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房間傳來跌撞聲。    海登硬著頭皮衝進去。    桃樂絲站在房間正中央。她的腳尖前趴著一團東西,光線太暗看不真切,但是從地上發出的細細索索的聲音,可以肯定這樣東西會動。    “還、給……我。”地上傳來壓抑的低吼。    桃樂絲道:“他已經死了。”    “還、給、我。”同樣的三個字,聲音卻響亮起來。    海登蹲下身,努力地辨認著對方的臉。旁邊亮起一道火光,蒙德拉不知道從哪裏找到了個燭台,正用雙手捧著,蹲在他旁邊為他照明。    借著火光,海登終於看清楚那個人的臉。    一張很難與記憶聯係起來的臉。    記憶中的那個人神采飛揚,充滿仔細,哪怕拆散別人的家庭搶走別人的丈夫時,也是理直氣壯的模樣。但現在的他,胡子拉茬,雙眼無神,兩頰和眼窩都深深地凹陷了進去,唯一沒有變的,大概隻有依然挺直的鼻子。    他的手突然抓住桃樂絲的鞋子,“把他還給我。”    海登猛然醒悟過來。    如果他還活著,那不在的那個人不就是……    他抓住桃樂絲的手臂,用最後一點理智克製著手掌的勁道,沉聲問道:“另外一個男人在哪裏?”    桃樂絲道:“我丟在棄屍場,應該被處理掉了。”        第62章 光明神殿(二)        海登腦袋好似被人重重地走了一拳,耳朵嗡嗡作響。他聽到自己冷靜地問道:“棄屍場在哪裏?”    桃樂絲看著他,眼中閃爍著猜疑的光芒,警惕道:“很重要嗎?”    海登道:“我要給母親一個交代。”母親是薩曼塔皇後的閨中密友,經常要參加各種宴會,他的童年大多數是父親陪著度過的。被刻意遺忘的回憶突然鮮明而清晰起來。那個喜歡拉著他一起照鏡子,看著鏡子裏兩張相似的臉發出欣慰笑聲的人……真的不在了嗎?    即使之前隱約有了預感,但預感成真時,心頭湧起的強烈的悲傷和失落仍然如冰柱一樣,尖銳又冰冷。他的手腳冰冷,蒙德拉拉著他的手,似乎想把溫度傳給他。    桃樂絲眯著眼睛打量他,若有所思道:“你看上去,很眼熟。”    海登坦然道:“他是我的父親。”    原本趴在地上的男人身體顫抖了下,抓著桃樂絲鞋子的手慢慢地軟了下來,畏葸般地縮了回去。    桃樂絲瞪大眼睛,雙目充滿了戒備,“鄧肯在哪裏?他怎麽了?”    “他在梵瑞爾做客,暫時很安全。”海登已經不想再做戲下去。父親死了,他來西瑰漠的目的成空,那在來路上一句一句憋出來的話都作了廢。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父親在私奔後有沒有後悔過……“帶我去棄屍場。”    鄧肯出事的可能刺激著桃樂絲。她歇斯底裏道:“我怎麽知道鄧肯是不是真的沒事?不行,我要見他,我要馬上見到他!”    海登道:“那就先讓我見到我父親。”    桃樂絲的神智在他冰冷的目光中覺醒。她道:“隻要帶到棄屍場?”    海登道:“是的。”    桃樂絲略作遲疑,便道:“我帶你們去。但你一定要守承諾。旦斯城雖然沒有殺死外來人的規矩,但除了亡靈法師之外,其他人在這裏都不怎麽受歡迎!”她說著,便轉身朝外走。    原本倒在地上男人突然像餓狼一樣撲了過來,伸長的手臂想要抱住她的小腿。    桃樂絲驚得跳起來。    海登俯身用一隻手抓住他的衣襟提起來,重重地推到門邊。    那人不但不憤怒,反而露出解脫的神色,“把他還給我……還給我……”    海登手指根根縮緊,臉上覆上一層堅硬的冰霜,“如果不是你,他不會私奔來瑪耳城,如果不是來瑪耳城,他就不會遭遇這一切!別忘記,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你。”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像釘子,一錘下去,釘子就紮進心裏,刺痛難當。    男人神色頹然,慢慢地放鬆身體。    海登鬆開手,那人順著門滑坐到地上。“還給我……還給我……”他翻來覆去隻會說麽一句話,就像他的人生隻剩下這一句話。    桃樂絲帶著他跨出門檻,順著小道走到城的邊沿。那裏有一條石頭堆出來的小路的,順著小路往前走,就看到一個十幾平方米的大坑。坑裏幹幹淨淨,連一根頭發都找不到,隻有黃燦燦的沙子撲在底部。    桃樂絲道:“我帶到了,你一定要守承諾。”    海登走到大坑的邊沿,掏出長劍,開始挖起來。    桃樂絲吃驚道:“你在做什麽?”    海登沒吭聲。    桃樂絲道:“他已經死了。我親眼看著他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沒有人能夠承受變成巫妖的痛苦,他已經走得很遠了,可惜,在頑強的意誌力也無法彌補人類身體的天生弱勢。”    海登慢慢地蹲下來,他的劍深深地插入黃沙中,然後挑起,再插入,再挑起,對她的話置若罔聞。    蒙德拉雖然不太明白他在做什麽,但還是拿出了一把用來舀藥粉的小勺子,蹲在海登身邊,學著他一勺一勺地舀著黃沙。    桃樂絲像看瘋子似的看著他們,最終卻沒有阻止。或許是擔憂鄧肯安危的原因,她對海登此時此刻的愚蠢辦法竟然感同身受。如果鄧肯死了,也許她也會這樣做。    隨著坑越來越大,天色越來越暗。    桃樂絲經過這段時間的沉默和思考,為愛情不顧一切的情緒已經慢慢地穩定下來。她想到自己的未來,鄧肯沒有回來,就意味著她將要一個人麵對生活。在旦斯城,在亡靈法師的世界,這是相當殘酷的。千萬不要指望亡靈法師之間有什麽同行愛,他們最愛的人是自己,其次是他們的傀儡,至於其他亡靈法師,那隻能算是他們不怎麽要好和很少相處的鄰居。不要侵犯其他亡靈法師的隱私和私人空間是每個亡靈法師的共識。    她身邊原本還有一個守護她的男人,卻在不久之前被自己氣走了。    “他臨死前,有沒有說過什麽?”海登酸澀的聲音將她從沉浸的思緒中拉回來。    桃樂絲道:“沒有。他臨死前,已經不能說話了。”看到海登痛苦的表情,她心底生出微微的快感。如果不是他的出現,她就不會知道鄧肯已經落在他的手中,生死未卜,更不會因此而和達恩交惡。既然她不好過,又為什麽要讓自己的敵人好過?    海登站起身。    蒙德拉拿著小勺子呆呆地看著他,似乎在無聲地問:不挖了?    海登避開了他的眼神,收起劍。他現在並不想看到蒙德拉,父親的死亡喚起了他最美好也最糟糕的記憶,這種感覺正如眼前這個穿著女裝的少年所帶給他的,糾結又矛盾,無法用戰鬥來痛快淋漓地解決。    他轉身往之前的小屋走去。父親臨終前最後一段路是那個男人陪他走完的,他有太多的話想要問。    桃樂絲忍不住道:“鄧肯?”    海登腳步頓了頓道:“如果我看到他,會放他回來的。”    桃樂絲眼睜睜地看著他拖著一個瘦癟矮小的少女慢慢地踩著石頭鋪成的小道鑽進那狹窄的小道裏,然後完全消失在她的麵前。    地上的坑挖得很深,幾乎有兩米多深,與之相對的,是它旁邊那隻有十幾厘米的小坑。不過那隻坑雖然很小,卻挖得很勻稱,顯然挖的人挖得很認真。    看著這兩個坑,桃樂絲突然有種想要跳下去,讓自己永遠保持沉默和冷靜的想法。她的腳尖微微朝坑的方向挪動了一點,隨即驚醒過來,快速地轉過身,想要將這個滑稽怪異的念頭從自己的腦海中驅逐出去,卻立刻做到了——    因為她的腦海因為天邊絢麗突然的景象而一片空白。    海登回到那間小屋子。    那個男人依舊坐在地上,連姿勢都和原來一模一樣。    海登蹲在他麵前,冷冷地盯著他道:“告訴我父親的事,每一件我都要知道。”    那人慢慢地抬起頭,眼睛在接觸到海登的臉時,微微一亮,呢喃道:“克雷爾……”    海登道:“他臨終前,有沒有對你說過什麽?”    那人的眼神稍稍清醒,原本空洞迷茫的眼睛閃爍出幾分神采,到讓海登終於把眼前這張臉和當年那張臉重疊在了一起。    “沒,他什麽都沒說。”那人沮喪地低下頭,“他甚至沒有看我。”    海登緊張道:“難道那時候他連眼睛都出現了問題?”他幾乎不敢想象父親究竟遭遇了什麽樣的折磨。    那人搖搖頭道:“他的眼睛沒事。是他的神智,那時候,他已經對任何事物都不理不睬了……”他頓了頓,痛苦地閉上眼睛,“包括我。”    一道耀眼的光從窗戶一閃而過。    男人突然哇得大叫起來!        第63章 光明神殿(三)        整個旦斯城都被這道突如其來的巨大光芒所籠罩!    光中浩瀚的聖潔之氣讓全城的亡靈法師全身發怵,級別低的幾乎失去動彈的力氣和勇氣。比亡靈法師更糟糕的是他們的死物。光來得太突然,突然得讓亡靈法師收回它們寵物的時間都沒有,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化作齏粉。    那個男人也是。他大叫一聲之後,身體忽然像雪崩般直落,成了一地煙灰。    蒙德拉大概是所有亡靈法師中適應得最好的一個。他之前戴在手臂上的光明神力讓他漸漸適應了這種神聖之氣,所以他除了感到亡靈之氣被壓製,就像回到剛開始帶光明臂環的狀態之外,神智和行動都沒有受限。    海登飛快地打開門衝了出去,不過一秒鍾,他又衝了回來,拉起還在發愣的蒙德拉再跑出去。    蔚藍的天空被白茫茫的光芒所覆蓋。    太陽不見了,白雲不見了,隻剩下那刺目的光環,像個巨大的瓶蓋,將旦斯城鎖在了瓶子裏。    “桃樂絲!”和桃樂絲一起擺攤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他麵色蒼白如紙,腳步歪歪扭扭,像隨時都會倒下去。但他堅持著,手扶著牆壁,一步步艱難地靠近。    “桃樂絲呢?”他緊張地看著海登和蒙德拉,“她在哪裏?”    海登指了身後的路。    男人激動地往前衝了兩步,腿一軟,跪了下來。    海登伸手扶起他,將他夾在腋下,然後拉著蒙德拉往棄屍場走去。    男人掙紮了兩下,在看清前進的方向之後,立刻安分下來。    海登走得不疾不徐,既不拖拉,也不會讓蒙德拉跟不上。饒是如此,男人依舊迫不及待地頻頻眺望。    “桃樂絲!”男人在看到棄屍場旁邊匍匐的身影時,瘋狂地掙紮起來。    海登順勢放手。    男人摔落在地,又很快彈起來,跑幾步跌一下地衝到桃樂絲麵前扶起她。    桃樂絲身體軟軟地靠在他懷裏,麵紗被掀起一個小角,露出一塊深綠色的肌膚,然後一點點地落下來。    海登和蒙德拉雙雙停步,驚訝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桃樂絲。”男人嚎啕。    桃樂絲半睜著眼睛,吐出細若蚊鳴的一個字,“我……”    男人急忙摘下她的麵紗,以便自己聽得更清楚。    麵紗被摘下的同時,她的臉也完完全全地曝露在海登和蒙德拉麵前。那是一張難以形容的恐怖猙獰的臉。上半張臉是正常的,但下半張臉除了變粉末的位置都掉光了之外,其他是深綠色的,而且那深綠色的部分經風吹拂之後,正繼續被剝落,如同幹裂的牆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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