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一個星期天,陽光明媚的午後,刑露和徐承勳坐船來到梅窩。徐承勳一個做陶藝的朋友在島上的祖屋舉辦作品展。


    那幢祖屋位於長沙的山腰下,經過一片農田和一條溪澗,抄小路就到。房子隻有一層高,看來已經很老了,大門的兩旁,掛著一副舊的新春對聯和一對紅燈籠,門檻是木造的。


    徐承勳牽著刑露的手走進屋裏去,他們穿過一個寬闊的中庭時,幾隻懶洋洋的老黃狗趴在那兒睡午覺,看到陌生人,頭也不抬一下。


    許多朋友已經到了,三三兩兩擠在一起高談闊論,其中有一些是刑露見過的。徐承勳把刑露介紹給女主人。她皮膚黝黑,身材很高,身上穿一襲白色的寬鬆裙子,赤著一雙腳,眼睛周圍長滿雀斑,厚厚的嘴唇笑起來往上翹,一把長發挽成一個髻,耳背上隨意地插著一朵蘭花。這是一張奇怪的臉,五官都不漂亮,合起來卻充滿野性的吸引力。


    女主人跟刑露握手,那個性感的嘴巴笑著說:


    “我從沒見過徐承勳帶女朋友出來,還以為他是不喜歡女人呢!原來他要求這麽高!”


    刑露客氣地笑笑。


    這位女主人瞥了徐承勳一眼,對刑露說:


    “他是個好男人,要是你哪天不要他,通知我一聲!他可是很槍手的呀!”


    刑露心裏想著:


    “這個女人說話很無禮呢!”


    不過,刑露還是露出一張笑臉。


    然後,他們走入人群裏,跟朋友打招呼,欣賞女主人的作品,也去看看屋後那個用來燒陶的巨大的土窯。


    到了接近黃昏的時候,大家都有一點懶洋洋了,坐到一邊吃著糕點喝著下午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徐承勳在刑露耳邊說:


    “我們出去走走!”


    於是,他們悄悄溜了出去。


    他們沿著一條小路漫無目的地往山上走。


    刑露看了看徐承勳說:


    “主人家好像很喜歡你呢!”


    徐承勳笑開了,說:


    “怎麽可能?”


    刑露說:


    “人家都說得那麽明白了,隻有你不知道!”


    徐承勳說:


    “她鬧著玩的。她這個人,性格像男孩子!”


    刑露酸溜溜地說:


    “是嗎?”


    突然之間,她不說話了,默默地走著。她為什麽要妒忌呢?妒忌是危險的,就像一段樂章的留白,留白之後,必然是更激揚的感情。


    徐承勳握住她的手,緊張地問:


    “你怎麽了?我跟她真的什麽也沒有!”


    刑露淡然地笑了,說:


    “你看你,用得著這麽認真嗎?跟你玩玩罷了!”


    不知不覺間,他們爬到山頂了,一幢漂亮的白色英式平房出現在麵前。隻有一層高的房子,屋頂伸出了一個煙囪,是山上唯一的一座建築物,房子用白色的木柵欄圍了起來,欄柵裏種滿了花。一條傻頭傻腦的黑色卷毛小狗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來,朝刑露猛搖著尾巴。刑露眯著眼睛笑了。


    她停住腳說:


    “奇怪!這裏怎麽會有一幢房子呢?”


    徐承勳在她身邊說:


    “你看!”


    刑露轉過身去,在這裏,可以俯瞰山下一片野樹林,遼闊的天際掛著一輪落日,刑露看到了大海和大海那邊默然無語的浪花。


    她以前向往的是月光下的大宅,鋪上大理石的回廊和華麗的水晶吊燈下的繁華繽紛,從來就沒羨慕過田園的幽靜和樹林裏的蟲鳴。然而,這幢白色平房和眼前的景色,讓她驚歎。


    那頭小黑狗朝刑露汪汪地叫。刑露低下頭去看它,它撒嬌似的趴在她腳背上,水汪汪的黑眼睛抬起來看她。她終於把它抱了起來。


    有一個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


    “它最喜歡纏住美麗的女孩子!”


    刑露和徐承勳同時轉過臉去,發現一個慈祥的老人站在欄柵裏,手上拎著一個澆花用的大水桶,看來是這裏的花匠。


    徐承勳首先開口問:


    “老伯伯,這裏有人住的嗎?”


    老人回答說:


    “主人一家隻有夏天來避暑。這裏的山風很涼快!”


    老人接著又說:


    “你們要不要進來參觀一下?”


    刑露和徐承勳對望一笑,幾乎同時說:


    “好啊!”


    老人領他們經過屋前的花園進屋裏去。屋裏的陳設很樸素,挑高的天花板垂掛著幾把白色的吊扇,地板是木造的,家具全都是藤織的,牆上有一個古老的壁爐。穿過客廳的一排落地玻璃門,來到回廊上,那兒吊著一個藤秋千。他們腳下就是那片山和海。


    刑露雀躍地坐到藤秋千裏,蕩著秋千歎息著說:


    “這裏好美啊!”


    看到刑露那麽快樂,徐承勳說:


    “等我將來成了名,我要把這幢平房買下來送給你!我們一塊兒住在這裏!在這裏畫畫。”


    刑露抬起臉來,看著徐承勳說:


    “你有沒有聽過一個窮畫家和一幢房子的故事?”


    徐承勳皺了皺眉,表示他沒聽過。


    刑露摩挲著俯伏在她懷中的小黑狗,腳尖踩在地上說: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窮畫家。一天,這個窮畫家和他的妻子來到一個幽靜的小島,發現了一幢兩個人都很喜歡的房子。


    “那個窮畫家跟妻子說:‘將來等我成了名,有很多錢,我要把這幢房子買下來,我們就住在這裏,一直到老。’


    “許多年後,這位窮畫家真的成名了,賺到很多錢。他跟妻子住在市中心一間豪華的公寓裏,不時忙著應酬。


    “一天,妻子跟他說:‘我們不是說過要把小島上那幢房子買下來,住在那兒的嗎?’畫家回答說:‘我們現在不是很好嗎?誰要住在那個什麽都沒有的小島上!’”


    徐承勳抓住秋千,彎下身去,凝視著刑露說:


    “你為什麽不相信我?”


    刑露說:


    “你真的從來沒聽過這故事嗎?人是會改變的。”


    徐承勳望著刑露說:


    “我說到就會做到!”


    刑露茫然的大眼睛越過他的頭頂,看到天邊一抹橘子色的殘雲,覺得有些涼意。於是,她把懷裏的小狗放走,站起來說:


    “太陽下山了,我們走吧!”


    離開這幢白色平房時,那條小黑狗在她身後追趕著,刑露並沒有回頭多看一眼。


    第二天,刑露生病了。這種痛楚幾乎每個月那幾天都來折磨她,可這一次卻特別嚴重。從早上開始,她就覺得肚子痙攣,渾身發冷。她蜷縮在被窩裏,額上冒出細細的汗珠。


    她打了一通電話回去咖啡店請假,以為睡一會兒就會好過來。然而,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小聲地呻吟著,那種痛苦愈來愈劇烈。她想起曾經讀過一本書,說狗兒能夠聞到血的味道、病人的味道和即將死去的人身上的味道,她終於明白昨天那頭卷毛小黑狗為什麽老是追趕著她了。


    她虛弱地走下床,想找些藥。但是,醫生上次開給她的藥已經吃完了。她走到明真的房間,想請她帶她去看醫生。床上沒有人,刑露看看床頭的那個鍾,原來已經是午後一點鍾,明真上班去了。


    她本來想換件衣服去看醫生,可是,想到要走下三層樓的樓梯,回來的時候又要爬上三層樓的樓梯,根本不可能做得到。


    她回到床上,忍受著小腹的抽痛,屈曲著兩條腿,在被窩裏有如受傷小動物般發著抖。模模糊糊的時候,床邊的電話響起鈴聲,她伸手去抓起話筒,說了一聲:


    “喂?”


    “你怎麽了?沒去上班嗎?”是徐承勳的聲音。


    刑露回答說:


    “我……不……舒……服……”


    徐承勳緊張地問:


    “你哪裏不舒服?嚴重嗎?”


    刑露發啞的聲音說:


    “我睡一會兒就好。”


    徐承勳說:


    “我過來帶你去看醫生!”


    刑露昏昏沉沉地說:


    “不……用……了。”


    然而,十幾分鍾之後,門鈴響了。


    刑露從枕頭上轉過臉來。她臉龐周圍的頭發濕了,身上穿一襲白色的睡裙,汗濕了的裙子粘著背。她顫抖著坐起來,雙手摸著臉,心裏想著:


    “不能讓他看到我這個樣子,他會不愛我的!”


    她想擦點口紅,可是,她已經一點兒氣力也沒有了。


    門鈴又再催促著,她跋著床邊的一雙粉紅色毛拖鞋,扶著牆壁緩緩走去開門。門一打開,她看到徐承勳站在那兒,他上氣不接下氣地,一張臉變得通紅,一定是一口氣從樓下奔跑上來的。


    徐承勳扶著她,問她:


    “你怎麽了?”


    她怪他說:


    “不是叫你不要來嗎?隻是痛經罷了,躺一會兒就沒事。”


    她有氣無力地回到床上,徐承勳坐到床邊,撫摸她的雙手,給那雙冰冷的手嚇了一跳。她披散頭發,軟癱在那兒,怕他看到她蒼白的臉,她背朝著他屈曲著身體。他看到她白色睡裙後麵染了一攤血跡。


    他吃驚地叫道:


    “你流血了。”


    刑露摸摸裙子後麵,果然濕了一大片。她尷尬地扭轉過身來,拉上被子生氣地罵道:


    “走呀,你走呀!”


    徐承勳衝出房間,在浴室的鏡櫃裏找到一包衛生棉。他拿著那包衛生棉跑回來,走到床邊,掀開她蓋在身上的被子,溫柔地把她扶起來,說:


    “快點換衣服,我帶你看醫生。你用的是不是這個?”


    她看到他手裏拿著衛生棉,心裏突然覺得說不出的難過。


    “你的衣服放在哪裏?我替你拿!”他說。


    她看了一眼床邊的衣櫃。徐承勳連忙走過去打開衣櫃,隨手挑出一件大衣和一條裙子,放在床邊,對她說:


    “我在外麵等你。”


    刑露虛弱地點了點頭。徐承勳走出去,帶上了門。


    刑露禁不住用那條手帕掩著嘴巴啜泣起來。


    隨後她抹幹眼淚,換上了幹淨的內衣褲和他挑的裙子與大衣,趿著拖鞋蹣跚地走出房間找鞋子。


    徐承勳抓住她的手說:


    “別找了,我背你下去。”


    刑露說:


    “我自己可以走路!”


    徐承勳彎下腰去,命令道:


    “快爬上來!”


    刑露隻好爬到他背上。


    徐承勳背著她走下樓梯,她頭倚在他背上,迷迷糊糊地呻吟著。


    徐承勳問:


    “很痛嗎?”


    刑露咬著唇搖了搖頭。


    兩個人終於抵達醫院。醫生給刑露開了止痛藥。


    徐承勳倒了一杯溫水給她,看著她把藥吞下去,像哄孩子似的說:


    “吃了藥就不痛了。”


    刑露抬起依然蒼白的臉問他:


    “我現在是不是很難看?”


    徐承勳摩挲著她的頭發說:


    “你最漂亮了!”


    回去的時候,他背著她爬上樓梯。


    刑露說:


    “我自己可以走。”


    徐承勳說:


    “不,你還很虛弱。”


    刑露在他背上喃喃地說:


    “不過是痛經罷了!看你緊張成這個樣子!”


    爬上那條昏黃的樓梯時,他問:


    “這種痛有辦法醫好的嗎?”


    刑露回答說:


    “醫生說,生過孩子就不會再通了。”


    徐承勳說:


    “那麽,我們生一個孩子吧!”


    她凝視著他的側臉,低聲說:


    “瘋了呀你!”


    徐承勳認真地說:


    “隻要你願意。”


    刑露沒回答他。她心裏想著:


    “這是沒可能的。”


    徐承勳說:


    “以後有什麽不舒服,一定要告訴我!今天要不是我打電話過來,你也不說。”


    刑露說:


    “你說今天要去見一個畫商,我不想讓你擔心啊!對了,他看了你的畫怎麽說?”


    徐承勳雀躍地回答:


    “我帶了幾張畫去,他很喜歡,他說很有把握可以賣出去,還要我把以後的作品都交給他賣。他在行內名氣很大的呀!”


    刑露臉抵住他的肩膀說:


    “那不是很好嗎?”


    “說不定我們很快就有錢把山上那幢平房買下來了。”徐承勳把她背緊了一些。


    刑露雙手摟住他的脖子,一句話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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