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誌安剛剛回到家裏,電話便響起來。他拿起話筒,聽到一把久違了的聲音。


    “可以出來見個麵嗎?我是範玫因。”


    “好的,甚麽時候?”方誌安問。


    “你吃了晚飯沒有?”


    “還沒有。”


    “那麽,去吃頓飯吧?吃意大利菜好嗎?”


    掛上電話之後,方誌安連忙去洗澡。洗澡的時候,他忍不住唱起歌來。一個女人忽然去找自己的舊情人,除了失戀,還有甚麽原因呢?以前就有一個女人告訴過他,她失戀的時候,會去找舊情人上床。


    “為甚麽?”他問她。


    “是要報複吧!報複現在的男朋友。”她說。


    “那為甚麽一定要找舊情人?你可以找個新相識的。”


    “跟舊情人上床,好像沒那麽吃虧,反正以前也上過了。”女人說。


    “說的也是。”


    “所以,如果你有很多舊情人,你是幸福的。每一次,當她們跟男朋友分手,她們會來找你上床。”


    “那我豈不是應接不暇?”


    “而且,和舊情人上床的女人,是不會有任何要求的。她們發泄過之後就會離開。”


    “發泄?我是用來發泄的嗎?”


    “也許我說得難聽了一點。女人去找舊情人,隻是要一個懷抱,一點慰藉罷了。即使是報複,也是值得同情的。”


    說這番話的女人,離開很久了,她一定生活得很幸福,因為她還沒有來找他上床。


    方誌安把臉上的胡子刮得幹幹淨淨,然後擦上須後水。範玫因是要找他來報複另一個男人吧?好吧,作為她的舊情人,他是有這個義務的。希望她還是像從前那麽可愛,沒有走了樣吧。否則,他履行義務就有點困難了。


    在那家小小的意大利餐廳裏看到範玫因時,方誌安的心篤定了,範玫因比從前更迷人。


    “你轉工了嗎?我打電話到你的舊公司,他們說你離開了。”範玫因說。


    “我辭職兩年了。”


    “你跳槽了嗎?”


    “不,我離開了這一行。”


    “那你現在做些甚麽?”


    “你每天抬起頭也會看見的。”


    “跟天空有關的?”


    “嗯。”方誌安點點頭。


    “不會是飛機師吧?”範玫因吐了一口氣。


    “為甚麽你說起飛機師的時候,會有這種表情?”


    “我最近見過我的初戀情人。他以前的夢想是當飛機師,可是、這個夢想沒有實現。我以為,竟然是巧合地由你去實現。”


    範玫因最近見過初戀情人嗎?然後又來找他,她一定是輪流找舊情人報複了。


    “跟天空有關,又不是飛機師,那是甚麽?”範玫因問。


    “是鳥。”方誌安回答說,“我管理香港的鳥,是政府的雀鳥管家。”


    “香港所有的鳥都是你管的?”


    “可以這樣說。當然,野生的鳥我們是管不來的。我們主要的工作是監察飼養在政府公園裏的鳥,同時負責鳥類的繁殖。”


    “這跟你以前做的工作完全不一樣。”


    “我更喜歡這份工作。”


    “是的,我記得你家裏有許多關於雀鳥的書,那時你也常常去觀烏。”


    “每次你都不大肯去。”


    “我比較喜歡人。”


    “我卻寧願做—隻高飛的鳥。”方誌安說。


    “我也轉工了。”


    “是嗎?”


    “我在網路公司工作。我負責的是一個尋人網站。你有聽過嗎?missedpcrson?”


    “沒聽過。我沒有人要尋找。”


    “你肯定沒有?”


    “當然沒有。”


    “但是,有人找你呀!”


    方誌安怔住了:“誰?”


    “王佳佳。”


    “誰是王佳佳?”


    “你不認識她嗎?”


    “不認識。”


    “我會不會弄錯了?”


    “到底是甚麽一回事?”


    “她是一個住在德國的網友,小時候在香港念書。她想找她小學四年級的同學方誌安。我以為是你。”


    方誌安笑了:“香港可能有一千幾百個叫方誌安的人呢!”


    “對呀!我怎麽沒想到呢!跟你一起的時候,我就有點嫌棄你的名字太平凡。”


    “你曾經嫌棄我的名字?”他有點不服氣。


    “我又不是嫌棄你!”範玫因理直氣壯地說。


    “說的也是。”


    “你小時是不是在北角炮台山道中安台的寶血小學念書的?”


    “對呀!”


    “你念四年級時,大概是一九八o年的事。”


    “是的。”


    “小時候的你,是胖胖的,很頑皮,最喜歡攝影和寫生。”


    “是的。”


    “那你還不是那個方誌安!跟王佳佳提供的資料完全吻合。”


    “等一下。”方誌安想了想,“王佳佳這個名字好像有點熟。”


    “根本你就是那個方誌安!”


    “你為甚麽那麽肯定?”


    “這是我的直覺!”


    “我好像真的有一個女同學叫王佳佳。”


    “太好了!”範玫因興奮地說,“我要你去看看是不是這個人。”


    “她來了香港嗎?”


    “不。你們可以在網路上聊天。”


    “她為甚麽要找我?”


    “不知道呀!也許她從前暗戀你吧。”


    “她長得甚麽樣子的?”


    範玫因笑了:“這個我不知道。”


    “你找我就是為了這件事?”


    “你以為是甚麽?”


    “沒甚麽。”方誌安沮喪地說。


    “你的鳥兒幸福嗎?”範玫因問。


    方誌安抬頭看看天空。


    範玫因用手指頭指指他藏在桌子下麵的下半身,說:“我說的是你身上那一隻。”


    方誌安的臉紅了,說:“還好。”


    他的小鳥今天—點也不好呢,他心裏想。


    方誌安幾乎已經把王佳佳的事情忘記了。過了幾天,範玫因打電話來催促他。


    “你找了王佳佳沒有?”


    “還沒有。”


    “為甚麽不上網看看,你沒好奇心的嗎?”


    方誌安不是沒有好奇心。然而,範玫因愈是催促他,他卻愈不想去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個王佳佳要找的人。範玫因為甚麽要他去跟小學同學相認呢?那個女人可能是暗戀他的,說不定還會發展一段感情。範玫因不妒忌的嗎?她對他已經沒有半點餘情了吧?


    “好的,我會上網跟她聯絡。”最後,他答應了。


    方誌安照著範玫因給他的網址進入了那個尋人網站,果然有一個王佳佳尋方誌安,並且留下了icq號碼。方誌安跟地聯絡上了。


    “我想我是你要找的人。”方誌安說。


    “你是方誌安嗎?你還有攝影和寫生嗎?”王佳佳問。


    “已經沒有了。”


    “你記得我嗎?”


    “對不起,印象真的有點模糊。”


    “不如我把我的照片傳過來給你看看。”


    然後,方誌安看到了王佳佳的照片,蓄著一頭鬈發的她,長得很漂亮。他開始有點印象了。小學時,他有一個長得像洋娃娃一樣,滿頭鬈發的女同學,他最愛扯她的頭發。她是班上最美的女孩子。


    這不是飛來豔福嗎?


    “我肯定就是你要找的人了!”方誌安說。


    “那麽,你也把你的照片傳過來吧。”


    方誌安在抽屜裏找到一張自己最滿意的照片傳過去。


    看過照片之後,王佳佳說:“你還是胖胖的呀!”


    “喔,是的,我還有一點嬰兒肥。”方誌安尷尬地說。


    “你有一個哥哥方載文,比你高一班的,長得比你可愛。”


    “現在是我比較可愛。”


    “他好嗎?”


    “現在也是我比較好。”他俏皮的說。


    “我們以前念的那所小學還在嗎?”王佳佳問。


    “幾年前已經拆卸了。”


    “是嗎?”失落的聲音。


    然後,王佳佳說:“我記得學校裏麵有一座很漂亮的小教堂,我常常一個人躲在教堂裏。”


    “你記得阮修女嗎?”方誌安問。


    “記得!她很凶的呢!晃眼間,已經二十年了!我現在已經不去教堂,心事太多了,隻怕天主聽到也會皺眉頭。”


    方誌安心裏想,又是一個失戀的女人無疑了。不過,這個失戀女人比較奇怪,她不找舊情人上床,她找小學四年級的男同學上床。


    幾天之後,範玫因約了方誌安在網路公司附近的starbucks見麵。


    “王佳佳寫了電郵多謝我們,她說已經跟你相認了。她找你到底是為了甚麽?”


    方誌安故意微笑不語。


    “她現在是單身的嗎?”範玫因問。


    “是的。”


    “你也是單身的,那麽,你們會不會……”


    “說不定呀!”


    “但為甚麽會是你呢?”


    “我有甚麽不好?”方誌安有點不服氣。


    “我是說,找一個小學同學太渺茫了。”


    “現代人就是缺乏這種情懷。”


    “對了,你哥哥好嗎?”


    “為甚麽女孩子都愛問起他?”


    “他長得比你帥嘛!”


    “可惜,他—生隻愛一個女人。”


    “那個女作家?”


    “嗯。”


    “這樣深情的男人,不是很好嗎?我也希望舊情人沒法忘記我,像遊魂野鬼,永遠沒法輪回!”


    “好殘忍的女人!”


    “可是,你看來並沒有思念我呀!你早就輪回了。”範玫因呷了一口野莓味的frappino,微笑說:“有件事情要向你道歉。”


    “甚麽事?”


    “上次見麵,我說我沒有嫌棄過你,是騙你的。”


    “你嫌棄過我?”


    “就是你買了一條燒肉回來的那一次。你說是要拿去拜神,我沒法接受一個會去拜神的男朋友。”


    “所以,後來你走了。”方誌安恍然大悟。


    “可是——”範玫因說,“我現在倒覺得無所謂,每個人都有一種迷信,隻是大家迷信的東西不一樣罷了。雖然,我還是不明白你為甚麽會去拜神。”


    方誌安笑了笑,沒有解釋。


    那天晚上,方誌安收到王佳佳的電郵,她打算來香港找他。他答應了。他不知道為甚麽會答應。他真的想見她嗎?還是,今天晚上他感到了一點屈辱?


    在約定的日子,他到機場接王佳佳。她跟照片一樣,是個美人胚子。


    “你住哪一家酒店?”方誌安問。


    “我沒有訂酒店,你家裏有沒有地方可以讓我住?”


    他沒有猜錯。王佳佳說不定是給一個德國男人拋棄了,便來找個香港男人報複。


    報複,也是要落葉歸根,認祖歸宗的。


    方誌安家裏有兩個房間,他把王佳佳安頓在客房裏。


    兩個人坐在陽台上喝咖啡的時候,他問王佳佳:


    “你甚麽時候移民去德國的?”


    “是五年級的時候。我的家人在那邊開餐館。我記得你也很喜歡吃東西。”


    “是的。”


    “你最喜歡吃香橙朱古力。”


    “是嗎?”他有點愕然,他從小到大也不愛吃橙,他小時候愛吃的是朱古力豆。


    “你還喜歡吃國貨公司的涼果。”


    “涼果?是嗎?”方誌安—點印象也沒有。


    “你不記得運動會那天,我送了一包涼果給你嗎?那天,你拿下四百公尺接力賽跑第二名。”


    怎麽他完全不記得這些事情?方誌安一臉狐疑地裏著王佳佳,會不會是她記錯呢?


    “不過,你最喜歡的還是雀鳥。那時,學校養了幾隻白鴿,你常常去喂它們。”王佳佳說。


    這個他倒是記得的。


    “沒想到你現在成了雀鳥專家。改天我可以去看看你工作的情況嗎?”


    “當然可以。”


    “我記得你很喜歡唱歌。”王佳佳說。


    他喜歡的嗎?難道他年紀大了?往事真的太模糊了。


    第二天清晨,方誌安帶王佳佳到香港公園去,這是他辦公的地方。


    一隻蒼鷺生病了,方誌安要喂它吃藥。


    “你跟這裏的雀鳥,感情都很好吧?”王佳佳問。


    “我不能對他們太好的。”


    “為甚麽?”


    “假如我對它們太好,它們會忘了自己是鳥。”


    “那它們以為自己是甚麽?”


    “它會以為自己是人,可以跟人談戀愛,於是就不肯去跟異性的雀鳥交配,那便沒法繁殖下一代了。”


    “那不是很可憐嗎?”


    “它們到底不是人。”方誌安搖搖頭。


    “人類的曆史是由人寫的。”王佳佳說。


    “那是甚麽意思?”


    “如果是鳥寫的,它們可能會說,鳥對人太好,人會愛上鳥,忘記了自己是人。”王佳佳掃著那隻蒼鷺身上的羽毛說。


    “是的,人和人之間也有許多誤解,何況是人和鳥呢?我以前有一個女朋友,她因為我買了—條燒肉去拜神而跟我分手。”


    王佳佳笑了:“你為甚麽會拜神呢?你不像一個會去拜神的人。”


    “那陣子我常常賭馬,拜神是希望自己贏錢。”


    “你是賭徒?”


    “不,我隻是想贏一筆錢,然後買一所房子跟她一起生活。”


    “她說過要你買房子嗎?”


    “沒有。”


    “那就是呀!”


    “因為很想和她有將來,所以,想買一所房子。可是,她不明白。我現在不賭馬了,也沒有房子。”


    “我記得你喜歡砌積木的。你砌過一幢房子,還拿了獎呢!你曾經擁有過一幢房子的。”王佳佳說。


    “我從來不砌積木的,我沒耐性。”


    “喔,是嗎?”王佳佳怔忡了片刻,“也許我記錯了,畢竟是很遙遠的事。你還記得我們有個男同學名叫翁朝山的嗎?”


    “對,我們常常一起玩的。”


    王佳佳舒了一口氣,說:“幸好,這一次我沒記錯。你們還有聯絡嗎?”


    “小學畢業之後,已經各散東西了。”


    “你有沒有他的消息?”


    方誌安搖搖頭,說:“即使在街上碰到,也不一定認得出來。”


    “對了,今天晚上,由我來下廚好嗎?”王佳佳說。


    “你?”


    “你忘了我家裏是開餐館的嗎?我去買菜,你下班回來就可以吃飯了。”王佳佳興致勃勃地說。


    裏著王佳佳離去的背影,方誌安有些茫然。人的記憶都是有選擇性的吧:大家記著的事情,是不一樣的。這個突然闖進他生命的女人,是來尋找哪一些記憶呢?


    晚上,方誌安回到家裏的時候,王佳佳已經做好了三個菜。她捧著第四個菜從廚房出來。


    “這個你一定喜歡的。”王佳佳鬼馬地說。


    “是甚麽?”


    王佳佳掀開蓋子,說:“是黃芽白煮燒肉。是燒肉呢!”


    方誌安笑了:“你真是很會諷刺人!”


    王佳佳做的菜很好吃,他想,一輩子和這個女人一起生活,也許是不錯的。雖然,他對她的了解還是太少了。


    “如果能夠找到翁朝山便好了,我們三個人可以聚聚舊。”王佳佳說。


    “對了,愛砌積木的,好像是他。”


    “是嗎?我都把你們弄錯了。真的沒辦法找到他嗎?”


    “重逢也是要緣分的。”


    “他現在變成怎樣呢?會不會已經結婚了?”


    “他也許已經忘記了我和你。”


    “會嗎?”王佳佳臉上流露了惆悵。


    “說笑罷了,你長得這麽漂亮,他怎會忘記呢?”


    “有一次,我一個人躲在學校的小教堂裏哭,你來陪我玩搖搖,你記得嗎?”


    “我不記得有這件事。”方誌安茫然說。


    “哦,也許我記錯了。”王佳佳低下頭吃飯。


    是他記性太壞了,還是她的記性太壞?他望著王佳佳,她一直沉默著,那個神情,充滿了沮喪和失望,她要找的那一段記憶,是真實的嗎?


    他們默默地吃完那頓飯。


    “我來煮咖啡吧。”方誌安說。


    在陽台上喝咖啡的時候,王佳佳沒有再提起那些遙遠的往事了。她隻是拿著他那本《鳥類圖監》,問他:“這是甚麽鳥?這個呢?你都見過嗎?”


    他們因為往事而相聚;然而,這一刻,童年的記憶彷佛又變得陌生了。王佳佳的眼眸裏,已經失去了重逢的神采。他多麽願意自己是她回憶中的那個人。可惜,他的確不曾在教堂裏跟她玩搖搖。


    夜裏,方誌安努力去做一個夢,希望夢回童年的日子;可是,他在床上翻來覆去,還是記不起王佳佳說的那些片段。


    幾天之後,王佳佳向他辭行。


    “我要回德國了。”她說。


    “這麽快就走?”


    “嗯,餐館需要我呢!”


    “我送你去機場吧。”


    “不用了。”


    方誌安替她拿下行李,說:“走吧,我送你。”


    分手的時候,王佳佳抱了抱他,說:


    “對不起,我可能找錯了人。”


    方誌安微笑著,從背包裏拿了一份禮物出來,說:“給你的。”


    “是甚麽來的?”


    “你拆開來看看。”


    王佳佳把禮物紙拆開,是一盒香橙朱古力。


    “本來想遲些才送給你,沒想到你那麽快要走。”方誌安說。


    “謝謝你。當我抬頭看到天上的鳥兒,我會想起你。”臨別的時候,王佳佳說。


    方誌安目送著王佳佳離去。他的確是方誌安,可是,他知道她要找的是翁朝山。那些往事,是屬於翁朝山的。


    回到辦公室,他打了—通電話給範玫因。


    “出來喝咖啡好嗎?”他問。


    在starbucks。見麵的時候,範玫因說:


    “還以為安安和佳佳應該是一對的呢!海洋公園那對熊貓也是叫安安和佳佳。”


    “這個佳佳不是熊貓,是過境鳥。”


    “過境鳥?”


    “是一種在移棲時,短暫停留在某個地方,然後繼續往前飛行的鳥類。”


    範玫因燦然地笑了:“我們生命中,不是也有許多過境鳥嗎?”


    “是的。”他微笑。


    “你的鳥兒好嗎?”她問。


    方誌安望了望自己身上的小鳥。


    “我是說天空上由你管理的那些。”


    他的臉紅了,笑笑說:“還好。”


    範玫因望著窗外的天空,說:“那就好了。有鳥兒的天空比較漂亮。”


    方誌安離開starbucks,回到辦公室。那隻生病的蒼鷺已經複原了,他把它放回公園裏,看著它拍翼高飛。


    過境的鳥,隻是一個美麗的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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