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之前,金寨主和白二爺就帶著小元去了美國。


    因為金寨主覺得,國內的大戰早晚都會來臨,而他這把年紀,已然不能為這個風雨飄搖的國家做些什麽了。


    帶著小元去美國,既有讓小元避開戰爭,在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生活和學習,當然也是給沈懷景和白鳳軒留個後路。


    如果國內的情況實在太糟糕,白家軍也消耗在內戰外戰裏,至少他們還有一個去處。


    早一些去國外打好基礎,總是沒錯的。


    金寨主是個未雨綢繆的人,大概是小的時候曆經了太多的起落和磨難,他從來不存在什麽僥幸的心思,總是做最壞的打算。


    當然,更主要的是,他想讓小元接受更好的教育。


    抗戰爆發之後,國內的戰況越發慘烈,日軍不斷前進,而國軍則節節敗退,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山河已失了不少。金寨主雖是身在異國,每天都在關注著國內的新聞。


    大清亡了沒什麽。


    是民國還是帝國,他早就看開了。


    但這片他生長的土地,不能成為日寇的天下。


    這個,是他不能接受的。


    他雖然已經無力再為這個國家做些什麽,但即使身在異國,他也依舊不想做個亡國奴。


    “王爺,許行長來了。”


    紐約郊外的別墅裏,金寨主的頭發都白了大半了。他的年紀其實不算老,也不過五十多歲。


    最近,他都睡得不太好,總是夢到故去的人和事。


    “嗯,我這就下去。”


    金寨主在椅子上打盹,夜裏睡不好,白天就總是犯困。


    下樓見到許博雅,臉上才多了些溫和的笑容。


    許博雅與他說了一下目前國內的情況,打成一鍋粥了,情況實在是糟糕得很。


    “我來之前,剛剛收到懷景的電報。他說,白長官阻擊日軍的一個師團,也才剛剛撤下來,如今正在休整中。部隊傷亡慘重,戰事堪優。大概休整幾天,又得奔赴新的戰場。懷景也是四處奔波,白長官在前方作戰,他得保證後勤。南京那邊,一紙令書,也就給了個空頭,一分錢不給,一發子彈沒有,也是幸好這些年懷景有所經營,不然......”


    許博雅沒有說下去。


    二人正聊著,家裏的下人突然跑進來,急切地道:“王爺,不好了。剛剛聽說,南京失守了。”


    白二爺立馬打開了收音機。


    收音機裏正在播報國內的新聞,南京失守,國府已向西遷。


    一國之都城失去,真是國將不國。


    金寨主突然一口血噴出,嚇得白二爺立馬讓人叫醫生來。


    金寨主因為聽聞這個消息,在床上躺上了好幾天,又是打針,又是吃藥,白二爺更是日夜伺候,一刻也不敢離開他的身邊。


    異國他鄉的冬天很冷,金寨主因著南京失守的消息,氣血攻心,又加上舊疾沉屙,雖是用了些藥,但效果不佳。


    去年春天的時候,江太醫也安祥地離開了人世間。


    臨終之前,讓兒子執筆,江太醫口述,給金寨主寫了封信。大意是說,君臣這麽多年,他已無力再為王爺做些什麽。隻求王爺多保重身體,健健康康,餘生無憂。


    金寨主收到信的時候,還哭了一場。


    “二爺,我剛才夢見江老頭了。”金寨主睡了一會兒,連一個小時都不到,但又做夢了。


    醒來見白二爺守在身邊,一直拉著他的手,又覺得無比安慰。


    “王爺是覺得最終沒能去送一送江太醫,心裏惦記著,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白二爺寬慰著。


    金寨主搖了搖頭,想要坐起身來,白二爺立馬拿了靠枕放到背後。


    “二爺,”金寨主趕緊拉過他的手來,“別怕,我不會那麽快死的。我的二爺,我怎麽能扔下就走了。”


    他也寬慰著白二爺。


    白二爺的眼睛立馬就紅了,“王爺別說這些,咱們得長長久久,牙都掉光了,說話漏風都得在一起的。”


    金寨主笑了。


    他伸手摸了摸白二爺的臉,眼裏盡是溫柔。


    “當年,在王府裏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你還那麽小,戰戰兢兢的,也不敢抬頭看我。問你幾歲了,你也好半天才敢答應。那時候我想,就你這樣的,在這吃人的王府裏,不知道哪天就死在犄角旮旯裏了。後來,我有幾次都看到府裏的下人欺負你。大冬天的,你的雙手都凍紅了,還在冰冷的水裏洗衣服。那時候,你才多大呀,那個小小的背影......”


    “王爺,我後來不是有了你嗎?”白二爺不願意他提這個,立馬打斷了。


    “我對你也不好!”


    “哪有。王爺對我最好,教我識字,也教我很多道理,還帶著我出國留洋。我這輩子沒看過的世景,也都看過了。若是沒有王爺,我大概也不知道死在哪裏了。”


    白二爺不是個懷舊的人。


    與其說不是個懷舊的人,他隻是不想把自己困在過往那些痛苦裏。


    畫地為牢,就算現在日子好了,還是會作繭自縛。


    他一直跟自己說,白老二,你的命真好。這一生能遇到王爺這樣的人,大概之前受的那苦,就是為了遇見這麽疼愛自己的人。無論如何都要想好的,那樣你們就能越來越好。


    說實在的,他們也確實過了些舒坦日子。


    大清沒了,王爺的榮華富貴沒了,但王爺這個人還在,而且王爺會經營謀劃,日子一直過得富貴,真沒有什麽不好的。


    “我大概也說不清是什麽時候對你動了心思。或許是有一回你為了護著我,被他們扔到冰冷的池子裏。我把快死的你撈起來,衣服都給你扒光了,露出了那白嫩嫩的身子。我記得,那時候,我都呆住了。你怎麽那麽漂亮......”


    “王爺!”白二爺如今也是奔五的人,再聽王爺說這些,臉上也覺得臊得慌。


    “我那時候才多大呀,九歲還是十歲。跟小雞一樣的身子骨,也不知道漂亮在哪裏。我看呀,王爺那時候是想娶妻了,所以看一個閹人......”


    白二爺的嘴被金寨主給捂住了,“二爺,不許說這個。你不是,你就是我的二爺,我最好的二爺。這麽些年,都是你陪著我走過的。那年我喝多了酒,強要了你。你嚇得逃離了王府,我當時就覺得,要是你不見了,我大概也活不成了。他們讓我承襲了郡王爵位,但有什麽用。大清都亡了,所謂的郡王就像一個笑話一樣。若是沒有把你找回來,我......”


    “嗯。王爺後來把我找回來了,當時又是哄又是嚇的,我才多大年紀呀,也不經嚇......”白二爺說到這裏歎了口氣,他那時候心裏是不願意的。


    他願意陪著主子,但不是那樣陪著。


    一個閹人已經很下賤了,他不想還被主子當個玩藝。


    如果隻是閹人,他就隻是最忠誠的仆人,可以一輩子陪著他的王爺。


    但一個玩藝是什麽?


    那是主子哪天玩膩了,就能扔了的小東西。


    他不願意做那樣小東西。


    “二爺,我的錯,我對二爺不好!”金寨主趕緊道。


    “王爺,我沒有埋怨你。其實,那時候,我也沒有想明白對王爺是什麽樣的心情。王爺待我好,我也想一輩子陪著王爺,但不願意做個王爺隨時可以扔掉的小玩藝。我想,那時候我其實已經很愛很愛王爺,不願意跟王爺分開......”


    憶起往事,總會傷懷。


    白二爺說到這個,眼睛便濕潤了。


    “二爺,別哭。是我不好,不該提這些舊事,讓二爺傷心的。”


    白二爺撲到金寨主懷裏,把頭靠在他的胸心,靜靜聽著對方的心跳。


    金寨主輕輕拍著他的背,“二爺,這一生有了你,我才覺得沒白來這人間一趟。”


    “王爺,答應我,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許說嚇我的話,也不許做嚇我的事。當初,你讓我上了你這條船,你就不能中途讓我下船。病了,咱們就看醫生,好好養著。國家有再大的事,也不是一個人能解決的,咱們盡自己的綿薄之力。不能急,更不能不顧自己的身體。若是王爺不聽話,等王爺真有那一天,我就找個美國佬去,然後帶著美國佬到王爺......”


    墳頭這個詞他是說不出口的。


    其實,今天這些話,已經算是大不敬了。


    他就是怕王爺不顧著身子。


    他幾歲開始,就跟著王爺,幾十年過去了。他的人生裏,如果沒有了王爺,他不知道該怎麽活著。


    他不過是當年成郡王府裏的一個小太監,他沒有什麽遠大的誌向,心裏也沒有什麽蒼生、黎民、家國天下,他心裏有的,除了現在抱著的這個男人,就是如今還在抗日戰場的侄子和那個自己帶大的小元。


    或許他是薄涼了些,但這三個人給了他此生最多的溫情。


    親情,愛情,天倫之樂,他這樣一個不完整的人,最終也都享受到了。


    他無怨。


    他想和他愛著的這個男人,一起走到人生的盡頭,而不是有一個人提前會放手。


    他不許。


    幾天之後,《紐約時報》在頭版刊登了南京大屠殺的消息。


    白二爺不敢把報紙拿給金寨主看,怕他看了更為傷心,吩咐家裏的下人不許在金寨主麵前提這件事。


    “二爺爺,我想......”吃晚飯的時候,已經出落成大姑娘的小元欲言又止。


    “如果是想去其他地方上大學,也不是不可以。大不了,我跟王爺把家搬過去就是,不必擔心這個。”


    小元快考大學了。


    當初出來時,也不過是十來歲的小女孩,如今倒是長大了。


    小元很聰明,長得也漂亮,眉眼之間,倒是有幾分沈懷景的模樣。


    孩子讀書一直很刻苦,再加上白二爺和金寨主對她要求嚴格,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


    “二爺爺,我不想在這邊上學了。”她的聲音不大。


    金寨主因為病還沒有好,沈懷景在吃晚飯前先伺候了金寨主用餐,自己等著放學回來的小元吃飯。


    所以,這會兒飯桌上隻有他們祖孫二人。


    “不想在這邊上學?”白二爺的目光掃過小元,“你想去哪裏上學?”


    “我......我想回去,回去幫舅舅和舅父!”


    小元到底是把心裏的話說出來了。


    “你舅舅和舅父不差你這麽個丫頭幫忙。你好好讀書,那就是幫你舅舅和舅父了。”


    小元知道白二爺可能不會答應,但她還是想爭取。


    她放下了碗筷,“二爺爺,我的幾個同學都隨父母回國了,他們說,要為國家做些事。我也想為國家做些事,哪怕我的力量微不足道。但......”


    “別但了,我說不行。這件事,以後不許再提。”


    白二爺平常最是溫柔,待她更是溫柔至極,像奶奶更像母親,但小元也知道,如果白二爺說不行,那就沒什麽可商量的。


    就算她去求金寨主,金寨主也隻會說,聽你二爺爺的,他當家。


    小元垂下頭去,不再爭辯,也不再拿起碗筷。


    這丫頭,骨子裏有股子倔強。不是個好爭辯的丫頭,但她很少開口要求什麽,若是開了口,要打消她的念頭,那也並不容易。


    白二爺這才放下碗筷來,語重心長地說道:“你想為這個國家做些什麽,我不反對。但現在正是你讀書學習的時候,而不是把自己年輕的生命扔在慘烈的戰場上。”


    “我不怕死!”小元說。


    “但我怕你死。你舅舅、舅父怕你死,王爺也怕你死。你是沈家唯一的血脈,當初你舅舅同意我們把你帶出來,也是想著這邊的環境會更好一些,就算有大仗,以這個國家的強大,本土應該都不會有戰爭。讓能好好讀書,好好成長。


    每回你舅舅來信,都說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的母親,沒能好好照顧你。但又慶幸,你早早跟我們出來,沒有經受那些戰亂之苦。小元,你比絕大多數人都幸運。


    你知道與你同齡的那些人,他們的命運是什麽嗎?


    如果上了戰場,可能都為沒這個國家開過幾槍,就死在日本人的炮火裏。那些被日軍占領的城市裏,多少如你一般的年輕人,死在了他們的屠刀和炮火之下。


    南京失守,日本人屠殺了三十萬民眾,這裏邊,多少如你一般的年輕人,甚至比你更年輕的孩子也不在少數。他們都想活著,便沒人給他們機會。你就珍惜當下的安穩吧,好好讀書,以後有機會為國家盡自己的力。”


    “三十萬人?怎麽回事?”


    金寨主的話突然響起來,白二爺頓時慌了,立馬起了身,“怎麽出來了?”


    “二爺,你趕緊說,南京三十萬人怎麽回事?”


    白二爺知道已經瞞不住了,隻得讓人去拿了報紙來,又讓小元去給金寨主拿藥服下。


    看完了報紙,金寨主連罵了好些髒話。


    但罵有什麽用呢,那三十萬人早已成了亡魂,而且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成為亡魂。


    “這個國家,沒救了。”金寨主罵到最後有一絲絲的絕望。


    “金爺爺,這個國家不會沒救的。還有舅舅和舅父那樣的人,還有千千萬萬想救這個國家的人。我相信,戰爭總會結束,而我們總有一天會把侵略者趕出國土。”


    小元的話讓白二爺與金寨主微微一怔,白二爺伸手示意小元過去,然後拉住了她的手,“小元,你說得對,戰爭總會結束,我們也一定會把侵略者趕出國土。所以,小元更應該好好讀書,將來,這滿目瘡痍的國家,還要你這樣的年輕人用所學的知識去重建。”


    “二爺爺,我明白了。我會好好讀書,不會再鬧著回國。等有一天,這個國家真正需要我的時候,我會帶著所學知識,為這個國家盡自己的一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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