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為了使相親這回事看來是摩登的,他媽媽別出心裁地把晚飯安排在一家法國餐廳裏。出席的人,除了他爸爸和媽媽之外,還有他的表舅舅和表舅母。他們要給他介紹的女孩子,正是他表舅母的外甥女。


    他媽媽這回並沒有誇大,來相親的女孩子,名字叫林以盈。她長得很漂亮,是銀行財務部的行政人員。他們有很多共同的話題。


    他努力使自己投入其中,那頓飯的氣氛是挺良好的,鬧出笑話的,是他爸爸。他喝了兩杯酒之後,忽然跟李維揚的媽媽說:


    他們兩個總算是親戚,這樣算不算亂倫?


    李維揚的媽媽氣得臉也紅了,罵他:


    一家人才算是亂倫,你到底知不知道的?


    李維揚的爸爸朝李維揚笑了笑。李維揚明白了,他爸爸並沒有喝醉,他是故意氣他媽媽,並且用這個方式來抗議她為兒子安排相親。他以為自己的兒子是被迫的,卻不知道這一次,李維揚是自願的,他想忘記心中那個人。


    那頓飯吃完了,李維揚的媽媽和表舅母慫恿他跟林以盈單獨去看一場電影,或者去逛逛街。他順從了她們的意思。


    在電影院裏,他和她都沉默無語。


    從電影院出來,他走著走著,幾乎忘了她在身邊。


    她忽然問他:


    你為什麽會來相親?


    他琢磨著怎樣回答,她首先說:


    你是不是失戀?


    他尷尬地笑了笑。


    我是因為失戀,所以才來相親。她說的時候,神情有點傷感。


    他關切地望了望她。


    阿姨一直也有向我提起你,但是我對你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很少向家人提起自己的事,所以他們不知道我已經有男朋友。我和我男朋友一起三年了,他是我的上司。我們幾天前分開了。


    為什麽?


    他不愛我了。她試圖很輕鬆地說出這句話,卻掩飾不了心裏的悲傷。


    說了這句話之後,她又說:


    所以我想用另一段感情來忘記這段感情。


    他點了點頭。這種心情,他最明白不過了。


    可惜,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她笑笑說:看來你並沒有愛上我,我也沒有愛上你。太好了!


    他也笑了起來。


    我不可能在這家公司待下去了。失戀的同時,也是失業。她說。


    要不要我替你打聽工作?


    不,不用了。我是憑自己的實力的,從來沒有倚靠他。我也可以憑自己的實力找到另一份工作。


    需要幫忙的話,隨時找我。他誠懇的說。


    謝謝你。


    我送你回家吧!


    你想去酒店嗎?她突然問他。


    他望著她。無可否認,她是個很有吸引力的女人。可是,他並不想抱她。


    這樣不算是亂倫的。她微笑說。


    當然了——


    算了吧!她明白地笑了笑。


    這跟你的吸引力一點也沒關係——他怕她誤會。


    我明白的。她用手指頭指指他的胸膛:你心裏有一個人,對嗎?


    是的,她說對了。


    我心裏也有一個人。她說。


    她叫停了一輛計程車,回頭跟他說:


    我自己回家好了,你不用送我。


    他望著車子開走。他為什麽拒絕她呢?剛才,當她提出那個主意時,他是有一絲動搖的。他好希望自己能夠抱另一個女人。他好想用另一個女人來忘記心中那個女人。長夜漫漫,他想停止思念她。可惜,要忘記她,已經變得很艱難了,他真是沒用。


    回家的路上,電話鈴響起來。他以為是他媽媽打電話來追問他和林以盈的事。


    電話那一頭,是於曼之的聲音。


    你在做什麽?她問。


    一句稀鬆平常的問候,溫暖了他的心。


    剛剛看完電影,還在街上。他說。


    好看嗎?


    還可以。他根本沒有留心去看。


    我男朋友回來了,他會待在香港幾天。這個星期天,我不能去打棒球了。


    我知道了。


    接到她的電話,他既快樂也難受。快樂,是因為知道她想念著他。難受,也是因為知道她想念他。假如她能夠對他無情一點,他或許可以習慣失去她。她為什麽總是讓他絕望,然後又給他希望呢?


    現在,他更深切地明白,愛情既是賞賜也是懲罰這個不變的真理了。


    8


    於曼之是在上洗手間時偷偷打這個電話的。她和謝樂生在一家越南小餐館裏吃飯。離開餐館的時候,天空忽然下起微雨。他用他那隻大手掌罩在她的頭頂上,為她擋雨。這個習慣已經有許多年了,每一次下雨,而身邊又沒有雨傘的時候,他喜歡這樣。她已經向他抗議過很多次了:


    傻瓜!這樣是不能擋雨的。


    他的手再怎麽大,也不是帽子,她的身子每一次還是濕透。


    然而,他老是改不掉這個習慣。


    終於有一次,她明白他為什麽這樣做了。那天中午,她和他的爸爸媽媽一起吃飯。走出餐廳的時候,晴天忽然下起微雨,他爸爸立刻用他那隻大手掌罩住他媽媽的頭,而他媽媽卻帶著幸福的微笑,理所當然地接愛這頂奇特的雨帽。謝樂生小時候就看過很多遍這樣的情景。下雨的時候,他爸爸總是一隻手罩在他頭頂上,另一隻手罩在他媽媽的頭頂上。這是他爸爸向家人表達愛的方式。這些美好的歲月深深刻在謝樂生童年的回憶裏。當他長大了,他也為他摯愛的女人獻上這一頂奇特的家族雨帽。


    今天晚上,她又戴上了這頂久違了的雨帽。他望著她微笑,仿佛害怕她又會說:


    傻瓜!這樣是不能擋雨的。


    但是今天晚上她不會這樣說了。當這一頂奇特的雨帽再次在她的頭頂上降臨。也同時喚回了許多美好的回憶。這幾年來,他們重聚的時候,恰巧都是晴天,她很久沒有戴上這頂雨帽了。


    回到家裏,她的身子濕了,發腳也濕了,隻有頭頂那一小部分是幹的。謝樂生用一條大毛巾替她抹臉。望著他,她太明白不過了。他給她最安穩的愛。無論何時何地,他也願意用雙手來保護她。他們已經習慣了彼此的一切。這種愛情的模式向來運作良好。來日歲月,這種愛情也許會失去新鮮的味道,卻不會腐壞。


    他跟李維揚不一樣。他沒有幾個朋友,那是因為他從來沒有把友情放在生命中重要的位置。他讀書的成績一向出類拔萃,同學們都是有求於他的。他看不起這種不平等的友誼。他最深的情感,隻會留給他所愛的女人。正因為隻是向一個人付出,萬一失去了,他便會很淒涼。她是他的朋友、情人和女兒,她走了,他會很孤獨。但他寧願孤獨一人,也絕對不能容忍被自己所愛的人所叛。


    誰能承受這種滿懷期望而又孤絕的愛呢?


    她唯一的回報,就是不能背棄他。


    你搬過來波士頓好嗎?他說。


    他已經這樣說過很多次了,但是這一次,她心裏卻有點震顫。


    我不想再和你分開。他用手上那條毛巾把她包裹著,吻她的臉和脖子。


    他很久沒有這樣吻她了。


    他離開太久了,她一度以為,他也將會從她生命中消失。七年了,她現在認識到他是無可取代的。她可以去愛另一個男人,卻不可以遺棄他。


    從前每一次,當他叫她搬去波士頓的時候,她可以理直氣壯的拒絕他。她有自己的夢想啊。可是,這一次,她沒有那麽理直氣壯了,因為她背叛了他對她的愛。


    她在這裏,並不是追求夢想,而是繼續她那背叛的行為。


    她對自己深惡痛絕卻又無能為力。離開也許是唯一的出路。


    過來之後,你可以繼續讀書,你喜歡畫畫也可以。等我畢業的時候,我們可以去一次歐洲長途旅行,我陪你去看畫。


    原來他已經有一張美好的藍圖了,那個計劃裏有她。她是多麽可恥的一個人?他把她珍珍重重地放在自己未來的歲月裏,她卻暗地裏出賣他。


    答應我好嗎?我很害怕你不再需要我。他說。


    愈是覺得自己可恥,她愈是無法再說不。她重重地點了一下頭。除了這個動作,沒有什麽更能回報他對她的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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