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為了離她遠一點,他拿了十一天的假期到台北。這是他僅有的假期。他在台北有一些朋友,他可以找他們聊天喝酒,甚至隻是胡扯。他想用一個短暫的假期來撫平一個傷口。他不一定可以忘記她,但是他或者可以忘記那些痛楚。這段短暫的愛情也許就如身上暴發的一場麻疹,很快便會消逝。


    臨走前的一天,他打電話給她,裝著很期待這個假期似的,告訴她:


    終於可以放假了!有沒有什麽東西想我帶回來給你?


    她想了想,問:你會去逛書店嗎?


    我會的。


    可以替我買一本書嗎?


    什麽書?


    你覺得好看的,便帶一本給我。


    好的。


    玩得開心點。她甜甜的說。


    這一次通話,仿佛是道別。為了挽回一點自尊,他不得已向她告別。


    可惜,他本來想複元,卻病得更重。在台北的日子,他睡著時、醒著時、被朋友簇擁時,也想著她。他一直用堅強的外殼來保衛自己脆弱的心靈,這個女人隨便伸出一個小指頭,就戳中他這個要害。他終於明白他為什麽愛上她了,隻有她可以使他坦然地麵對自己的脆弱。這一度是他藏得最深的東西。


    在他內心最深處,向來有一個密封的盒子,從不為任何人打開。盒子上,也許有一個比匙孔還要小的隱閉的洞,她卻不知怎地化成一條小蟲,從那個洞爬了進去,並且在盒子裏住了下來。


    他可以忘記一段短暫的愛情,卻不可能忘記一個寄居在他柔軟的心髒裏的女人。


    17


    有些愛情隻是幻像,我們以為自己不能離開那個人,後來卻發現,要離開他。


    並沒有想像中那麽困難。要忘記他,也幾乎不需要花什麽功夫。


    有些愛情卻不是幻像,我們以為自己可以忘記那個人,因為愛情發生的時間隻是那麽短暫。然而,我們後來卻發現,要忘記他,比想像中困難許多。


    當於曼之接到李維揚的電話說要去台北的時候,她心裏突然很想念他。


    她知道。他要用短暫的別離來忘記她,他並不是真的要放假。他在電話那一頭那把輕鬆愉快的聲音,聽起來總是有點不自然。


    她不可能不接受一個男人的愛,卻要他永遠守護在她身邊。她問他可不可以帶一本書回來給她。什麽書也好,那將是告別的禮物。


    他走了,那份依依不舍的感覺卻是如此強烈。她以為她對他的愛隻是幻像,原來她太低估這種愛了。


    那天早上,她離家上班。外麵下著雨,她手裏拿著一把傘,跟路上那些粗魯的行人碰碰撞撞。他忽爾在她心裏飄蕩,台北是不是也在下雨?他好嗎?他會不會已經成功地把她忘記了?想到將要失去他,她的步子愈來愈傷感,頭頂上的雨傘也愈來愈低。


    18


    這幾天,油畫店裏隻剩下她和杜玫麗。羅貝利遵照醫生的吩咐在家裏待產,韓格立也回家去了。她常常望著街外,期待李維揚在那裏出現。


    曼之!曼之!


    杜玫麗重複叫了她一遍,才把她從沉思凝想中喚醒。


    什麽事?


    我可以跟你講心事嗎?


    她看到杜玫麗的眼睛是潮濕的。


    當然可以。她說。


    我和男朋友分手了。


    巨蟹座的那個?


    杜玫麗點了點頭。


    你不是說巨蟹座的男孩子和你最合得來的嗎?


    本來是的。杜玫麗抹抹眼淚說:他昨天說,他發覺他不愛我了。


    她想起杜玫麗也曾經說過,羅貝利和韓格立的星座很相配,會白頭到老。杜玫麗並沒有全對,也不是全錯。也許,白頭到老的條件,並不包括雙方的忠誠。


    我真的很想念他。杜玫麗說著說著哭了起來,淚著眼睛說:你了解思念的滋味嗎?


    她笑了,這一刻,還有誰比她更了解思念的滋味?


    為了安慰杜玫麗,她帶她去胖天使喝酒。也許,她自己想去才是真的。她想去懷念那裏的氣息。她想去點唱,去聽那支歌。


    既然沒有辦法,


    我們接吻來分離。


    她想把那個吻變成終結,卻無奈地發現,那個吻永遠不可能是終結。它是開始。


    19


    接著的那幾天,她也和杜玫麗一起在胖天使裏悄磨夜晚。杜玫麗自從在頭一天晚上顯露了她測星座的本領之後便大受歡迎。酒吧裏每個人都找她測星座,連顧安平也不例外。杜玫麗現在一點也不寂寞。


    這天晚上,是李維揚離開的第十一天,他應該在今天回來。他會不會已經回來了。她很想念他,可是,知道他要回來了,她心裏卻戰戰兢兢。


    也許,他已經用十一天的時間把她忘記了。她曾經幻想的那種感情,那種介乎好朋友和男女朋友之間的感情,原來是不存在的。兩者之間,隻能選擇其一。為了不要觸及那個傷口,好朋友又會漸漸變成朋友。


    電話鈴響起,電話那一頭,傳來李維揚的聲音。


    我回來了。他說。


    她笑了:好玩嗎?


    還不錯。這麽吵的,你在哪裏?-


    胖天使-


    胖天使-?


    杜玫麗失戀,我陪她喝酒。她望望那邊廂被一群對自己命運好奇的人包圍著的杜玫麗,笑笑跟李維揚說:不過,我想她現在不需要我了。


    她緊緊握著話筒,很想說:


    我想見你。


    但她沒有勇氣說出來。


    彼此沉默了片刻之複,他說:


    我帶了一本書給你。


    是嗎?是什麽書?


    你會在-胖天使-待多久?他戰戰兢兢的問。


    我還會再待一會兒。這等於說,她想見他。


    那我現在拿來給你。


    好的,我等你。


    她想見他,他也想見她。他和她都慶幸有一本書作為見麵的籍口。那不是告別的禮物,那是重聚的禮物。


    她跑到酒吧外麵,她想在那裏等他。她希望重聚的那一刻隻有她和他。在那個粉紅色燈箱招牌旁邊,她像等待一個情人那樣等他。


    他遠遠的跑來,手裏拿著一本書。


    對不起,我等不到計程車。他氣喘咻咻的說。


    她望著他,一點也沒有怪責他的意思。


    他還是那個樣子,他的眼睛還是像從前一樣微笑。看到她的時候,他依然是滿心歡喜的。所有思念都忽然湧上眼睛。她露出微笑,等待他開口說些什麽。


    他看到她站在這裏,以為她要走了。他尷尬的問:


    你是不是要走?


    不是的。她連忙否認。


    給你的。他把書遞給她。那本書用一張藍色的紙包裹著。


    她正要拆開來看,他連忙說:


    你回家再慢慢看。


    是什麽書這樣神秘?


    你回家看看便知道。


    那我現在回家。


    他笑了:我送你。


    他們又再次踏在那條路上。


    夜色飄蕩之中,他又回來她身邊了。他本來想離她遠一點,看到她,他才發現,他多麽不希望離她太遠。


    她是寄居在他最柔軟的心髒裏的那條小蟲。為什麽是她,而不是另外一個女人呢?假如是一個沒有男朋友的女人,一切便會簡單得多。也許,他根本沒得選擇。


    那條蟲可以選擇心髒,心髒卻不可以選擇讓哪一條蟲寄居。


    你恨不恨我?她突然問他。


    我為什麽會恨你?他愛她還來不及呢。


    我不知道。她望著他,搖了搖頭。


    永遠不會的。他的手放在她溫熱的臉上。


    她的頭悲哀地枕在他手上。


    沒事的。他安慰她。現在什麽事也沒發生。


    會不會是因為我怕老?


    嗯?


    因為怕老,所以想被多一個男人愛著。或者,我根本就想被兩個男人疼愛。有時候,我更會想,我是不是想證明一下自己的吸引力?


    那你得到什麽結論?


    她久久地凝視著他,說:以上的那些答案,好像都不是。


    那是什麽?


    她苦笑:因為你是那一頁日記裏麵的你。


    在認識他之前,她便首先遇到了日記裏的那個他。那一頁日記是在五年前寫的,她仿佛在五年前已經跟他相遇過。她對他的感情,不是在見麵之後發生的,而是在見麵之前。因為這樣,才會難以割舍。


    她笑笑:我偷看了那一頁日記,所以受到懲罰。


    你把我當作是懲罰嗎?他笑著抗議。


    她輕輕打了他的頭一下,說:


    不是懲罰又是什麽?


    他拉著她的手說:難道不是賞賜嗎?


    懲罰這個詞語,在她心中,並沒有任何負麵的意思。相反,它是屬於愛情的。男女之間,往往不是賞賜便是懲罰。你感激上帝讓你遇到這個人,同時,你又會懷疑上帝是派這個人來懲罰你的。為什麽隻有他可以讓你快樂,也給你痛苦,為什麽任性的你偏偏願意為他改變?為什麽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卻偏偏怕他?


    同一個人,既是賞賜,也是懲罰。


    上帝讓她遇到李維揚,是賞賜。要他這麽遲才出現,是懲罰。


    你不能隻要賞賜,而不要懲罰。


    我們本來是雌雄同體的,漫漫人生,我們重遇自己的另一半。那個追尋和重遇的過程,充滿了賞賜和懲罰。一段隻有賞賜而沒有懲罰的愛情,是不完美的。


    他摟抱著她。他們好像兩頭別後重逢的小水獺那樣,用鼻子為對方擦鼻子,用自己的麵頰去撫慰對方的麵頰。


    他們曾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不去愛上對方。


    共產黨有一句名言是殲滅敵人於萌芽時期,在敵人還沒壯大之前,你就毀滅他。人們也想殲滅愛情於萌牙時期,這樣的話,便不會有痛苦。可惜,愛情比敵人更難殲滅。我們能夠對敵人狠心,卻往往沒有辦法對愛情狠心。


    她以為為時未晚,原來已經晚了。


    他們兩張臉都濕透了。兩隻小水獺幸福地互相撞了對方的額頭一下。明天的事,明天再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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