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韓哲那天像一股旋風一樣突襲警校之後,他的故事也很快在他們這個班上傳開了。


    他是著名的警察遺孤。


    三十六年前,兩名本來有大好前途的年輕探員在一次出任務時失手,同時身中多槍殉職。這兩人的妻子當時都懷有身孕。


    兩個遺腹子先後出生,其中一個就是韓哲。


    這個跟母親靠著遺孀的撫恤金和遺孤福利過活的男孩壯得像一匹馬,長大後跟他父親一樣,當上了警察,而且成為非常出色的警察。沒有人知道另一個遺腹子的去向,就連是個男孩還是個女孩,也無人聞問了。


    這個故事,她還是頭一次聽到。


    在她以前搜集的貧乏的關於他的資料裏,根本沒有這部分。不是進來警校,是不可能知道的。


    這個警察遺孤走上他父親的路。不一樣的,是他在父親已經結婚的那個年紀依然單身,一直到現在。聽說,他女朋友很多。


    她可寧願他是這樣。他畢竟比她大十四歲。過去這些年,天知道她有多麽渴望長大。她害怕他沒等到她長大就已經跟一個女人結婚了。


    他在警校隻授了幾堂課。對他來說,她也許隻是那個傳奇少女,是班上一個漂亮的女生。可對她來說,他是她最長久的思念。


    最後一堂課的那個星期三。他一走進課室,十七個同學都嚷著要請他去酒吧喝一杯答謝他。她當然也是最落力起哄的那個。這天之後,她不知道哪天可以再見到他。


    他聽他們說完,等他們安靜下來了,皺著眉,嚴肅地說:


    「我是公務員,不能接受賄賂。」


    她差一點就相信了他。


    他突然笑開了,眨眨眼睛說:


    「有酒喝,管它呢!賄賂就賄賂唄!」


    她笑了出來,跟大家一起鼓掌。


    他做了個要大家停止鼓掌的手勢,一本正經地說:


    「我警告你們!你們可別以為將來進特別罪案組會容易些。好了,現在,快把你們身上的錢統統拿出來讓我看看有多少,今晚我要喝窮你們!」


    警校附近有有兩家酒吧,一家是教官常去的,他們自然是不敢去。另一家「穀地」要走遠些,麵對著那片漂亮的峽穀,是他們去的,吃的喝的都不錯。她更喜歡那兒的氣氛。


    他們任由韓哲挑一家。有他在,他們自然能去教官愛去的那一家。


    當他聽到那家酒吧是教官愛去的,他揚揚下巴,調皮地說:


    「那一定很悶,我們去另一家。」


    他們在「穀地」喝了很多。那個熱情的老板娘,雖然一把年紀,都能當個年輕的祖母了,一看到韓哲,竟像懷春少女那樣,不停端來很多小吃給他們,又請他們喝酒。


    他們占了酒吧最裏麵的一張長桌。她跟他之間隔著幾個男生。她做夢也沒想過有一天可以跟他一塊喝酒。當眼前發生的事看來並不真實,她突然不知道跟他說什麽好。


    她靜靜地坐在那兒啜著一杯覆盆子伏特加。


    時間在她喝的那幾杯覆盆子伏特加裏蕩漾著.那美麗的赤色終於還是到了杯底。


    離開酒吧時,大夥都好像醉了,幾個男生相互推搡著追逐著。


    「穀地」酒吧離警校有一千兩百米,是條安靜的小路,落滿了秋天的杏樹的葉子。幾盞朦朧的遙遠的路燈點綴著路的兩旁,然後消失了。夏天的時候,他們常常可以撿到杏子,讓她想起故鄉的梨樹,還有舅舅那個梨樹的故事。


    恨一個人,原來還是會記得他說的故事。


    深秋的山風有些凍人。他們走這條路來的時候沒喝酒,不消一會就走完。現在喝了酒,這條路似乎變成了一千兩百米的許多倍。他們像一群分散的蝸牛那樣緩慢地向前移動。


    這時候,韓哲宣布:


    「走路不晃的,以後進特別罪案組會容易些!」


    大家都好像被這句話點了穴道似的。明知道他是說笑,各人都暗暗較勁,連忙打起精神走路。


    伏特加的酒勁很厲害,她覺得自己醉了。


    她臉上掛著假裝沒醉的微笑,試著幫身體找個平衡點。


    「你不想進特別罪案組了?宣布投降了嗎?」韓哲不知什麽時候突然從她身邊冒出來說。


    「呃,不,我想!」她舌頭結巴地回答。


    她看不出他到底有沒有醉。他的眼光鞭策著她。她大口吸氣,挺直腰背,兩條手臂在身旁微微張開保持平衡,傻呼呼地說:


    「如果我走路有點晃,不是因為我醉了,是我的腳不聽話。我最想進特別罪案組了!」


    她說的話頂沒意義,隻有醉鬼才會說出口。


    這句話卻把他逗笑了。


    他彎腰把一片葉子撿起來放到自己頭上,小聲在她身邊提示:


    「抬起頭,眼睛望著前麵的一點,不要老望著自己的腳!別讓葉子掉下來。」


    她照著他的話做,學著他那樣,撿起一片葉子放到頭發上。


    她試著不晃。


    他走在她身邊,唱起歌來。


    你願意抓住一顆流星嗎?


    就在它墜落地麵之前。


    你難道不明白,


    當你一蹶不振時就不會有人愛你。


    把我撿起來帶回家吧。


    我會抱起我的舊吉他,


    為你唱一首懷舊金曲,


    隻要你願意抓住一顆流星。


    她扭頭看他,他已經越過她,跟她隔了幾步的距離。


    他頭發上的枯葉掉落了,他並未察覺。


    她悄悄把那片葉子撿起來,跟自己說:


    「他醉了。」


    她踮高腳,想把那片葉子放回去他頭上。他比她高太多了,她顛了幾步,差點就成功。那片葉子在他頭發上停留了大概一秒鍾卻又飄落了。


    後來,他發現那片葉子不見了。他轉身,目光找了一會,看到她。


    她眨眨黑亮的眼睛,很小心地朝他走出一條不晃的路。


    他瞥了瞥她頭發上的杏樹葉子,臉露疑惑的神情。


    她若無其事地繼續走。


    她知道他為什麽感到疑惑。她那片葉子一直沒掉下來。


    這是她永遠不會告訴他的秘密。


    她那天剛好在頭上別了一個黑色的發夾,正好用來夾住葉子,就是這麽簡單又幸運。


    他們終於走完了那一千兩百米的路。


    他上了他那輛標誌。


    他們歪歪斜斜地並排站著,然後立正,一隻手放在額頭前麵,向他敬禮。


    她敬禮的時候沒忘記用另一隻手按住頭發上的那片葉子,朝他得意地笑。


    他看了看他們,沒好氣地搖頭,打亮車燈,把車調頭駛出停車場。


    她目送著他的車燈沒入夜色裏,跟自己說:


    「我必須進入特別罪案組。」


    那是再見他的惟一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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