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太近了,仿佛某種趴在耳邊的廝磨。  段回川微微一驚,連忙放開了屋主人的手,隨著廊燈開啟,驟亮的光明自頭頂傾覆下來,照亮了一切的尷尬。  言亦君穿著一身絲質睡袍,衣襟在拉扯間敞開了大半,隱約可見一片白皙緊實的胸膛,腰帶鬆鬆垮垮地係在腰間,絲滑柔順的綢緞服帖地勾勒出腰身完美的輪廓,倒是比白日裏西裝筆挺的斯文禁欲模樣,多了一絲屬於凡人的煙火氣。  “呃,言醫生,抱歉,我……”  段回川突然發現自己宛如一個入室盜竊的嫌疑犯,有口難辯,無論有什麽正當理由,大半夜的鬼鬼祟祟出現在鄰居家中,還差點把主人給扣起來,怎麽看都像心懷鬼胎的隔壁老王才會幹的事。  反而是言亦君替他解了圍:“我本已睡下,被客廳裏響動驚醒,所以想下樓看看。”  “咳,是這樣的,”段回川一派嚴肅地解釋,“我家裏進了小偷,被他偷了樣東西,我追出來,見他慌不擇路衝進你屋裏,所以才……”  在這樣緊張的時刻,言亦君也隻是溫和地微笑:“你擔心那竊賊對我不利,所以才來確認我是否安全?”  段回川訕訕地點了點頭。  “謝了,我沒事,我剛才已經去樓下看過,除了窗子敞開,沒有發現異常,興許已是逃走了。”  言亦君彎腰把高爾夫球杆撿起來,一麵領著他往客廳走,“你丟了什麽東西,貴重嗎?要不要報警?”  “倒也不什麽重要的東西。”段回川心道,那家夥渾身經脈血管都震斷了,就算讓他僥幸逃得一時,鑽裏的紫電也能給他最後致命一擊,隻是沒能從他口中多套些話,思及此,他歎了口氣,“罷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倒是你這裏,沒什麽損失吧?”  言亦君四處查看一番,搖了搖頭:“好像沒少什麽東西。”  段回川跟著他在宅子裏轉,悄咪咪探出靈識雷達似的裏外掃視一圈,仍是尋不到一丁點兒烏鴉的蹤跡,隻好作罷。  客廳裏的擺鍾已經走過淩晨兩點,四下寂靜地連蟬鳴也沒了聲息。家家戶戶俱是漆黑,唯有言家亮著燈。  “沒有損失就好,時間不早了,你早點休息吧。”段回川被言亦君送至門口,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意味深長地望著對方,“你難道不懷疑嗎?也許我就是這個小偷?”  言亦君頗為意外地挑了挑眉:“我家似乎,並沒有值得段老板看得上的東西才是。”  “那可不一定,你怎麽知道沒有呢?”  段回川不緊不慢地返身欺近他,一隻手撐在牆壁上,將人禁錮在自己和牆麵方寸之間。  “哦?”如此近乎冒犯的距離,並沒有讓言亦君露出絲毫慍怒之色,反而在嘴角抿出一抹似笑非笑,“不知段老板看上了什麽?不妨直言,隻要你開口,便是送與你又有何妨?”  這下輪到段回川驚訝了:“言醫生真是大方得叫人自慚形穢,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看來你是真的一點也不懷疑我?”  “懷疑?”言亦君勾起嘴角揶揄地笑了笑,唇色在月光下如溫水沁過胭脂:“我既然還好端端地站在這裏,段老板自然不是竊賊了。”  被這句話砸的有點懵逼的大腦,足足遲滯了三秒鍾,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段回川狼狽地丟下一句“我回去了”,幾乎是頭也不回的落荒而逃。  半天也沒聽到身後傳來合上大門的聲音,言亦君或許還杵在門口望著自己逃跑的背影發笑,一想到這個,段回川就是氣不打一處來!  他居然被一個看上去文質彬彬溫文爾雅的家夥調戲了?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看著風光霽月光明磊落,切開來指不定滿肚壞水呢。  回到事務所,招財中了詛咒的身子還有些困乏,段回川替它徹底解了咒,安頓回鳥籠,確定沒吵醒白簡和許辰後,他終於重新倒回自個兒床上,枕著胳膊側身躺著,腦海裏迷迷糊糊想著今晚發生的事兒。  一會兒想,言亦君身上同樣察覺不到有同烏鴉接觸過的痕跡,也沒有中詛咒之類的跡象,一會兒又想著他那句“隻要你開口,送你又何妨”的話,陷入沉睡之前,千頭萬緒雜亂的線條終是糾纏到同一個問題上  到底誰是賊呢?  翌日,第一縷陽光透過窗簾悄悄伸進臥房,斑駁的光影投注在地板上。  段回川不知何時起已經改掉了長年累月放著窗簾遮擋陽光的壞習慣,連帶著整個房間都敞亮不少。  昨夜睡眠時間明明不長,他倒是早早地醒來,賴了一會發現實在無法繼續入睡,隻好爬起來呼吸幾口久違的清晨空氣。  段回川趿拉著拖鞋,照舊端著那隻他最愛的搪瓷茶杯慢吞吞走下樓,許辰上學去了,家裏還剩白簡在勤勤懇懇做早餐。  招財趴在籠裏護著鳥食細嚼慢咽,大抵因昨夜一場突破鳥類極限的惡鬥,雖然詛咒已經驅除,精神仍是懨懨,看到主人過來,招財委委屈屈地撒著嬌,“嚶嚶”叫了兩聲。  段回川撓撓毛茸茸的鳥頭,難得溫柔地哄上一兩句:“大功臣,昨天表現不錯嘛,頗有大將之風呢,還會臨時偷師現學現賣,咱們小招財以後也是會法術的妖獸鸚鵡了,鸚鵡中的戰鬥鸚!”  “獎勵!獎勵!”招財抖擻精神,頭頂長長的紅色冠羽被誇獎得高高揚起,幾乎要翹到天上,尾巴後的翎羽搖來擺去,像隻討要骨頭的狗狗。  “今日份特別鼓勵獎!”段回川神秘兮兮地衝它擠擠眼,一本正經地往食碗裏倒了一小勺老幹媽,“頂級的奢華調味享受!”  招財:“……”  不行不行,它已經是一隻成熟的妖獸鸚鵡了,作為一隻成熟的妖,把飯糊到主人臉上是要堅決反對的!  於是被奴隸主欺壓的可憐兮兮的招財,含淚看著自己的老幹媽拌飯,唯有小聲嗶嗶以示不滿:“小氣鬼!禽獸!資本家!”  段回川充耳不聞,跟領導視察似的往餐桌邊大馬金刀一坐,抄過報紙一目十行地瀏覽一番,用閑話家常似的口吻道:“小白啊,你昨天晚上睡得好嗎?”  “挺好的啊。”白簡麻溜地端上熱騰騰的皮蛋熟肉粥,還有兩碟下飯鹹菜,玩笑道,“就是半夜好像做了什麽奇怪的夢,有人在跟前打架似的,在耳邊劈裏啪啦,哈哈。”  “你夢見有人打架?”段回川耳尖動了動,舀了一勺粥輕輕吹著熱氣,狀似不經意地問,“誰在打架?”  “夢裏哪瞧得清楚,不太記得了。反正也就是個普通的夢而已。”白簡不疑有他,呼哧呼哧地大口喝粥。  段回川抬眼朝他投去淡淡一瞥,便不再追問。  嘖,一個兩個都不像省油的燈啊。到底是巧合,還是這小子……天賦異稟?  他快速地扒完早飯,擦了擦嘴,囫圇咽下去,含糊吩咐:“對了,上次你接的那倆委托,安排一下時間,盡快辦了吧。就那個什麽,找貓的還有驅鬼的,這蚊子再小也是肉嘛。再替我聯係一下吳秘書,就說我有重要的事要跟唐總說。”  白簡乖覺地點頭,也不多問:“好的,老板!”  吳秘書的電話來得很快,電話那頭依稀傳來幾聲遙遙的對話,不消片刻,就響起了唐羅安沉穩的男中音:“段大師,您找我?莫非是……出了什麽事?”  電話裏的聲音經過電流的輸送略微有些失真,唐羅安盡量讓自己聽上去沉著些,可欲蓋彌彰的停頓,仍暴露出了一絲緊張擔憂的情緒。  “哦,您不用擔心,也不是什麽大事。”段回川斟酌著詞句,慢條斯理地道,“算是個好消息吧。昨夜,有隻烏鴉偷偷潛入我家,企圖盜竊那條玫瑰項鏈,我判斷,它就是當初詛咒了唐小姐的人。”  “烏鴉?”唐羅安陡然拔高了音調,同時注意到自己的失態,又壓低了聲音,焦急地問,“你看見了?是不是……是不是我上次同你說的那個傷害了錦錦的妖、妖怪?這哪裏是好消息呢?它會不會再來找我和錦錦啊?”  “唐總,您別急,聽我說。”段回川耐著性子安撫大主顧不穩的情緒,“它肯定不會再去騷擾你們了,昨夜我將它打成重傷,現在應是已經死了。不過那條項鏈,大抵也毀壞了。”  “哦,原來死了啊?”唐羅安長長了舒了一口氣,懸著的心總算放回了肚子裏,壓力陡然消去,他整個人都顯得輕鬆不少,臉上鬆弛的褶子都舒展開了,“真是多虧了段大師手眼通天,才能解決此獠。那個東西,毀了也就毀了吧。唉,看來也是命中注定。”  段回川不欲多言細節,再三保證父女二人後續的安全問題,這項巨額委托總算是宣告完成。  雖是了了一樁心事,卻不想區區一條項鏈,竟牽扯出了一連串謎團。  這隻烏鴉,恐怕也僅僅隻是大戲的開胃菜罷了。  它口中那些不清不楚的話,究竟是知道某些與自己身世血脈相關的內幕,還是為求脫身的信口雌黃?  段回川像隻曬太陽的懶貓似的窩在落地窗前的躺椅裏,燦爛的陽光沁過窗子染上地板,攀上膝頭,最後灑進搪瓷杯裏,粼粼光芒在清綠的茶水間跳躍,馥鬱的清香隨著蒸騰的白霧盈然撲鼻。  泡好了茶,他並不急著喝,任由幾片嫩葉浮蕩著,被陽光映成金綠色。  段回川手裏正把玩著那枚戒指,紫色的寶石在陽光下散發著晶瑩剔透的微光。  “還有三個空缺的凹槽……象征財運的一顆已經歸位,剩下的會是什麽呢?若是所有空位盡數填滿,難不成可以召喚神龍嗎?”  這個設想把他逗得低低笑起來,可那淺薄的笑意最終化作濃鬱的困惑和沉重的憂愁沉澱在眼底,久久揮之不去。  楓竹酒店是這座城市中心地帶少有的中式私人酒店之一,它坐落於一片灰瓦白牆綠蔭環繞之中,私密性極高。  古香古色的木質建築穿插在星羅棋布的亭台水榭之間,遍植其間的楓葉和綠竹,使其得名。  外麵是寸土寸金的喧囂都市,裏麵是清幽雅致的避世仙境,一動一靜僅在一牆之隔,仿佛紅塵俗世裏的世外桃源。  與其他酒店大張旗鼓的宣傳營銷以及開放式的大堂服務不同,隱秘低調的楓竹從不接待普通遊客,隻有會員才能預定入住。  而能夠成為會員的,無不是由政商名流或資產雄厚的金主所引薦。  早在一周前,楓竹就停止了預約服務,原本入住的客人陸續離開後,這裏便被徹底清理過一遍,每個房間重新布置修整,以確保不會有任何外界陌生的氣息,打擾即將來臨的某場神秘聚會。  聚會的時間便是今夜。  從上午開始,就絡繹有與會的客人提前到來。  每一位客人都有專人接待,楓竹將為其提供舒適寬敞的獨立院落,一切叫的出名字的美食,以及他們希望享受到的各式服務。  最重要的是,酒店還提供變裝服務。  客人們也許彼此並不相識,他們可以選擇帶上麵具繼續隱藏自己的身份,如果他們樂意的話,也可以坦率示人,借這場難得的聚會,締結一些更深遠的人脈關係。  事實上,有資格參會的彼岸成員們,有不少都是抱著這樣的目的而來。  楓竹酒店正是彼岸組織旗下的產業之一,其背後財力可見一斑。  與那些終日躲藏在陰暗角落裏故弄玄虛、生怕被人發現的邪教勢力不同,彼岸成員雖然大多身懷超凡異術,但由於足夠權威的鐵律威懾,吸納成員上至各領域精英下至普通平頭百姓,行事低調學術氛圍濃鬱,內部以功勳點為流通貨幣,用來換取各種巫藥和巫術。  與其說是神秘強大的異能組織,倒不如稱之為巫術研究同好會更恰當些。  當然,像風野那樣暗藏反社會人格的瘋子,隻是極端個例。  與普通的彼岸聚會不同,今晚的會議由彼岸的實際掌控者巫尊親臨主持,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人,除了執掌鐵律的執鞭人以外,沒有一位成員見過他的真實樣貌和來曆,即便他從來不戴麵具,他的周身總是充斥著古怪的氣場,幹擾著外人對他一切的窺探和感知。  光是這一點,就足以令人對他心生敬畏。  當落日的最後一縷餘暉被大地淹沒,所有的參會成員已盡數到齊。  位於二樓會議廳淩空擁簇於滿院的楓樹之間,若是在秋季,東南西三麵的落地窗倒映著颯颯紅楓,秋風凜冽而至時,便宛若置身於層林盡染的紅焰浪潮之中。  一張能容納20人共用的橢圓長桌安置在會議廳正中央,十餘名資深的核心成員三三兩兩落座,最前麵的主位還空著,成員們交頭接耳低聲攀談,權且打發等待的時間。  當壁掛的擺鍾準時指向八點整的時候,有人踏著鍾聲緩緩而來,攜一身新月微霜從容步入大廳。執鞭人懷抱銀鞭,安靜地侍立於其身側。  彼岸創立伊始並未設立繁文縟節,眾人隻是紛紛肅然起身朝巫尊點頭致意以示尊敬。  待所有人就座後,巫尊淡漠的目光掃過每一位正襟危坐的成員,與之視線相接之人皆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簾,不敢直視。  他修長的手指在桌沿輕輕叩響:“人都到齊了,那麽我們開始吧。”第26章 驚人的身份  彼岸並非某種宗教組織,其組織形式也稱不上多嚴密,與曆史上類似的勢力相比,甚至可以用寬鬆和溫和來形容。但寬鬆並不意味著毫無約束,允許成員胡作非為。  在嚴格遵循鐵律秩序的前提下,彼岸一向采取嚴進寬出的原則,入會門檻極高,除了必須有引薦人以外,還要對至少一種巫藥起反應,以證明其巫術天賦。  但若想退出卻很簡單,隻要願意洗去關於組織的一切記憶和習得的巫術,從此之後繼續做回一名普通人,與彼岸再無瓜葛。  但到目前為止,除了觸犯鐵律被處罰之人外,還沒人願意主動放棄在這裏得到的一切。蓋因人們一旦推開超越本身認知的大門,就再也沒人願意回到蒙昧無知的過去了。  “為了不浪費大家寶貴的時間,長話短說。”巫尊簡略地定下了規矩,示意執鞭人發言。  執鞭人微微頷首,長身而起,他無論行走坐臥都極其講究儀態,如今居高臨下俯視眾人,脊梁筆直挺立得如一杆標槍:  “想必諸位已經通過許多渠道有所耳聞,不久之前,唐氏珠寶展覽會,遭到一名操縱風係巫術的男子襲擊,此人就是前高階成員風野。”  話到這裏微一停頓,執鞭人冷眼看著與會的其他成員因這個消息一陣騷動,尤其“前成員”三個字已經暗示了這個行凶者的下場。  執鞭人一臉肅容,用他那古井無波不帶感情的聲音繼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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