小淵澤茂老師當了我們兒子的班主任不久,兒子就對我們說過“那個老師根本靠不住”這樣的話。我見過那個老師兩次,對他的印象跟兒子說的一樣。我妻子也見過那個老師,用妻子的話說,那個老師總是惴惴不安的,眼神很不安定。


    也許我是個癡愛孩子的糊塗父親,在我看來,我們的兒子是個好孩子。兒子是個鐵路迷,特別喜歡火車,經常看關於火車和旅行的書,經常幻想著自己一個人去旅行。兒子對我說過,將來要從事製作列車時刻表的工作。


    兒子並不是一個隻喜歡幻想的孩子,從上小學開始,兒子就經常跟我一起去爬山、釣魚。兒子喜歡棒球,經常跟我一起玩投接球。


    聽妻子說,兒子是很招女孩子喜歡的。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同班的女同學就給他寫過信,信上說:“我喜歡你,做我的男朋友吧!”這封信,妻子至今還保存著。


    二年級新學期開始還不到兩個星期的某一天,我到家的時候,看見兒子渾身泥土,身上有的地方還滲出血來,看上去是被人拽著腳在地上拖拽而形成的。我和妻子問他,這是怎麽回事,他說是練摔跤的時候摔的。


    可是,這種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耳朵後邊的皮膚被撕裂,流著血回家的時候也有過。我覺得有問題,就讓妻子到學校去找班主任小淵澤茂老師反映一下情況。


    老師說什麽,男孩子在成長過程中,發生這種事情是正常的。


    男孩子在成長過程中,不到三天就被撕破襯衫,扯掉扣子,甚至耳朵後邊都有撕裂的傷口,這難道是正常的嗎?


    兒子不願意把在學校裏發生的事情告訴我,於是我每天回家以後都耐心地跟他交談,終於把事情的原委問了出來。原來,在學校裏有同學欺負他,跟他要錢。要是說沒帶錢,就會湧上來一群人打他。兒子本來是不願意說的,在我的反複追問之下,終於一點一點地說了出來。


    我氣得渾身哆嗦,這簡直就是犯罪行為!我給小淵澤茂老師打電話,他卻說:“不會有那種事的,我去調查一下。”我以為他調查以後會告訴我結果,耐著性子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個星期過去了,還是沒有任何答複。我實在等不下去了,就讓妻子給他打電話。他說:“根本就沒有那種事。”妻子流著眼淚對他說,我兒子三天兩頭被打傷,怎麽能說根本沒有那種事呢?沒想到他很生氣地說:“現在,學習成績是第一位的,老師哪有時間管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我們把這些情況跟兒子說了。兒子說:“跟那個老師說什麽都沒用,他整天被a同學啪啪地打腦袋,連個屁都不敢放!”


    我再次感到震驚。學生好像根本就不把這個小淵澤茂老師放在眼裏。


    有一次,我對兒子說:“咱們也是男子漢,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他打你,你也打他啊!”


    兒子非常幹脆地對我說:“那樣的話還有完嗎?冤冤相報何時了。他們打我幾下,我忍忍就過去了。還有,我討厭打人。”


    沒辦法,我隻好找到a同學家,請他母親好好管教一下自己的孩子。a同學的母親說一定管教。可是,平靜了不到一個星期,我們家秀之又渾身是傷地從學校回來了。問他是不是又被a同學打了,秀之說:“a同學嫌你找了他媽。”


    妻子覺得不能就這樣忍受下去,也去a同學家跟他母親理論。他母親態度驟變,說:“我們家孩子不會幹那種事!”還說,“口說無憑啊,你們有證據嗎?”


    沒辦法,妻子又到學校去找小淵澤茂老師,請他一起到a同學家去,被他嚴辭拒絕,說什麽a同學不是那種孩子。


    妻子問,這種行為難道不算是欺負人嗎?小淵澤茂老師說:“這不算欺負人,男孩子,打個架什麽的是常有的事嘛!”


    妻子和我都覺得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這種老師,根本靠不住。


    後來,我們聽秀之說,小淵澤茂老師上課的時候,那些人用腰帶把秀之綁起來,放在教室後方的架子上。秀之哭著求老師救他,小淵澤茂卻跟沒看見似的。


    我們實在不敢相信,也不理解,小淵澤茂老師為什麽那麽怕a同學呢?當然,老師身高隻有一百六十厘米多一點,年齡也大了,而a同學身高一百七十厘米以上。從體力上來說,老師可能製止不了a同學的暴力行為。


    後來,有人把電話打到家裏來,嚷嚷著要殺了秀之。我們甚至想報警,求得警察的幫助。有一次,一個裝成大人的聲音公然在電話裏說:“我是學校教導處的,木山秀之在家嗎?”


    有一次,氣憤之極的我把來電話的人大聲斥責了一頓。秀之哭著對我說:“爸爸你不要這樣,你這樣的話,我在學校被人欺負得就更厲害了。”我真的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了,滿腔憤怒沒有任何地方發泄。


    我也到學校去找過小淵澤茂老師,那是因為秀之的課本被人扔進了廁所裏。那次,老師倒是沒有否認秀之被人欺負的事實。


    他說:“班裏的同學讓木山同學跑腿兒的事也有過那麽一兩次。”根據我妻子了解到的情況,讓秀之跑腿兒的事每天都有,有時候一天讓他跑好幾次。


    小淵澤茂老師讓我去找教導主任,那個教導主任說的話也不像是出自一個為人師表的人之口。還沒說幾句話,他就說:“要不你們轉校吧!”


    “這麽說,你們承認學校裏有欺負人的事情了?”我問。


    “不能這麽說。木山同學好像跟我們學校合不來……”教導主任說。


    這像老師說的話嗎?為什麽合不來?還不是因為有欺負人的事情!我當時真想質問他,但我什麽都沒說就回家了。人家這種話都說出來了,我再說什麽也沒用。要知道秀之會走上自殺這條路,真應該早早轉校。


    我痛感自己沒有能力。兒子陷入如此嚴重的困境,我想竭盡全力幫他解脫出來,伸出手去卻夠不著。我覺得我所麵臨的,簡直就是一個享受著治外法權的世界。我感到無從下手。不管班主任小淵澤茂老師如何靠不住,也隻能把兒子交給他了。


    我無處排解心中的鬱悶,每天借酒澆愁。我曾經想送兒子去學格鬥技能,鍛煉身體,保衛自己。但是,兒子堅決反對。兒子越是在學校受到欺負,越是反感打架鬥毆的行為,幾乎成了一種過敏反應。


    五月裏,“給木山秀之辦喪事”的事件發生了。我聽說以後,氣得渾身發抖。如果說,其他事情還屬於小淵澤茂老師的優柔寡斷,屬於個人性格問題,還可以原諒的話,那麽,他作為一名教師,不但不製止班上欺負人的行為,還加入欺負人的行列,孤立我兒子,就完全喪失了職業道德。


    我作為一個男人,對於他的心理狀態是可以想象出來的。他怕a同學,在a同學麵前直不起腰來,於是參加a同學欺負人的行動。為了求得a同學的歡心,甚至拍a同學的馬屁。作為一個教師,這是最惡劣的行為,形成了教育現場最惡劣的局麵。


    本來我是不想說下麵這些話的,但是,憤怒和悲痛使我不顧一切。我聽說,小淵澤茂老師跟a同學的母親有不正常的男女關係。雖然這是傳言,我並沒有掌握著什麽證據,不應該這樣公開講出來,但是,如果這傳言是事實的話,a同學在二年級二班旁若無人的態度,正是源於班主任老師毫無廉恥的行為,這種毫無廉恥的行為,成了a同學的“免罪符”。班主任在《沉痛哀悼木山秀之》的悼文上簽名,再次使a同學得到了“免罪符”,造成惡性循環。


    秀之把《沉痛哀悼木山秀之》的悼文拿回家來,我們至今保存著,這是一個重要的證據。在悼文的中央,寫著“木山秀之,安息吧。小淵澤茂。”那是老師的筆跡,清清楚楚。


    秀之自殺以後,小淵澤茂老師擔心發生在教室裏的欺負人的惡劣行為敗露,提著一籃子水果來到我家,要求我們把那張有他的簽名的《沉痛哀悼木山秀之》的悼文還給他,還說他自己已經是走投無路了。他這是想消滅證據,理所當然地遭到了我們夫婦的嚴辭拒絕。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明哲保身得過且過,事情嚴重了就勸我們轉校,悲劇發生了就想消滅證據,這是教育者應有的姿態嗎?正是這個班主任造成了我兒子的不幸。


    我不僅要譴責小淵澤茂,還要向全國發出呼籲:在某些教室的角落裏,還有第二個、第三個秀之在無聲地悲鳴,救救這些可憐的孩子吧!


    我這個連封信都寫不好的人,無論如何要寫點什麽,不寫我就待不下去。像我兒子那樣的悲劇不能再發生了!為了防止新的悲劇發生,我把秀之遺書的全文發表在這裏:


    朋友們:


    不孝之子先走一步,敬請寬恕。


    那天,大家都參加了我的葬禮,多麽隆重的葬禮啊,我好高興!


    那時候我想:要是我真的死了,該有多麽輕鬆啊!從那時起我就想死了。我是實在受不了a同學和b同學(這兩個同學的名字後來被塗掉了,費了很大的勁兒才認出來。兒子寫的是真實姓名)的欺負才選擇自殺的。我死了以後,全班同學都拿著花束來參加我的葬禮該有多好啊!


    我還不想死,可是,這樣下去我會掉進無底深淵。大家不要再裝作看不見了,也希望老師鼓起勇氣,不要再說“你自己覺得被人欺負才會挨欺負”這種奇怪的話,這是我對老師的最後的請求。


    木山秀之


    吉敷合上雜誌抬起頭來。陽光還是那麽強烈。風一停,在開著空調的房間裏待久了的身體立刻冒出汗來。


    吉敷想起剛才自己對小穀說過的話。毒死小淵澤茂和岩田富美子,具有作案動機的人是存在的。說不定作案動機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強烈。


    木山秀之的父母,特別是父親,難道不具有作案動機嗎?兒子被欺負了,他對兒子說什麽“咱們也是男子漢,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還要讓兒子學格鬥技能。木山秀之的父親,為了死去的兒子,把寫在紙上的文字付諸於行動,難道沒有這種可能性嗎?


    必須到盛岡去一趟!


    吉敷決心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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