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回川搔了搔後腦勺,一時也說不上是無奈還是好笑。 “對了。”擦過桌子,言亦君狀似無意提起昨晚的事,“你替我擋下那匪徒一擊,背後有沒有受傷?我那常備著藥箱,不如我給你看看?” “不用了,我沒事。”段回川隨意地擺了擺手,顯然並未將那點傷勢放在心上,與他而言,不過如同貓爪一般蹭破點油皮罷了。 但是言亦君卻仿佛很是在意,執意要看一眼才放心。 數不清這是今晚第幾次感到無奈了,段回川隻好背過身去,捏著t恤下擺撩至肩膀,露出一片肌理分明的脊背。 常年有衣衫遮陽的關係,段回川背後的皮膚比其餘處微白,幾道深深淺淺的暗紅色疤痕盤踞在上麵他的恢複能力素來極強,昨夜還是一片血肉模糊,不過一個晚上便已然結痂,換了旁人,少說也要幾個星期療養。 饒是如此,顏色過於分明的對比,依舊叫人覺得觸目驚心。 言亦君凝神注目這片殷紅,下意識放輕了呼吸,手指已經先於他思維的控製,不由自主地撫上男人凹凸不平的脊背。 指尖的觸碰,像是幾滴微涼的水花濺落在後背,傷口泛起輕微的癢意,段回川幾乎分辨不出,是這縷難耐的癢意讓他發顫,還是對方撫過疤痕的手指在輕輕顫抖。 “一點小傷而已,要不了多久就能恢複如初了。” 段回川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言亦君仿佛突然從失神中驚醒,忙收回手,取了藥箱過來,溫言道:“我這裏有一瓶專治擦傷的膏藥,藥效很好,對祛疤也有奇效,我給你擦一擦吧。” 來不及拒絕,身後已經傳來扭開瓶蓋的聲音。段回川隻好笑道:“我又不是女孩子,就算有點傷疤也沒什麽。不是說疤痕是男人的勳章麽?” 消過毒的棉簽緩慢地抹開藥膏,起初的癢意褪去,傷痕處又漸漸泛起一絲清涼。不用回頭,段回川就能想象到,身後的男人那專注端莊的神情,寧靜溫存的眸光。 光憑這一點想象,就足以讓人心頭微動。想要回頭去看,又怕打擾了這難得的安寧時光。 以至於最後一點傷處處理妥當之後,段回川不知為何竟有幾分悵然若失的不舍。這念頭來得太過莫名,令人啼笑皆非,他暗自哂笑,轉眼就將之拋諸腦後,倒是想起了另一樁事:“對了,你的衣服,我洗過燙好了,在這。” “哥你……你們在幹嘛?”許辰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怔愣愣地看著他們,準確地說,是盯著自家哥哥裸露的後背,還有言亦君手上疊得整齊幹淨的名牌西裝。 如果他的記憶裏還正常的話,這分明是昨天夜裏哥哥回來的時候穿在身上的那一件! 果然!什麽展覽會要看到深夜裏去的?分明是跟野男人鬼混去了!現在倒好,居然都光明正大地搞到家裏來了! 見許辰一副捉奸在床怒不可遏的樣子,段回川就知道這小子說不定已經腦補了十萬字小黃文,頓時一個頭兩個大,額角又在隱隱發疼了。 好在白簡及時出現,一把捂住了許辰那雙幽怨得恨不得噴火的眼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呃,那個,我帶許小弟上樓去寫作業。你們繼續。” ……好像哪裏越發不對了啊? 段回川無言地整理好上衣,向言亦君露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那什麽,小屁孩啥也不懂,你別往心裏去。” “當然不會。”言亦君回望他的神情是一貫的溫文爾雅,仿佛任何言語都不能叫他變一變聲色,此刻又似覆了一層極淺的薄紅在麵頰上,叫人聯想到春雪裏一殊梅色。 在招財美滋滋地享受著宵夜的時候,段回川送走了新來的鄰居,親自監督自家弟弟依依不舍地收了遊戲機,老老實實跟著白簡上樓做作業。 轉眼間,事務所又被慣以為常的安靜填滿。段回川往他的搪瓷茶杯裏加了幾顆枸杞,一邊吹著漂浮的茶沫,一邊將下午采購回來的寶貝們拎進房裏。 浴缸裏已經放好了熱水,嫋嫋升騰的霧氣在狹窄的空間裏氤氳繚繞,在這個季節泡澡委實叫人熱得慌,不過低頭彎腰傾倒藥材幾個動作,一層薄汗就密密地布滿了他未著寸縷的上半身。 胸口詭異的紋路隨著時間的推移又往四周蔓延了幾寸,在燈光照射的白霧中,自青黑裏依稀生出了幾分似金非金的顏色,淡得令人難以察覺。 水麵上已經鋪了滿滿一層藥材,有些是藥鋪裏常見的,更多的,則是連經驗豐富的藥行商都聞所未聞的稀罕貨,畢竟那根本不是給普通人用來治病的。 段回川漫不經心地攪動著浴缸裏的水,藏在藥末裏的異香在高溫裏緩緩浸出來,與水中倒影一道被攪得支離破碎。 一池淨水隨著藥力的發散漸漸被染成赭褐色,段回川歎了口氣,感歎這浴缸裏泡的不是藥,分明都是血汗錢啊。嘲歸嘲,他還是認命地一腳踏入其中,趁著水溫尚好,深吸一口氣沉入水裏。 起初,高溫欺騙了他皮膚下遍布的神經,痛感尚不明顯,隨著藥浴浸泡的時間延長,綿密的疼痛有若千針萬仞剮刺而來,源源不絕地衝刷他的血肉之軀,段回川破水而出,仰躺在浴缸裏,大口大口的深呼吸,他的手死死扣住左胸,好像這樣就能阻止異常震動的心髒跳出胸腔。 痛到了極處終於被麻痹取代,像是有無數細微的電流在血管裏瘋狂竄動。 “蘇醒吧!快快蘇醒!掙脫束縛,獲得新生!” 意識深處似乎有個尖銳的聲音在嘶聲力竭地大喊。 他雙目緊閉,睫毛不住地顫動,似極力抗拒這股恐怖的力量企圖衝破身體的禁錮和封鎖。 皮膚下暴起的血管裏仿佛流動著金紅色的血液,讓他全身上下狀似爬滿了金色的紋路,最終於胸口的部分匯合一處,盡歸於心髒。 他的意識像在極寒極熱的深淵裏飄蕩,周遭是暗無天日的荒涼,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水溫逐漸變得冰冷,腦海中那個不斷催促他的聲音也轉瞬而逝了,心神漸漸重歸平靜,段回川才緩緩睜開眼睛。 天花板朦朧的光線顯得有些刺眼,他拿手臂擋在眼前,從指縫裏漏出的光,照亮了滿頭淋漓的汗珠。 段回川把疲乏的身子從水裏撈出來,骨頭像是被什麽碾過似的,懶洋洋得一動也不想動。 鏡子裏照出一個寬肩窄腰的健碩體魄,額角生出的兩個鼓包已經重歸於平滑,胸口的紋路也徹底消退了,就連後背的傷疤也神奇地愈合,隻剩幾條細細的紅痕印在白皙的肌膚上,像是某隻調皮的貓兒留下的爪印。 淺褐色的水珠順著緊實的腰線往下滑,他拿了條毛巾慢吞吞地擦拭著,任憑思緒在百無聊賴中飄的極遠。 對於這個從小如影隨行的老毛病,他不知道放任不管會發生什麽,也不知道千方百計阻止是福是禍。但他隱隱有種預感,苦苦維係的現狀終究有打破的那一天,離現在已然不遠了…… 披著一身未盡的濕意離開房間,段回川叼了根煙含在嘴裏,想去陽台放放風。 夏夜的微風濕潤裏帶著些許涼意,拂在麵上叫人心神振奮。 風裏送來著嚦嚦的蟬鳴和茉莉的清香,段回川就著月色望到陽台對麵的鄰家,區區數米遠的距離,於他而言不過是縱身一躍那是言亦君的居所,眼下燈火已熄,當是已經就寢了。 回想起來,其實那天他原本可以捉住那個被自己逼至窮途末路的暴徒,可是由於言亦君的打斷,才使他趁亂逃跑。倘若這隻是一樁偶然,那如今兩人比鄰而居,也是巧合嗎? 夜已深,段回川晃晃悠悠地往房裏走,他剛轉身不久,陽台對麵幽黑的落地窗裏,倏爾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輕輕合攏了窗簾。 作者有話要說: 言:請把我的大閘蟹吐出來,謝謝!第18章 不速之客 古人說獨自莫憑欄,蓋因在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的時候,總是容易多想些事。 麵對言亦君,段回川總有種說不上的情緒,這麽多年打拚下來,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三教九流,他也算是閱人無數,自認看人極準,但到了言亦君這裏,似乎就不太靈驗了。 並非覺得他有什麽不好,隻不過總覺那人身上仿佛籠罩著一層高深莫測的薄霧,叫人難以看得真切。 猩紅的火光在指間閃動,跌落的灰燼帶著餘溫撩過手背,段回川自漫長的思索裏回過神,長長吐出一口白色的煙霧,按滅了燃到盡頭的煙蒂。 或許真的隻是單純的巧合,是自己太過敏感了。 從陽台下來,段回川沒有開廊燈,黑漆漆的走廊唯有許辰的房間從門縫裏漏了一線微弱的燈光。 這麽晚了,這小子怎麽還沒睡? 段回川敲了敲房門,裏頭頓時傳來一陣兵荒馬亂的聲響,他眉頭微微皺起,推門而入,許辰坐在書桌前似在伏案做功課,聽到聲響回過頭來,驚訝裏透著一絲尚未完全藏掖好的慌亂。 段回川不動聲色地來到他身後:“幹嘛呢?還不睡,功課還沒做完?” 書桌上攤著幾本練習冊和數張卷子,許辰手底下還壓著兩張,察覺到哥哥走近,他緊張地挪了挪手臂企圖遮擋住什麽:“沒……還沒,就差一點,馬上就寫完了。哥你先去睡吧。” “什麽作業這麽難寫?哥幫你看看。”段回川一挑眉梢,在許辰微變的眼神下,輕而易舉地抽走了被他壓在桌上的兩張卷子。 “不用了,快還給我!”許辰急忙想要搶回來,可顯然已經遲了。 “……為什麽這卷子上寫著別人的名字?”段回川臉色已經完全沉下來,重重將兩張試卷拍在桌上,“你在抄同學的作業?!” “我、我沒有……不是……”許辰低埋著頭不敢看他。 “我給你過生日,給你買想要的禮物,不是為了讓你玩物喪誌敷衍學業的。” 男人的聲音既不見慍怒也不如何威重,平靜得近乎輕描淡寫,然而那低沉的嗓音從頭頂傾覆下來,壓抑地叫人呼吸都困難。 到底是不忍心苛責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段回川克製了怒意,咽下更多的訓斥之語,終是緩聲道:“把同學的卷子收起來,以後不許做這種投機取巧的事情。你瞞混得了老師,瞞混得了自己嗎?將來要是” 話到一半,他突然住了口,把剩下的半截咽回了喉嚨,隻淡淡叮囑一句:“做完早些睡。” “知道了。”許辰沒有注意到他異樣的神情,把功課收回去,悶悶點頭答應。 段回川站在門口,長久注視著許辰奮筆疾書的背影,合上房門的那一刻,他疲憊地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角。 將來要是哥哥不在了,你該怎麽生活下去? 自手頭上的事了,接連平靜了好些日子。 隔壁的言亦君整日裏深居簡出,不用外出打工的段回川又是個無事從不早起的主,除了每天清晨偶爾在迷迷糊糊間,聽見那輛賓利路過樓下的聲音,兩人幾乎沒有打照麵的機會。 雖說多了一顆小鑽,但那枚戒指始終也沒有多餘的變化,若非白簡和許辰接二連三的說自己在家門口的犄角旮旯撿了錢,又或是哪家從不促銷的商城抽獎打折正好中獎,段回川幾乎以為自己收了個假冒偽劣的聚財石。 但即便如此,離他暗搓搓期待的一夜暴富還差了不少。 寧靜的日子,是在一個陽光微薰的午後被一名不速之客打破的。 會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一個矮小瘦削的男人,他手裏夾著一支煙鬥,便是咳出一口濃痰時也不願放下,實際也不過三、四十歲許,可額頭參差不齊的皺紋和虛浮的青黑眼眶生生把年齡拉過了半百,一看就是被煙酒和女色透支了精力。 中年男人穿著一身滿是褶皺的廉價西服,一雙四處打量的眼睛鑲在幹癟的眼眶裏,左右不安分,挨個拉開茶幾的抽屜,摸索半天,找出一隻金屬鑰匙造型的打火機,掂在手裏把玩兩下,便理所當然地順進了自個兒口袋裏。 “呃,這位先生,您是來委托還是谘詢的?”白簡客氣地倒了茶放在他麵前,耿直地提醒道,“那個打火機是我們老板的,你別拿錯了。” 中年男人一口茶水噎在喉嚨管裏,咳了半天,羞惱地大聲道:“什麽你們老板的?你家老板是我外甥!老子是他舅舅!都是一家人,他的我的,有什麽分別嗎?一個破玩意而已,他孝敬老子是應該的!” “啊?老板的舅舅?”白簡驚訝地上下打量對方,心裏狐疑又納悶,這……長得也太不像了吧。 男人翹著腿霸占了大半個沙發,抓了一把瓜子磕著,嫌棄地道:“這什麽茶啊這麽難喝?那碧螺春呢?快叫你老板出來,跟他說我來看我兒子來了!” “兒子?”白簡一愣,一時沒反應過來兒子和外甥分別指的是誰。 “我兒子是許辰。” 許永慢悠悠地吐著瓜子殼,嚼得累了,又端起茶杯牛飲一口茶水,眯著一雙小眼睛,嘖嘖有聲,“大半年沒見,這兒好像變寬敞了?莫非是重新裝修過了?嗬,這小子最近賺了不少錢吧。他搶走了我兒子,還不許我去看他,我想兒子思念成疾,這筆精神損失費,你說我找誰要去?” “呃……原來您是許小弟的父親啊。不過,老板搶了你兒子?這” 白簡發覺自己聽到了一個驚天八卦,饒是一時半會還理不順這邏輯關係,但背後隱隱傳遞出的信息量,以足夠複雜到令他瞠目結舌了。 招財自午睡裏醒來,在窩裏翻了個身抖了抖翅膀,最近夥食太好,吃得它都肥了一圈,肚子圓滾滾的,睡著的時候團成一團,活像毛絨球上長了個鳥頭。 招財打了個哈欠,迷茫未醒的黑豆眼懶洋洋左右轉了轉,一眼看見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討厭鬼。 “死要錢!不要臉!”招財嘎嘎直叫,撲扇著翅膀飛過去想要啄他。 許永嚇了一跳,揮舞著手臂驅趕,滿臉凶神惡煞:“又是你這臭鳥崽子,老子早晚拔光了你的鳥毛烤來吃了!” 白簡忙把招財抱回懷裏安撫,許永不耐煩地一把推開他:“段回川那小子在樓上對吧?我自己上去找他。” “誒?大叔!等等,樓上不是會客的地方” 湛藍的晴空不知何時被人抹了一片陰雲,晦暗的陰霾漸漸從遠方的天際彌漫而來。 書桌上固定著一座計時滴漏,聲響輕微而規律。段回川喜歡在安靜的地方工作,但太過寂靜的環境總伴隨孤獨環伺。 樓下的動靜他早已聽見,不過懶得去理會。 眼下,他正專注於修補那條被缺了花心的玫瑰項鏈,錦帛上數枚大小相同的各類仿鑽一字排開,他精心挑選了一顆最逼真的,小心翼翼嵌回原來的空位。 以他粗糙的手藝,當然無法完美地還原,不過也無需多麽精致,隻要能騙人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