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出電影在一九九六年六月底開拍,故事是根據十年前一部暢銷小說《收到你的信己經大遲》改編的。真莉十三歲時頭一次趴在床上熬夜追看的愛情小說就是這一本,她一邊看一邊哭,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兩隻眼睛都哭腫了。當她知道這麽多年後頭一次拍電影竟然就是拍這本小說,不由得從心裏叫了出來說:


    “太好了!起碼我看過原著!”


    小說寫的是一個淒美浪漫的人鬼戀故事。電影公司借了市郊一幢六層高的舊樓和舊樓外麵的一條長街來拍攝。這兒很快便要拆卸重建,整幢舊樓都丟空了。街上的商戶也都已經搬走。房子是五十年前蓋的,就連鵝黃色外牆上伸出來的兩盞鐵皮綠漆街燈也都是古董,很配合電影裏那種淒美荒涼的味道。


    導演挑了一樓對著長街有大窗戶的公寓作為戲裏女主角的家。美術指導花了一個星期把空空的公寓重新布置成一個家的樣子,工人們搬來了全是白色的家具、電器、吊燈、窗簾和所有一個女孩子家裏該有的東西。


    導演接著把公寓外麵的長街來個改頭換麵,先是在公寓的鐵枝縷花圍籬上掛上一排排紅的、黃的、綠的燈泡,點綴著夜色下的長街。然後又在長街上豎起一塊“茉莉街”的路牌。


    最後,工人們把戲裏的主角——一個圓滾滾的紅郵筒一嵌在茉莉街的拐角。郵筒是模仿真郵筒做的,顏色像大紅花。沉甸甸的,要兩個工人才抬得動。美術指導故意把郵筒表麵弄舊,又刮掉上麵一些油漆,造出斑剝和久經風霜的效果,使它看上去有些時日了,仿佛一直都在那兒。


    這幢舊樓一個月後便要拆卸。男女主角也隻能抽出一個月的檔期,因此,電影每天都在趕。真莉有時候一整天都站在烈日下拍外景,她索性戴著一頂遮陽草帽,等到日落才把帽子從頭上摘下來,但她一張臉己經曬得排紅,一頭黑發好像也烤焦了。


    到了七月底的這一天,暮色四合,電影還有不到十個鍾頭就拍完了,所有的戲都集中在長街上拍攝。暮色裏,真莉坐在那幢舊樓門前的幾級台階上。背後燈火通明,屋裏有點悶熱。街上還涼快些。她摘下了頭上的草帽扇涼,發梢蕩著汗水,脖子上綁了一條用來抹汗的小毛巾。現在是晚飯時間,人們都暫時停下手上的工作,三三兩兩的在一樓公寓裏麵或外麵找個地方坐下來吃飯。


    “真莉,你要吃什麽?”子康從一樓的大窗戶探出頭朝她喊。


    “要是有叉燒飯,我要叉燒飯!”真莉仰起頭跟子康說。過了一會,子康拿著兩個便當從一樓走下來。他坐到真莉身邊,塞給她一個便當。


    真莉把草帽放到腳邊,在膝頭上打開她那個便當的蓋子,她一邊吃一邊問子康說:


    “你猜今天晚上會拍得完嗎?"


    子康狼吞虎咽地吃著飯說:


    “天一亮這幢舊樓就要拆了。今天晚上無論如何得拍完。快點吃吧。大飛說我們隻有半個鍾頭吃飯。”


    “哦。”真莉急急往嘴裏塞了幾口飯。


    那天晚上,導演拚命追時間趕戲,每個人的神經都繃緊了,做什麽事都又快又小心。誰都不想成為拖慢進度的那個人。半夜四點鍾,最後一個鏡頭終於在公寓裏完成。工人們連忙走進來把女主角家裏的東西清走,又拆走寫著“茉莉街”的那塊路牌和鐵枝圍籬上一排排的七彩燈泡,裝上兩部大貨車運回去電影公司的倉庫。


    大飛帶著真莉和子康待到最後,確定沒有留下任何一件貴重的東西在公寓裏。到了清晨五點半鍾,天已經亮了,真莉和子康才終於鑽上大飛那輛車子離開。人去樓空,那幢公寓又變回當初那個荒涼的模樣。


    真莉困了,擠在後車廂裏,一邊身靠著車門,雙腳縮起來擱在車廂底一個足球上。大飛的這輛五門車,就像個雜物室似的,他什麽東西都丟在車裏,衣服、鞋子、毛巾,就連拍戲的道具都有。大飛本來就不修邊幅,一忙起來就更邋遢了,成天都穿著那條鬆垮垮的百慕達短褲,露出一雙毛茸茸的小腿,腳上穿著一雙人字拖鞋,身上那件曼聯紅色十號球衣好像永遠不用脫下來似的。


    “戲什麽時候上映?”坐在前麵的子康問大飛,他打了個嗬欠,眼皮困得垂了下來。


    “現在還不知道,暑假是趕不及的了,希望能拿到中秋節或聖誕檔期吧。”大飛好像給子康傳染了,也打了個大大的嗬欠。


    真莉看見他們兩個都打嗬欠,也受到傳染跟著打了個嗬欠。大飛和子康接著又聊起有哪幾部戲可能會跟他們打對台、哪幾部戲會是他們的對手,到底中秋節檔期比較好還是聖誕檔期好一些。真莉想要搭嘴時,思緒突然又飄到一樁八卦的事情去。她從後座冒出來,問大飛:


    “我聽說五年前我們係三年級一個學生拍的一條短片裏,那個女主角背部全裸上鏡,是不是有這樣的事?你那時也是三年級吧?到底是誰拍的?”


    “就是我。”大飛咧開嘴笑著說。


    “啊?是你!”真莉和子康都沒想到竟然就是大飛。


    “那個女主角是誰?”子康出於男生的好奇追問,他困倦的眼睛這時也睜大了,不免聯想到那個光光的背脊。


    “到底是什麽人嘛?她為什麽願意啊?”真莉的好奇卻是出於女生的好奇,她想著還在讀書的女生為什麽有這麽大的膽子,那會是個生活很放蕩的女生嗎?


    大飛的神色這時有點靦腆,隻是咧咧嘴沒回答。


    “是誰嘛?她漂亮嗎?你到底用什麽方法說服她的?”真莉幾乎要爬到前座去了。


    “我沒說服她,她看過那個劇本,覺得很喜歡,自己提出的。就是嫣兒。”


    “哦?是嫣兒,你們是同學嗎?”真莉偷瞄了大飛一眼,心裏想,要是她早知道郭嫣兒跟大飛是同學,她該猜到那個背脊就是她。嫣兒是大飛的女朋友,也是做副導演的,來探過幾次班。


    “不同係,她念英國文學的。”大飛說。


    真莉悶悶地靠回座位上。她喜歡大飛。可是,她不喜歡郭嫣兒。她長得並不漂亮,不過她胸部很大,又不愛戴胸罩。每次她來探班時。那些男生都會不自覺把目光投向她。最讓真莉討厭的,是郭嫣兒隻跟男孩子搭訕,對女孩子很冷淡。


    那天,大飛介紹她們認識,郭嫣兒也隻是點點頭,敷衍地擠出一個笑容,一句話也沒說,眼裏充滿了妒意似的。現在,她知道郭嫣兒就是那個讀書時代己經大膽背部全裸拍片的女生,她又不免更覺得這個人也許有點隨便。


    子康還要同她一起飛去巴黎拍戲呢?那是上個星期的事。郭嫣兒那部新戲需要一個場記,大飛向她推薦了子康。那是一部大片,約莫在十月開拍,還會到巴黎拍外景。真莉簡直有些妒忌,她學了三年法文,還沒去過法國啊。


    車子快到家了。大飛和子康都再也沒說話。大家累垮了,真莉隻想快點倒在家裏那張舒服的床上睡覺。她想起剛剛爬上大飛的車子,離開那條長街時,好像有些什麽東西忘記了;到底是什麽,她卻怎樣也記不起來了。


    九月初的一天,大學開學了。真莉上完早上的第一節課。來到五樓學生休息室。坐在一張桌子上搖晃著兩條腿。吃她上課前買的一份火腿乳酩三明治。她的頭發長了許多,已經蓋著脖子。電影拍完了三個禮拜,不用再在烈日下跑來跑去,她的皮膚也漸漸變回原本的粉白色。她身上套著一件新買的黃色汗衫和一條綠色的吊腳褲,腳上穿的是這個夏天都穿的一雙咖啡色露趾平底涼鞋。剛才在走廊裏,她碰到幾張好奇又有點懵懂的臉孔,她猜那幾個是新生。她心裏想道:


    “我去年大概也是這個樣子?”


    不過一年光景,真莉覺得自己改變了許多。她有男朋友了。她也拍過一出真正的電影了。她看了一眼這個亂七八糟的房間,時間還早,等到下午,這裏會擠滿人。有的小聲聊天、有的做功課,有的吃東西、有的蹺謀躲進來做自己的事。真莉愈來愈喜歡這裏。子康雖然畢業了,但他以後還是會回來,電影係的學生就是畢業了也不願走,大飛就有一個紙箱的雜物依然擱在角落裏,那己經是畢業前留下來的了。那個紙箱上放著一個他拍戲時用過的道具骷髏頭骨,兩隻眼睛的地方像兩個大窟窿。過了一個暑假,不知道哪個惡作劇給它戴了一頂綠色的牛仔帽,看上去挺滑稽的。


    真莉吃完最後一口三明治,從桌子上跳下來,走過去拿起那頂綠色的帽子,反過來看看。她的手機突然響起,她從背包裏摸出手機,是子康打來的。他這陣子都跟著大飛做那部戲的後期工作。


    “你記不記得我們那天有沒有把郵筒搬走?道具部那邊發現少了個郵筒。”子康問她。


    “郵筒?”真莉努力回想那天的情形。差不多天亮的時候,導演終於拍完最後一個鏡頭,工人們匆匆把公寓裏裏外外和長街上的東西都裝上兩部大貨車。真莉站在街上看著大貨車開走,可不記得那個郵筒在不在車上。當時大家都太累了,並沒有到長街上再檢查。


    一眨眼,真莉己經坐在大飛那輛髒兮兮的五門車裏了,這回開車的是子康,車子正在往那條長街的路上。


    “噢,你別開那麽快!大飛為什麽不來?"


    “他昨天通宵剪片啊。”


    “希望郵筒還在那兒吧?要是它不在那兒,天曉得它會在什麽地方?”真莉說。


    車子在一條大路拐了個彎,經過一排住宅區。真莉聽到“砰!砰!砰!”的聲音此起彼落,聲音愈來愈接近。


    “哦,到了!”真莉指了指窗外。他們三個星期前還在裏麵拍戲的那幢舊樓而今用木板圍了起來,隻留下一個出口。一群工人己經把舊樓裏頭的建築差不多拆了個空,不時傳來磚泥牆壁倒塌的聲音,揚起了漫天灰撲撲的沙塵。


    “他們拆得真快。”真莉說。


    車子在工地外麵經過,真莉和子康都禁不住伸長脖子看向長街拐角那幾。


    “噢!它在那兒!謝天謝地!”真莉高興地嚷了出來。她看到那個郵筒孤零零地豎立在那幾,模樣看上去怪可憐的。原來,那天晚上,大家真的把它忘了。


    天花板挑高,呈長方形的大倉庫兩邊擺滿了大件的道具,窗子都給遮住了,隻有很少的陽光可以進來,所以倉庫裏有點昏暗。真莉和子康在中間的走道上用一輛木頭車推著那個他們從長街上找回來的郵筒,眼睛四處張望。每部電影拍完之後,用過的道具都會集中起來放在一塊,用粉筆寫著那部電影的名字。他們細心在找哪件道具上麵寫著《收到你的信已經大遲》。


    “你聽到嗎?”真莉問子康。她仿佛聽到郵筒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聽到什麽?"


    “裏麵好像有些東西。”真莉瞄瞄那個郵筒說。


    “我沒聽到。”


    真莉以為自己聽錯了。然而,當他們再往前走,她又再一次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郵筒裏傳來,這一次她非常肯定。


    “我真的聽到聲音。你有郵筒的鑰匙嗎?”真莉停了下來。她走到前麵,彎下腰眯起一隻眼睛從郵筒的寄信口看進去,看到的隻有黑蒙蒙一片。


    “我怎麽會有?”他叉開雙腳搖搖頭。


    “不是有把鑰匙的嗎?戲裏那個郵差要用鑰匙打開這個郵筒的。”


    “不記得了!不知道在哪兒。”


    “大飛的車上不是有個工具箱嗎?"


    “你想幹什麽?"


    “撬開來看看啊!”真莉說。


    “這麽辛苦搬回來,你不是要把它撬壞吧?”


    “我不是要把它撬壞,我隻是要把鎖撬開來。快去吧!”


    真莉抬起頭來衝子康調皮地眨了一下眼,哄他去拿工具箱。


    子康無奈隻好轉身走出去,邊走邊咕噥:“說不定裏麵有許多蟑螂,待會全都爬出來,到時候你可別跳到我身上,我也怕蟑螂的!"


    “我才不怕!”真莉口裏說,卻往後退了幾步。


    現在,她站到安全的距離,叉著腰望著躺在木頭車上的那個郵筒,眼睛不時瞄瞄倉庫的門口。她終於看到子康提著工具箱回來了。瞧他走路那個慢條斯理的樣子,就知道他心裏不情願。真莉看著覺得好笑。


    子康在郵筒旁邊蹲下來,真莉也跟著蹲在他身邊。子康打開工具箱,抓起一把螺絲起子,突然轉頭跟她說:


    “我忘記問你,你怕不怕鬼?"


    “幹嗎問這個?”真莉覺得奇怪。


    子康歪嘴笑笑,陰森森地說:


    “別怪我沒提醒你,我們拍的這部可是鬼片,說不定引來了一個真的鬼魂,就跟戲裏那個男鬼一樣會寄信?現在這個郵筒裏塞滿了他寫的信!”


    “噢!你敢再說下去!”真莉嘴巴顫抖著說。


    子康咯咯地笑了,然後得意地試著撬開郵筒上的鎖。他一邊撬一邊說:


    “要是撬不開就算了!撬得開才可怕呢!”


    “求你別說!”真莉抓住子康的手臂說。


    “你別抓住我!”子康自己也沒想到這麽順利,他才撬了兩下,就聽到“砰”的一聲。他一隻手抓住那個寄信口,借力一拉,把郵筒的門拉了開來。


    “天哪,真的有信!”真莉驚訝地喊。郵筒裏至少有幾十封信。她撿起最上麵的幾封信,都貼上了郵票,一封是交電費的,另一封是交電話費的,哪裏會是一個鬼魂寫的?她不害怕了,得意洋洋地說:“我都說聽到聲音的啦!”她撿起了其餘的信,郵筒裏有幾片枯幹了的葉子,她隨手撥開去了。


    “竟然有些傻瓜以為這是個真郵筒,那兒本來就沒有郵筒。”子康說。


    “見到郵筒時不會有人懷疑的呀!”真莉掃走信上的塵埃,站起來說,“他們竟然都沒發現這個假郵筒有個很大的破綻……”


    “什麽破綻?"


    “你看看!”真莉指給子康看:“這個郵筒並沒有寫上每天收信的時間。因為鏡頭拍不到,但是,真郵筒會有的啊!”她拿著那疊信逐個信封看。她的心思給其中幾封信吸引住,總共是四封,信封全是一樣,銀灰色長方形,外麵再裹上一層半透明的紙,一摸上手就知道是高價品。信封左下角印著一朵微微凸起來的紫紅色的玫瑰花,真莉還從來沒見過這麽漂亮的信封。這四封信全是寄去同一個地址給一個名叫“林泰一”的人。信封上的字體小而娟秀,看來是女孩子的字。


    “這幾封好像是情信!”真莉說著把其中一封舉到頭上,仰臉就著倉庫裏昏黃的燈光眯著眼睛看,隻看到裏麵藏著一張薄薄的信紙。


    “不如拆開來看看。”子康帶著幾分想要找個同謀的口氣說。


    “噢,不行!這樣太缺德了!”真莉把那四封信跟其餘的信全都塞進背包裏。


    他們離開倉庫,回到車上時,真莉跟子康說:“待會見到郵局或是郵筒的話停一停車。我順便把這些信寄出去。那麽,所有這些人都不會知道自己的信曾經投進一個假郵筒裏。”


    車子從郊外的倉庫開往市區,真莉和子康說著話,眼睛不時瞄瞄沿途有沒有郵筒,說也奇怪,那段回去的路上有山、有海、有小村落,他們甚至看到相反方向有一輛郵車,卻沒有見到一個郵筒或是一間郵局。那疊信始終寄不出去。


    “我明天拿去寄好了。”真莉心裏想道。


    真莉從電影公司的倉庫回到學校時,離上課時間隻剩下不到五分鍾,她快步跑到電影係大樓外麵的一排儲物櫃那兒,打開她一向和子康共用的那個儲物櫃的密碼鎖,想要拿她的筆記本。當她拉開櫃門時,突然掉下幾張唱片和幾本書,險些砸中她的頭。她狼狽地把唱片和書撿起來。櫃裏塞滿了她和子康兩個人的東西,她整個暑假都忙著拍戲,根本沒時間清理儲物櫃。她找到了筆記本和待會要用的厚厚的一疊資料塞進背包裏,順手把那疊信拿出來,跟剛剛掉下來的唱片和書硬塞回櫃裏去。她使勁把櫃裏的東西往裏塞,免得她下一次打開櫃門時又有東西掉下來。接著,她重新鎖上那個儲物櫃,匆匆跑去課室上堂。


    那天之後,真莉一直忙這忙那,竟然把那疊信忘掉了。而且,她那天把信塞到最裏麵去,以後每次打開儲物櫃,她都沒再看到過那些信,便也記不起來


    到了十一月,她的心思給另一件事情占據著,就更把那些信忘得一幹二淨了。十一月中旬,子康要跟隨大隊到巴黎拍外景,一去就是一個月。打從那出電影在十月開拍以來,天天也在趕拍香港這邊的戲,子康沒日沒夜地忙著,真莉有時候一個禮拜也見不到他一次。他們隻能夠盡量每天通電話,真莉有時會告訴他學校裏發生的瑣瑣碎碎的事,但是,子康現在對這些事情不像以前那麽感興趣了。他現在身處的那個世界複雜許多。跟暑假時拍的那出文藝片不一樣,他現在拍的這一部是大製作,用大導演、大明星、還有堂皇的布景。“導演在片場就是神!”子康告訴真莉。他告訴她,他將來要當導演、拍自己的故事。有一次,他跟真莉說:“大飛是永遠沒機會做導演的,他做副導演做得太好了,所有導演都想要這種副導演來幫自己。那麽誰會肯提拔他做導演呢?隻有他自己不知道這個事實啊!哈哈!”


    真莉覺得子康變了,他變得有點憤世嫉俗,有點狂妄自大,也有點迷失。幾個月前,他們生活中的一切還是多麽的單純!現在她意識到,她和子康的生活起了變化,他就像一個本來放在她膝頭上的毛線球,掉到腳邊去了,愈滾愈遠,她手指裏勾住的僅僅是一條毛線。但是,她心裏樂觀地想:“出來工作就是不一樣。等到我也出來工作。我就會理解!”


    十一月中旬的那天,子康要出發去巴黎了。前一天,他叫她不要來送機。“到時候人很多。”他說。“那我就不來了。”真莉假裝答應。其實。她約好了大飛一起去送機,想給子康一個驚喜。


    當真莉在啟德機場的大堂出現時,子康果然吃了一驚。


    “不是叫了你不要來的嗎?”他撅著嘴說。“給你一個驚喜嘛!反正大飛也來,他順路接我過來。”真莉眼睛越過子康看到大飛和郭嫣兒站在一旁說悄悄話。真莉剛剛來到機場時跟她點頭打了個招呼。郭嫣兒似笑非笑地朝她點頭,她對女孩子的態度一向是那麽冷淡的,真莉也懶得搭理她。


    這會兒,送機大堂裏鬧哄哄的,電影公司派出了一支幾十人的外景隊,戲裏幾個主角的大批影迷來送機,還有大批記者,真莉背後的鎂光燈閃個不停。


    “啊……你回來的時候,幫我買巧克力好嗎?我以前的法文老師每年回法國南部省親時都帶一種‘橄欖牌’巧克力回來送我們,那些巧克力像一顆顆青橄欖,上麵有白色的大理石紋.咬開來有果仁,很好吃,很久沒吃過了。她說這種巧克力隻有巴黎機場的免稅店賣。”真莉拉著子康的衣袖說。


    “嗯。”子康應了一聲,匆匆說:“我要進去了。”


    她好想摟住他,跟他親嘴,但身邊太多人了,她稍微猶豫了一下,子康已經轉過身走了。


    一個月的時間一天一天過去。這一天,真莉在課室裏,手支著頭,悶悶地想著子康這一刻在巴黎做些什麽。她想寫電郵給他,可惜他根本沒帶電腦去。他們一個星期才通一次長途電話,電話費太貴了,她隻能急急忙忙跟他說幾句話。上一次通電話時,她本來想好要說的話結果卻忘了說,他卻匆匆掛了線。她覺得子康不像她那麽想念他。電話費雖然貴了點,但他還是可以多打幾次電話回來啊!他也用不著每次都匆匆掛上電話。她感到他變了,沒以前那麽在乎她了。


    十二月中旬,第一屆香港特別行政區行政長官選出來了,還有不到七個月,香港便會回歸中國。北京天安門廣場早在兩年前己經豎起了一座巨型的電子跳字牌,倒數著回歸的日子。但是,真莉不關心這些。她心裏另外有一個倒數的鍾,每天滴滴答答數著子康歸來的日子。今天下午,他要從巴黎回來了。


    真莉昨天就開始盼望著。早上起來,她塗上一個海底泥深層清潔麵膜,輕快地在屋子裏來回走動,忙著選衣服、挑鞋子,希望子康覺得她今天很漂亮。她又扯著嗓子唱歌,直到她覺得臉膜變得愈來愈緊,她要是再張大嘴巴唱歌,臉膜就會裂開,她才撅著嘴靠在床上。但她沒法平靜下來。她好想念子康,她有好多話要跟他說。隻要見到他,這個月來所有的陰霾都會一掃而空。


    可惡的是,她今天沒法去接機。她從早上到下午要幫曼茱出外景拍短片。上次她拍短片時,曼茱幫了她幾個禮拜,她不能那麽差勁丟下曼茱,曼茱也找不到別人幫忙。曼茱為什麽偏偏要選今天?真是的!


    下午五點鍾,真莉還在天星碼頭拍片。她肩上扛著一部重甸甸的攝影機,不時望向鍾樓上那個大鍾,子康坐的那班機應該已經到了,但他為什麽不打電話給她?會不會是飛機誤點了?真莉祈禱著曼茱快點拍完。曼茱拍戲總是慢吞吞的。她己經拍了一整天。還隻是拍了幾個鏡頭,真莉心裏忖道:


    “曼茱將來最適合就是拍動物或是昆蟲紀錄片了,她可以拍一部《蝸牛的一生》?"


    幸好,冬天的天色黑得早,六點鍾,太陽己經下山了,曼茱不情願地宣布今天到此為止。真莉跟曼茱一起抬著機器坐上計程車回去學校時,摸了摸臉頰。她在街上站了一整天,唉,早上做的那個海底泥麵膜看來是白白浪費掉了。她又檢查了一遍她的手機,手機根本沒響過。


    “你今天有事嗎?”曼茱好奇地問她。


    “啊……子康今天回來。”真莉說。


    “是嗎?他那部戲拍成怎樣?好不好玩?我在報紙上看到照片,巴黎好漂亮呢?他們在羅浮宮外麵拍啊?聽說男女主角好像戀愛呢?是不是真的?子康有沒有告訴你?”曼茱一逸發揮她包打聽的本色。


    “其實……我知道的很少。”真莉尷尬地咬咬嘴唇。


    晚上將近十二點鍾。真莉窩在她那張亂糟糟的單人床上。以前媽媽在家裏,會嘮叨她不收抬床鋪,媽媽去了多倫多,沒人管她,她便什麽都丟到床上一書、雜誌、筆記、功課、睡衣、襪子、內衣褲,有時更在床上吃東西。直到自己都覺得忍無可忍,才會把東西收抬一下。這會兒,她從學校回來己經很久了,心裏七上八下的。子康為什麽還沒回來?她神經質地檢查過家裏的電話幾遍。拿起話筒聽聽又放下,確定它沒有放歪了。她隻差沒有把電話拆開來檢查。要是子康到了香港,一定會找她的。突然之間,她坐直了身子,想起什麽似的。她為什麽不問問大飛呢?要是郭嫣兒剛剛回來了,子康也應該跟她坐一班機回來的!對!她為什麽沒想起大飛呢?


    她馬上撥了一通電話給大飛。


    “大飛,我是真莉,嫣兒回來了沒有?"


    “飛機誤點了。”


    噢,她就知道是飛機誤點了,不然子康不會失了蹤。


    “本來三點鍾到香港的,結果七點鍾才到。”大飛接著說。


    那麽說,子康己經回來了?真莉拿著話筒的手僵住了,她的耳朵仿佛嗡嗡地響起一些聲音,她什麽都聽不進去了,隻覺得難以理解。子康難道不知道她在等他電話嗎?


    “真莉,有什麽事嗎?”大飛在電話那一頭問。


    “哦,沒事了。”子康回來了,而她竟然不知道,還要問大飛,這讓她多麽尷尬?但她突然又想,子康說不定跟幾個一起回來的同事先去吃頓飯填肚子,所以現在還沒回到家裏。


    “我現在就打給他!”她想到就做。


    電話接通了,她聽到子康鼻音很重的一聲:“喂?”


    “你回來啦?為什麽不找我?”她氣上心頭。


    “太累了!回到家裏一躺下來就睡著了!”子康半睡半醒的聲音說。


    她擔心了他一整天,他竟然睡著也不打電話給她。她早上所有的好心.情都一掃而空了。


    “我還以為發生什麽事呢!”她按捺住心中的惱火,轉念又想,“啊……他真的很累!坐了十幾小時的飛機呢!飛機又誤點!”


    彼此沉默了片刻之後,子康說:


    “我幫你買了巧克力。”


    聽到他這麽說,她的氣一下子消了,溫柔地問他:


    “難找嗎?"


    “在機場免稅店就找到。”子康的聲音還是很疲憊。


    “你很累吧?"


    “明天一早還要開工。”


    “剛回來就要開工?"


    “香港的戲還沒拍完。”


    真莉不禁有點失望,她還以為明天會見到他。她本來有好多話要跟他說,可是,她現在提不起勁說了。


    “你睡吧!”她幽幽地掛上電話,沒精打采地坐在床上。


    過了一會,她開了音響聽唱片,腦子卻空蕩蕩的。她不知道自己就這樣坐了多久。她起來上洗手間,回來時看了一眼床頭那個跳字鍾。原來己經三點四十分了。她想起她今天一整天都不停看鍾。她有氣無力地趴在床上,不小心壓著音響的遙控器,仿佛變魔術似的,正在播的一首歌戛然停了下來,跳到了一個電台。


    “選你最喜歡的一部電影……”一把帶點嘶啞和沉渾的男聲說。真莉從沒聽過這把聲音,她記得上星期這個時段還是個女孩子當主持的。


    “《祖與占》?”真莉心裏默默念著自己的答案。接著那個問題之後播的一首歌竟然就是《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祖與占》描寫的正好也是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的一段三角戀。真莉微微一笑,把那個遙控器從肚子下麵摸出來擱在床邊。


    那首歌播完了,男主持接著又說:


    “現在選一種你最害怕的食物。”


    “好像沒有一首歌剛好叫青椒吧?”真莉思忖。主持播的下一首歌偏偏是《你拿走了我的呼吸》。


    真莉咯咯地笑了起來,青椒真的會拿走她的呼吸啊!她一邊聽一邊微笑,仿佛沒那麽喪氣了。


    “選一個你現在最想去的地方。”那首歌播完之後,主持人又說。


    “我現在哪裏都不想去?”真莉心裏想道。她就是沒想到他播的會是那首《戀人的懷抱》。


    傷感的旋律和歌詞撫慰了她。真莉蜷縮在被窩裏。耳朵聽著那首傾訴戀人的懷抱己經遠去的情歌。


    這個主持人到底是誰?為什麽他選的歌都好像是為她而選似的?插播廣告的時候,她終於知道這個節目叫《聖誕夜無眠》,主持的名字叫“一休”。真莉咧嘴笑了笑,這個一定不是真名吧?一休是個和尚,是她小時候看過的一套日本動畫《一休和尚》裏的小主角。據說,曆史上也真的有這麽一個機靈又充滿智慧的小和尚。這個主持人小時候大抵也看過那出動畫吧?


    真莉聽著歌,漸漸覺得困了,依稀聽到一休後來說:“選一個你現在最想念的人。”可他接著又說:“他們可能是同一個人。”


    真莉正想弄懂他的意思,那首歌徐徐響起,淒美的旋律在她耳邊回蕩,唱的是《你傷了我的心》。真莉難過地想:“噢,是的,你最想念的那個人,也最能夠讓你傷心。”


    她臉埋枕頭裏,縮成一團,疲倦的眼睛再也撐不開了。畢竟,一個人半夜三更不停做選擇題是挺累的。她在街上拍外景又跑了一整天,還有子康讓她那麽沮喪。她抓起腳邊的一條毛毯蓋在身上,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清晨的陽光透過睡房的垂地窗簾漫淹進屋裏,街上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音,夾雜著人的聲音和狗兒吠叫的聲音,真莉緩緩從床上醒來,左臉臉頰留著幾條床單的摺紋印痕。她坐直身子,伸了個懶腰,發現電台己經換了一把活潑開明的女聲主持節目,一休的節目做完了,她記不起是幾點鍾做完的。她揉揉眼睛,關掉收音機再睡一覺,心裏想著:“又是新的一天了!”


    新的一天並沒有帶來新的希望。子康一整天都沒給她一通電話。她心裏想:“他真的有那麽忙嗎?也許……也許他明天會找我。”一個星期過去了,學校開始放聖誕假,子康隻打過一次電話給她,那把聲音疲憊又沒精打采,隻顧著說自己有多忙。真莉一邊聽心裏一邊忖著:“家裏隻有我一個人,他什麽時候都可以過來找我。他以前也是這樣,可現在卻好像找借口躲我!"


    真莉覺得這個星期的日子比過去一個月子康在巴黎的日子更難熬。那陣子,他們一個在法國,一個在香港,多麽想見麵也沒法見麵。可現在她明明知道他就在香港卻見不著他。他剛剛飛走時留給她的那份甜蜜的思念早已遠去,而今替代的隻有苦澀的思念。沮喪和恐懼好像鉛塊一樣沉沉壓在她心頭。她有一個不好的直覺。她覺得子康也許不愛她了。


    “要是你愛一個人,即使是要跑一千英裏路去見她五分鍾,你也還是會飛奔去見她一麵,然後又獨個兒走一千英裏路回去的啊!”她心裏喪氣地想。


    然而,每當這個不好的直覺占據她的思緒,真莉就會打起精神對自己說:


    “不,等他忙完了,隻要我們見到麵就會沒事!”


    這些孤單又晦暗的漫漫長夜,幸好還有一把聲音陪伴她。她從不錯過每個夜晚的《聖誕夜無眠》。她成了那個叫“一休”的人的忠實聽眾。從半夜三點鍾直到清晨的六點鍾,一休放的那些好聽的歌,他那把感性又帶點嘶啞、充滿音感,間中有些調皮的聲音,就像一條溫暖柔軟的羽絨被子,隻要她把耳朵貼上去,仿佛就能暫時驅走愛情帶給她的寒涼。


    一休很會選歌。他播的歌是真莉平時很少聽到的。即使有些歌她曾經在別的節目裏聽過,也比不上在一休的節目裏再一次聽到時那麽深刻。一首歌落在一休手裏,由他在某個瞬間、某種語調、某段獨白之後悠悠流轉開來,就都有了一種特別的味道。他說話幽默自己卻不笑,有時候有一搭沒一搭的,時不時天外飛來一筆,逗得真莉一個人在靜悄悄的屋子裏大笑起來。


    一休每天晚上都會玩他那些選擇題,那也是真莉最喜歡的。她聽了幾晚之後就嚐試捉摸一休的思路,她知道他的答案往往出人意表。一天晚上。他說:“選一種你最害怕見到的車。”


    “棺材車?哦,不,大吉利是!”真莉心裏想道,但馬上又覺得不會是答案。雖然每次在街上看到這種藍色的靈車都會讓她身上的寒毛倒豎,想起車上正躺著一個死人,那輛車卻還在街上四處走。但是,一休老喜歡施小計誤導大家,所以不會是這種車。真莉拚命想想到底有哪首歌是提到車的。她還沒想出來,一休就己經播歌了。這會兒,真莉隻能苦笑。那是整個晚上最輕快的一首歌——《聖誕老人和他的鹿車》。


    她心裏卻輕快不起來。噢!這個一休有時候真討厭。他好像認識她似的,知道她多麽害怕聖誕節來臨。她近來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和子康在聖誕節開始,也會在聖誕節結束。他對她那麽冷淡,不就是個先兆嗎?他連提都沒提過要怎樣跟她慶祝,就好像不知道聖誕節快到了。


    她恨一休,恨他要她麵對那個惱人的現實。那天晚上,是她唯一一晚節目還沒完就把收音機關掉的。


    不管真莉多麽想把聖誕節往後延,她還是無奈地聽到了聖誕老人和他的鹿車在她身後追趕時間的聲音。這一天距離聖誕節隻剩下五天了。真莉自從長大後就開始嘲笑聖誕大餐,那些味道像嚼紙皮似的火雞肉有什麽好吃?聖誕布丁的味道像塊濕了水的海綿。可她今年多想跟子康一起去吃聖誕大餐啊!哪怕要她吃火雞肉和聖誕布丁。


    真莉這天夜晚在皇後像廣場幫曼茱拍她那出短片。那兒的商廈外牆紛紛亮起了巨型的聖誕燈飾,其中一家銀行掛的那一幅正好是聖誕老人坐在一輛鹿車上,笑得很慈祥。真莉不禁想起一休那個選擇題和答案,都是他,害真莉現在覺得聖誕老人好像在嘲笑她似的。


    曼茱照舊拍得慢吞吞的,為她幾年後拍的那出《蝸牛的一生》做準備。曼茱教演員演戲時,真莉索性把那台沉甸甸的攝影機從肩膀上放下來,坐在廣場邊的幾級台階上。她雙手喪氣地托著臉,好想打一通電話給子康,但她還是按捺住沒打。她變得有點害怕打電話給他,害怕聽到他疲憊和不耐煩的聲音告訴她說他正忙著,就好像抱怨她是個不會體諒人的女朋友似的。


    “隻有一個人的時候,我從來就沒擔心過聖誕節會孤零零一個人過,為什麽愛上一個人之後反而會擔這種心?”真莉喪氣地在心裏想。


    “可以開始了!”曼茱走過來從後麵拍了拍她的肩膀,真莉連忙站起身,把那台攝影機扛上肩頭,打起精神在心裏跟自己說:


    “明天吧!明天我才打電話給他。就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似的!”


    這樣激勵自己之後,真莉覺得好多了。


    第二天早上,天氣比前一天涼了許多,仿佛將會有一個寒冷的聖誕節似的。真莉把衣櫃裏幾件她比較喜歡的衣服全都丟在床上,終於挑了一件卡其色的翻領呢絨寬鬆短大衣和一條咖啡色的吊腳褲套在身上。


    她在鏡子前麵仔細端詳自己,咧開嘴笑笑,使勁捏捏自己的臉蛋,好讓她看來兩頰排紅排紅的。接著,她搽上淡淡的杏桃色口紅,抿了抿兩片嘴唇,覺得自己今天的樣子還可以。


    真莉先到郵局去取包裹。她前天在信箱裏收到一張“郵件待領”的通知單。郵差來過,她不在家。“一定是媽媽寄來的聖誕禮物!”真莉忖道。


    真莉來到郵局,在櫃台那兒拿到一個軟綿綿的小包裹。她鏢一眼上麵的郵票,果然是媽媽寄來的。她一邊走出郵局一邊急不及待地拆開包裹來看。裏麵有一張小小的紅色聖誕卡,一個大紅色的安哥拉羊毛胸罩,一邊乳杯上有一個脖子上纏著綠頸巾的小雪人圖案,另外還有一條跟胸罩配成一對的三角褲,同樣的雪人圖案在後麵中央。


    “裏麵穿羊毛,就不怕人家會癢的嗎?這兒又不是多倫多,媽媽真是的!”真莉心裏想。她拆開那個信封,拉出來一張紅色的聖誕卡,上麵有個可愛的雪人和漫天的飄雪。真莉念出媽媽寫在聖誕卡裏那些祝福語旁邊的幾行字:“真莉,多倫多已經下雪了!要不是屋裏有暖氣的話,我和你爸爸都會變成人形冰雕!喜歡這份聖誕禮物嗎?在香港從來沒見過這種羊毛胸罩和內褲呢?何況還有雪人圖案!紅色也很聖誕啊!不寫了,你爸爸現在要率領我到屋外鏟雪去,這裏的冬天,一天不鏟雪大門就會給雪堵住,明天休想走出去?”


    真莉看到最後一行後麵爸爸媽媽歪歪斜斜的簽名,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她從來沒這麽想念過他們,她不免苦澀又自嘲地想,一個人受到挫折的時候最想家了。


    她揩了揩眼睛,她不能哭。她告訴自己:“不,我不能後悔,現在還不能,是我自己要留下來的。”


    她把包裹塞進咖啡色的背包裏,然後把背包掛在肩頭。背包裏麵放著她前幾天給子康買的一份聖誕禮物——一本厚厚的《愛在瘟疫蔓延時》。她那天在書店挑了很久,最後買了兩本,一本給她自己。她在書的扉頁上寫著:“親愛的子康:


    在我們一周年的日子,送你這本書。


    聖誕快樂!


    真莉


    一九九六年聖誕”


    有了這份聖誕禮物,真莉覺得今天就有個借口去找子康了。要是他忙,她把書交給他便走。她從背包裏摸出手機,打到子康家裏,而不是打到他的手機,真莉希望子康在家裏。她把電話貼在耳朵上,當鈴聲響起,她的心也跟著怦怦跳.


    “喂?”電話那一頭傳來子康鼻音很重的聲音。真莉又驚又喜,心裏卻又感到對他的一絲惱火,他在家裏也不給她打個電話!“不,我今天不可以生氣。不管他說什麽,我都不生氣,生氣隻會把事情搞砸。”她心裏想,然後裝著沒事人似的一口氣說:“是我啊!你在家裏嗎?今天不用開工嗎?”


    “不……哦……待會要開工。”子康有點結巴地說。


    聽到他結巴,她就更覺得可疑了。她馬上接著說下去,不讓他有機會拒絕她。“我在街上,我過來找你好嗎?”


    “家裏有人。”他說了一句。


    她就知道他躲她。但她不肯罷休,依然裝出輕鬆的口吻說:“我有一樣東西給你,你到樓下來拿好了?我交給你就走。我待會約了曼茱。”她才沒約曼茱。她今天無論如何要見他。她不想再從早到晚等他電話。


    “那好吧。”子康終於投降。


    她鬆了口氣,心裏想道:“隻要見到麵就會沒事?他很久沒見過我了啊。”


    真莉搭上一輛巴士,心裏七上八下的,想著待會見到子康要跟他說些什麽。她以前從來不用事先想個話題,他們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題。“盡說些開心事好了?就當沒事發生過!哦,就問他巴黎漂不漂亮!”她咧嘴笑笑,把那本用禮物紙裹好的書從背包裏拿出來看了看,才又放回去。


    巴士到站了,真莉下了車,朝子康住的那幢簇新的藍色公寓走去。子康跟爸爸媽媽和兩個姐姐兩個月前搬來這裏,真莉隻去過兩次。她在坡道上一邊走一邊捏捏臉蛋,覺得自己仿佛是上戰場去,而不是去見那個說過愛她的人。


    她看到他了。他站在公寓外麵的台階上,身上穿一件深藍色的防風衣和牛仔褲,腳上踩著一雙她沒見過的新球鞋,雙手緊緊地插在防風衣的口袋裏。她走上去,衝他咧嘴笑笑,他隻是咧咧嘴,似笑非笑地。她瞧著他,自從他去了巴黎之後,她就沒見過他。他現在看來仿佛有點陌生,臉上並沒有她期待的那種熱情。


    “你看看是不是這個巧克力?”子康一隻手從口袋裏伸出來,遞給她一包裝在透明膠袋裏、頂端綁上藍寶石色蝴蝶結的巧克力,裏麵的巧克力綠色一小顆一小顆的像青橄欖。


    “啊呀……是這個‘橄欖牌’!”真莉歡喜地接過那包巧克力,心裏愉快地想道:“至少他沒忘記啊!”


    “我也有東西給你。”真莉把巧克力塞進背包裏,掏出那本書給子康。


    “提早送給你的聖誕禮物!”真莉滿懷希望地朝子康微微一笑。她等著他拆開禮物,期望他看到她在書的扉頁上寫的東西時會感動。然而,子康接過禮物之後隻瞄了一眼,說了一聲:“嗯……謝謝。”


    “你不想看看是什麽嗎?”真莉假裝沒有失望,她咧嘴笑笑,乘機湊上去親昵地抓住他一條手臂。


    “是書吧?”


    “你拆開來看看就知道!快點拆嘛!”她捏捏他的手臂鼓勵他。


    子康撅撅嘴,仿佛隻是為了敷衍她才把禮物紙撕開來。


    “我好喜歡這個書名。我也買了一本。”


    他看到她寫在扉頁上的東西時,臉上的表情沒什麽變化,也沒有真莉期待的那份感動,那是一本關於愛情的書啊?他卻故意回避似的,看了一眼就把書合上。


    “你……不喜歡這份禮物嗎?”她撅著嘴問。


    “哦……不是……隻是……你用不著送禮物給我!”他口吻冷淡地說。


    “你為什麽說我不用送禮物給你!”一股惱怒與委屈不由得湧上心頭,真莉聽到自己的聲音顫了起來,她恨他故意對她這麽冷淡。她受夠了,她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祥對她。她本來以為隻要見到他就會沒事,現在卻隻是更糟。她甩開她捉著的那條手臂,大聲質問他:


    “我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從巴黎回來之後整個人都變了。你回來之後連見都沒見過我?要不是我今天打電話給你,你也不會找我!你是不是打算以後都不找我?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到底為什麽!你說呀?"


    他那雙細長的眼睛無奈地掃視她的臉,仿佛這件事己經困擾了他許久,現在是她逼著他說出來似的。


    “真莉,我們暫時分開一下吧。”


    真莉聽到“分開”這兩個字,臉上浮出愕然的神情。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為什麽?”她嘴巴忍不住顫抖。


    “我們合不來的。”他陌生的目光瞥了她一眼。


    “你是不是喜歡了別人?”她努力克製自己的淚水。


    “真莉,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問題!”他冷靜又理性地說。


    “我們……我們有什麽問題?”她的眼淚再也憋不住湧出來了,但她同時也看到了事情並不無可挽回,因為子康不是有了第三者。他沒有愛上別人。


    子康揉了揉鼻子。說得很慢,很吃力,仿佛他的痛苦不會比她少似的。“或者我錯了!你很好,是我的問題,我覺得……我不夠好,我不知道怎麽對你好,我很努力,但我做不到了,有些感覺跟以前不一樣。我不知道怎樣跟你說。”


    “你說過你會照顧我的!你說過你愛我!你自己說過的話為什麽不負責任!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真莉顧不了路人投來奇怪的目光,一邊說一邊喘著氣哭出聲來。


    “別這樣?我是說過,但這是你希望的嗎?我不想因為我答應過你就不對你說出我自己的感覺……”


    子康還沒把話說完,真莉就撲到他懷裏緊緊地摟著他,她思緒亂作一團,他說的話,她左耳進、右耳出,腦袋靠在他胸膛上哭得全身顫抖,嘶啞著聲音淒涼地說:“我不分手!我不分手!”


    她這副激動又淒涼的模樣讓他有點不知所措,他把她摟在懷裏,安慰她說:“不要哭!不要哭!我們以後還是朋友的呀!又不是以後不見麵!”他說著把她抱得更緊一些。


    他撫觸她的那雙手還是像從前一樣溫柔,他的嘴巴甚至貼在她散亂的頭發上。突然間,她看到了一絲希望。他舍不得她!他會改變初衷的,事情並沒她想的那麽壞。畢竟他是愛她的?她仰起頭,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如饑似渴地吻著他,仿佛永遠也不想跟他分開。


    片刻之後,他放開了她,雙手卻仍然搭住她的肩膀,哄她說:“別這樣!給我一點時間好嗎?我過兩天找你。”


    真莉那一絲希望幻滅了,她以為己經雨過天晴,沒想到他突然又會硬起心腸。她想撲上去。但他擋住她。


    “你不會的!你不會再找我的了!”她哭著說。他靜靜地瞧著她,默言不語,仿佛在責備她不相信他似的。


    “你……你真的會找我……平安夜?”她讓步了。突然她又有點不放心,結結巴巴地說:“我打給你好嗎?”


    他放開她的肩膀,那雙眼睛重新換上了冷漠的神色,仿佛她要是再逼他的話他就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會答應了。


    她害怕了,抽著鼻子說:“嗯,我等你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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