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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二十日,吉敷一個人登上了上午十點由上野開往盛岡的新幹線列車“山彥四十五號”,到達盛岡的時候,已經下午一點半了。因為事先聯係過,盛岡警察署的菊池正在站台上等著他呢。


    沒想到菊池這麽年輕。在電話裏給吉敷的感覺,菊池應該是一個四十多近五十歲的人,因為他說話的語氣顯得非常老成。可是,眼前的菊池甚至還不到三十歲。這讓吉敷感到很意外。


    菊池也吃驚地看著吉敷。吉敷早已習慣了這種眼光。跟他初次見麵的地方警察署的人,都會用這種眼光看著他:到底是東京警視廳的刑警!


    “我是吉敷。百忙之中,給您添麻煩了。”


    “我是菊池。遠道而來,您辛苦了。”


    “沒有什麽辛苦,新幹線嘛,轉眼就到了。出口是這邊嗎?”


    “是的,是的。”菊池轉動著大眼睛慌忙回答。


    兩個人並肩來到車站廣場。廣場外麵的公共汽車站旁邊停著一輛警車。坐進車裏,菊池向吉敷介紹了一下開車的警察就出發了。


    警車朝著車站北麵的北上川方向開去,很快接近了一座橋。那座橋叫開運橋,在橋的右側,有一個叫白楊舍的咖啡館,那是吉敷難以忘懷的地方。最後一次來盛岡是一年半以前的事情了,吉敷覺得這是老天在開他的玩笑,因為盛岡是一個給他留下過苦澀記憶的城市。一年半以前,這裏發生了一個跟北海道的釧路有聯係的事件,一個叫他感到痛苦的事件。1痛苦,就是從這個咖啡館開始的。為什麽自己跟這座城市這麽有緣呢?時間剛過去了一年多,自己又不得不到這個城市來,多少帶點兒諷刺意味。


    警車上了開運橋。北上川的流水還是那麽清澈,在夏日驕陽的照耀下反射著細碎的光芒。這裏跟東京就是不一樣。也許正是因為這清澈見底的河水吧,讓東京人感到柔和。


    右側岸邊的白楊舍以及窗前挺拔的白楊依然如故。


    “您是第一次來盛岡嗎?”菊池問吉敷。


    “不,不是第一次。”吉敷回答說。


    “這麽說,您常來?”


    “也不是常來,以前來過一兩次……很久以前了。”吉敷說話的時候沒看菊池的臉。


    “是嗎,盛岡變了吧?特別是車站附近。”


    “變了,變新了。”


    這兒怎麽也幾乎聽不到蟬鳴?吉敷正要問菊池的時候,蟬鳴的聲音逐漸大了起來。原來,右側出現了一片茂密的森林。那就是盛岡城遺址公園。東京很少聽到蟬鳴了。


    “馬上就到盛岡警察署,咱們是歇會兒喝杯冷飲呢,還是……”菊池問。


    “回頭再休息吧,我想先跟木山夫婦見一麵。”吉敷說。


    “明白了。去加賀野!”菊池對開車的警察說。


    吉敷覺得菊池是個很詼諧的人,每做一個動作,大眼睛都要骨碌骨碌轉動一陣。總而言之,跟通電話時得到的印象距離越來越遠了。在吉敷接觸的人當中,通電話時的印象跟見麵之後的印象大不一樣的很少。


    “您吃過午飯了嗎?”菊池又問。


    “在車上吃過了。”


    “哦,是嗎。”菊池好像覺得有些遺憾,也許他還沒吃吧。


    “木山秀之是獨生子嗎?”吉敷問。


    “是。”菊池回答說。


    這樣的話,木山夫婦的悲憤和仇恨就更大更深了。


    “木山夫婦是什麽樣的人呢?”吉敷又問。吉敷對這一點最感興趣,他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再次來到這片曾經留下苦澀記憶的土地的。


    “這個嘛,怎麽說呢?也就是一般的,善良的人吧。特別是夫人木山法子,溫文爾雅,彬彬有禮,而且長得非常漂亮,馬上就可以見到了!”


    “她丈夫呢?”


    “她丈夫,說是我們岩手縣屈指可數的好男人也不過分,很有男子漢氣概,身材魁梧,儀表堂堂。”


    “做什麽工作?”


    “在材木町經營著一家不動產公司。”


    “材木町在哪一帶?”


    “車站附近。離這裏已經很遠了……”菊池說到這裏,見吉敷臉上顯出幾分不滿的神色,連忙解釋道,“我覺得應該先到他家去,見見他太太……不合適嗎?”


    吉敷趕緊說:“哪裏,沒有什麽不合適的,先見誰都一樣。”


    說話間木山家就到了。這一帶屬於新興住宅區,都是新房子,木山家的房子是其中一所。菊池上前摁了一下門柱上的對講門鈴。


    “誰呀?”從小喇叭裏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


    “總是給您添麻煩的,警察署的菊池。東京警視廳的刑警過來了,想跟您打聽一下在東京死去的小淵澤茂老師的情況,您能見見我們嗎?”菊池非常客氣地說。


    “是……嗎……”女人似乎並不想痛快地答應,盡管菊池也非常客氣禮貌。


    “時間不會很長,隻耽誤您一會兒工夫。實在對不起。”菊池再次客氣地請求。


    女人沉默了好一陣,終於說:“好吧。”


    門開了,菊池和吉敷走進看上去還可以說是嶄新的玄關。正如菊池在車上說過的,木山法子長得確實很漂亮。長長的頭發在腦後梳了一條馬尾。


    “到裏邊坐吧。”木山法子不冷不熱地說。


    見主人是這種態度,吉敷連忙說:“不用了,在這兒就可以了。”


    聽吉敷這樣說,木山法子好像鬆了一口氣似的,回到裏麵拿出兩個座墊來,遞給吉敷和菊池,自己則直接跪在地板上。


    “您想打聽什麽呢?”木山法子直截了當地問。


    “小淵澤茂老師死了,您知道嗎?”


    “知道,在報紙上看到了。”木山法子不動聲色地說。


    “您有什麽感觸?”吉敷問了一個富有挑戰性的問題。木山法子出奇的冷靜,是吉敷以這種方式提問的一個原因。


    “沒什麽感觸。”木山秀之的母親這樣回答之後,是叫人難堪的沉默。


    吉敷也沉默著,等著對方說話。


    “岩田富美子也一起死了。”菊池不知道是受不了沉默,還是想向木山法子伸出援手,在一旁插嘴道。


    “是啊,死在另一輛列車裏,上越新幹線的‘朱四一八號’裏。小淵澤茂的屍體和岩田富美子的屍體幾乎同時到達上野站的同一個站台。這您也知道了吧?”吉敷補充道。


    “啊,知道了。”木山法子既不看吉敷,也不看菊池,低頭盯著地板。


    蟬鳴聲不絕於耳。


    木山法子好像是在出神地聽著蟬鳴。吉敷覺得她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沉默的時候就聽蟬鳴,這樣的話,無論多長時間的沉默都能忍受。


    吉敷不知道再問些什麽好了。木山夫婦確實有殺死小淵澤茂和岩田富美子的動機,不過吉敷找不到合適的詞語追問。當然可以問“你恨小淵澤茂和岩田富美子嗎”,可是這樣問有什麽意義呢?回答肯定是“不可能不恨,但是,他們不是我殺的”。


    不能這麽問,得迂回作戰——想到這裏,吉敷改變了問法。


    “八月十八日那天,您去哪兒了?”吉敷問。


    菊池聽了大吃一驚,臉色都變了。


    “八月十八日嗎?”木山法子反問了一句,第一次抬起頭來。


    “對,也就是前天,星期一。”


    “前天?哪兒都沒去,就在家裏待著的。”


    “有人證明嗎?”


    “沒有……最近我不願意跟別人來往,大家也都知道我心情不好……”


    “最近一直悶在家裏吧?”菊池又向木山法子伸出了援手。


    “是。”


    “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發生了這麽令人悲痛的事情,加上新聞媒體三天兩頭來采訪……”菊池幫木山法子解釋著。


    “是的,最近一直不想見人……”


    “也就是說,八月十八日那天,您一直待在家裏沒出門,也沒人到您家裏來過。”吉敷問。


    “是這樣的。對了,有人證明。”


    “誰?”


    “我丈夫。他給我往家裏打過電話。”


    “隻有您丈夫證明嗎?”


    “是的。”


    丈夫不能當證人,而且木山夫婦都是吉敷懷疑的對象。


    “關於小淵澤茂老師的死,您是不是在懷疑我們?”木山法子問。


    菊池立刻瞪大了眼睛看著吉敷,好像是在埋怨他:你看你看,這怎麽辦?


    “哪裏,這樣提問隻不過是例行公事,您別往心裏去。”


    “小淵澤茂和岩田富美子不是殉情嗎?報紙上都……”


    “報紙上確實是這麽說的。”吉敷說。


    木山法子和菊池都等著吉敷繼續說下去,可是吉敷沒再往下說。對此木山法子臉上露出不能釋然的表情。


    “那麽,八月十八日那天,您丈夫也一直在位於材木町的公司辦公室裏嗎?”


    “我認為是這樣的,他沒對我說過到別的什麽地方去了。”


    吉敷點了點頭,沒說話。


    沉默片刻,吉敷說:“您能把木山秀之同學的遺書拿給我看看嗎?”


    木山法子聽了這話,好像有些猶豫地盯著地板看了一會兒,無言地站起來向裏屋走去。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回來,把一張紙遞給吉敷。


    吉敷接過來一看,那是一張印著淺灰色橫格的紙,比一般稿紙要厚一些,大概是從筆記本上扯下來的。


    遺書是用鉛筆橫寫的。孩子氣十足的字,寫得不是很漂亮。橫寫的遺書吉敷還是第一次見到,新一代人,連寫遺書都跟老一代不一樣。


    “朋友們:不孝之子先走一步,敬請寬恕”,新一代少年橫寫的遺書的第一句話卻很古舊。這句話早就引起過吉敷的注意,現在的中學生,會寫這種古色古香的句子嗎?與第一句話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以下的口語體。


    不過,吉敷現在關心的不是這個,而是a同學和b同學。


    在雜誌上讀過木山秀之的遺書之後,吉敷就把關於a同學和b同學的那句話記在腦子裏了,“我是實在受不了a同學和b同學的欺負才選擇自殺的。”吉敷迅速掃過前麵的文字,看到了a同學和b同學的名字:岩田和山村,a是岩田,b是山村。


    這兩個名字雖然被簽字筆塗掉了,但還是能夠辨認出來的。


    為什麽寫上又塗掉呢?難道是因為寫上以後又覺得太過分?


    為什麽用了鉛筆和簽字筆兩種筆呢?這也叫人覺得難以理解。


    “遺書複印了嗎?”吉敷問菊池。


    菊池敲了敲自己的額頭:“我們署裏,複印件……也許有吧……”


    這種模糊的說法叫吉敷感到不安。也許?吉敷想追問一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轉過臉去對木山法子說:“這封遺書,我可以借用一下嗎?”


    “可以。會還給我們的吧?”


    “那當然。”吉敷十分肯定地回答之後,又問,“遺書沒裝信封嗎?”


    “沒有。聽說就這樣放在地上。”


    吉敷又把遺書翻過來看了看反麵。反麵用比正麵細小的字寫了很多,但看不出來寫的是什麽。反麵同樣用簽字筆塗掉了,塗得非常仔細,漆黑一片,連一個字都辨認不出來了。莫非木山秀之先在這一麵寫了更長的遺書,後來又覺得不滿意才用簽字筆塗掉的?


    “秀之同學在遺書上用了鉛筆和簽字筆兩種筆,這兩種筆在他的書包裏都有嗎?”吉敷問。


    “好像都有。”菊池回答說。


    吉敷把遺書折疊好,從公文包裏掏出一個信封,一邊把遺書往裏裝,一邊問道:“寫遺書用的這張紙,是從筆記本上扯下來的吧?”


    木山法子低著頭沒說話。


    “在秀之君的遺物裏,有沒有一個被扯掉了一頁的筆記本?”


    “沒有。”木山法子搖著頭說。


    “沒有?”吉敷感到吃驚,不由得叫出聲來。怎麽會沒有呢?


    “自殺的時候,他的書包不是就放在旁邊嗎?”


    “是。”菊池回答說。


    “他的書包裏,確實沒有一個筆記本被扯掉了一頁用來寫遺書嗎?”


    “好像沒有。”菊池說。


    “絕對沒有。”木山法子十分肯定地說。


    “也許是從同學的筆記本上扯下來的吧。”菊池推測道。


    “調查過了嗎?秀之同學用來寫遺書的紙,是從哪個同學的筆記本上扯下來的?”


    “聽說調查過了,可是沒查出具體是從哪個同學的筆記本上扯下來的。”


    這怎麽可能呢?難道說木山秀之隻把從某個筆記本上扯下來的一張紙帶到自殺現場去寫遺書嗎?他自己的書包裏難道沒有筆記本嗎?


    “現場有沒有發現寫遺書用的鉛筆?”


    “發現了。”菊池回答說。


    “寫遺書用的這張紙,跟您的兒子用的其他筆記本的紙是一樣的嗎?比如說橫格的顏色什麽的。”吉敷問木山法子。


    “是一樣的。跟四月剛開學的時候買的那些筆記本一樣,黃封皮,淺灰色橫格。”


    “哦。”如果是這樣,一定少了一個筆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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