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來,周曼芊一直想著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天長日久已經泛黃的記憶一次又一次重現,同時也一次又一次讓她鼻酸。她還是沒法理解,她所愛的那個男人為甚麽會悄然無聲地離開她的生命。


    她和薑言中一起七年。最後的一年,他們住在一起。一天午夜裏,當她醒來,她看到他直挺挺的坐在床上。


    “怎麽啦?你在想甚麽?”她輕輕的問。


    薑言中看了看她,歎了口氣,說:“我想過一些一個人的生活。”


    周曼芊慌亂地從床上坐起來,看到薑言中的眼睛是紅紅的,好像哭過。


    “你在說甚麽?”她問。


    沉默了片刻之後,薑言中說:


    “我想以後有多—點的私人時間,你可以搬回去家裏住嗎?”


    “為甚麽?”她用顫抖的嗓音說。


    薑言中望著她,半晌沒有說話。眼神是悲哀的,心意卻決絕。


    整個晚上,周曼芊躲在被窩裏飲泣。身旁的薑言中,已經不像從前那樣,看到她流淚的時候,會抱著她、安慰她。她很清楚的知道他沒有愛上別人。他對她是那麽的好,他們天天也在一起。每晚睡覺的時候,他會握著她的手。天冷的時候,他會把她那雙冷冰冰的腿放在自己溫熟的肚子上,讓她覺得暖一些。


    這七年的日子太快樂了,沒可能會這樣終結。


    也許是工作壓力太大吧?也許他是有苦衷的吧?她應該讓他靜一靜,第二天,她聽他的話暫時搬去好朋友範玫因家裏。走的時候,她隻是把幾件簡單的衣服放在他的皮箱裏帶走。那個小小的灰色皮箱,是用帆布和牛皮造的,是薑言中許多年前買的。


    箱子的頂部,有一隻鴿子標誌。


    周曼蘆提著行李箱離開的時候,薑言中坐在家裏那張書桌前麵,手裏拿著—奉書,心不在焉的看。


    “你打電話給我吧。”她回頭跟薑言中說。


    他點了點頭。


    走出去之後,她才又哭了起來。她不敢在他麵前哭。她盡量把整件事看成是一個小風波,她甚至認為自己處理得很聰明。她悄悄的離開幾天,當她不在他身邊,他會思念她。


    然而,一天一天的過去,薑言中並沒有打電話給地。


    一天晚上,她回去了。薑言中還沒有下班,家裏的東西有點亂。他似乎很快便習慣了沒有她在身邊的日子。她把大衣脫下來,將家裏的東西收拾一遍。最後,她連浴室和廚房的地板也擦得光光亮亮。她抱著膝蓋,坐在冰冷的地上等他。已經是深夜了,他還沒有回來。也許,他已經過著另一種生活。


    周曼芊從皮包裏拿出一包咖啡豆。這是他最愛喝的咖啡。她把咖啡豆放在桌子上、那裏有整整一千克,足夠他喝一段很長的日子了。一直以來,都是她去替他買咖啡豆的,那家店就在她上班的路上。從今以後,她也許沒法為他做這件事了。


    後來,她去了美國進修。她不能待在這裏天天想念他,她寧願把自己放逐,就像薑言中也放逐自己一樣。或許,在另一個地方,她可以把他忘記。


    從美國回來之後,她在一所醫院裏任職。她是一位心理醫生。病人來找她解決問題,卻不知道,這位醫生的心裏也承受著沉重的過去。這些年來,她沒有愛過別的人。


    現在,剛剛下班的地正開車回家,今天最後的一個病人、名叫王莉美,患上了夢遊症。


    “夢遊症?”周曼蘋沉吟了一會。


    “是的。兩個星期前的一天晚上,我從睡夢中醒來,拿了車匙,走到停車場,爬進自己的車子裏,然後把車開到高速公路上。我丈夫醒來時不見了我,開車去找我,在公路上發現了我的車子。當時,我的車子停在路邊,而我就昏睡在裏麵,當他喚醒我時,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為甚麽會在那裏。”


    周曼芊根本沒有留心聽王莉美的故事。當她聽到“夢遊症”這三個字的時候,她的心已經飛得老遠了。薑言中小時也有夢遊症。六歲的那一年,他半夜裏從床上爬起來,一個人走到大廈的天台。他爸爸媽媽發現他不見了,四處找他。當他們終於在天台找到他的時候,他趴在天台邊緣一道不足一米寬的欄杆上熟睡,隻要翻一翻身從那裏掉下去,他便會粉身碎骨。他媽媽嚇得全身發抖,他爸爸小心翼翼的走過去把他抱起來。當他醒來的時候,他完全不記得發生過甚麽事。從那天開始:他的家人每晚臨睡前也把門和窗子鎖好。然而,夢遊的事,還是斷斷續續發生過好幾次。等到他十二歲之後,這個症狀才消失。


    和薑言中分手之後,周曼芊很希望自己也能患上夢遊症。即使隻有一次,也是好的。她不知道自己為甚麽會這樣想。也許,如果她也有夢遊的話,她和薑言中會更接近一些。那就好比你愛上一個人之後,你發現原來你們小時候曾經住在同一條街上。


    也許,你們從前已經相遇過許多次了。彼此的感覺,好像又親密一些,大家還可以一起回味從前在那條街上的生活。


    她就是很想有夢遊症。薑言中已經遠去了,能夠再次親近他的唯一方法,也許就是回到他六歲的那一年去,跟他一起患上夢遊症。可是,這個希望畢竟太渺茫了。小孩子患上夢遊症,有可能是中樞神經係統發育末完全。成年人之中,很少人會有夢遊症。她可以在夢裏思念他千百回,卻沒可能走進他夢遊的世界裏。


    她回到家裏,放下公事包,泡了一杯咖啡。她本來不愛喝咖啡,現在也隻是偶然才喝一杯;或許不能說是喝,她隻是喜歡嗅著咖啡的香味。那股香味,常常能把她帶回去從前那些美好的時光裏。


    薑言中一個人坐在這家starbucks裏,叫了一杯expresso。


    “今天很冷呢!”韓純憶來到的時候說。


    “要喝杯咖啡嗎?”


    “我不大喝咖啡的,就陪你喝一杯cafftte吧。”


    “是的,喝咖啡不是甚麽好習慣。”薑言中低著頭說。


    “為甚麽你今天好像特別憂鬱似的?是跟天氣有關嗎?”


    “是跟你的收入有關。”薑言中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支票交給地,“你看,你的版稅收入比我的薪水還要高,真令人妒忌!”


    韓純憶看了看支票,笑笑說:“如果賺不到錢,還有甚麽動力去寫作?”


    “喜歡寫作的人,不是不計較收入的嗎…”


    “誰說的?張愛玲拿到第一次投稿的獎金,不是用來買書,也不是用來買筆,而是買了一支口紅。我寫小說,也是為了生活享受。”


    “你常常把自己說得很現實,你根本不是那麽現實的人。”


    “是嗎?”韓純憶不置可否。


    “你的小說寫到哪裏?趕得及明年出版嗎?”


    “我在搜集一些關於夢遊症的資料。”


    “夢遊症?”


    “小說裏其中一個角色是有夢遊症的。”


    “你為甚麽不來問我?”


    “問你?”


    “我小時候有夢遊症。”


    “快點說來聽聽。”


    “這要從六歲那一年開始說起——”他呷了一口咖啡說。


    王莉美第三次來到周曼芊的診所。這一次、她終於說出心底話。她有外遇。她的夢遊症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人是多麽複雜的動物?這位太太努力隱藏心裏的罪惡,那個罪惡卻凶狠地操縱著她的身體,夢遊是她良心的歎息。她不能原諒自己背叛丈夫,卻又沒法離開情人。


    “為甚麽你可以同時愛著兩個男人?”周曼豐問她。


    王莉美笑了笑:“他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丈夫和情人,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這就是地為甚麽同時愛著他們的原因。這個答案,是如此理所當然。


    那一刻,周曼芊忽然覺得自己的問題很笨。她該問自己,她又為甚麽隻能愛著一個男人呢?她慘然地笑了。


    離開診所的時候,王莉美指著她桌上的傳呼機,說:


    “現在已經很少人用傳呼機了,而且你的傳呼機還像掌心那麽大。”


    “是的,我這一部是古董。”周曼芊笑笑說。


    這一部傳呼機,她一直舍不得換掉。即使是去了美國讀書的時候,她還是托範玫因為她繳付傳呼台的台費,保留著這個傳呼號碼。也許、不知道哪一天?薑言中會想起她。那麽,當他用以前地號碼找她,還是可以找到。


    留著一個號碼,不過是為了守候—個人。


    那天晚上,薑言中說他想要過一些一個人的日子,他沒說那段日子要有多長,隻是她也沒想到已經有那麽長了。她一直盼望他過完了一個人的日子,便會回到地身邊。


    薑言中已經喝到第三杯expresso了。


    “十二歲之後,我的夢遊症也消失了。”他說。


    “那麽,你十二歲之後的事呢?”韓純憶問。


    “那時我剛剛開始發育,你不是想知道詳細情形吧?”他打趣地說。


    “我從來沒聽過你的情史。”


    薑言中笑了笑:“我才不會這麽笨。我告訴了你,豈不是變成你的小說題材?”


    “難道你沒有被人愛過,也沒有愛過別人嗎?”


    “沒用的,我不會告訴你。我不相信女作家。”


    “那算了吧、反正你的戀愛經驗也不會很豐富,”


    “為甚麽這樣說?”


    “你是個表麵瀟灑,內心柔弱的男人。我有說錯嗎?”


    韓純憶怎麽會這樣了解他呢;他有點尷尬。


    “你想再要一杯咖啡嗎?”薑言中問。


    “好的,我還想談下去呢。”韓純憶托著頭說。


    現在坐在診所裏的男人,名叫梁景湖。他的女兒梁舒盈是東區醫院的護十,周曼芊在那裏待過一段日子,跟她是舊同事。幾個星期前,這位還有一年便退休的教師穿上死去的太太的裙子,打扮成女人在路上徘徊,被警察逮住了。粱舒盈希望周曼芊可以跟他談談,她答應了。上一次,梁景湖是和兒子一起來的,他甚麽也不肯說。今天,他沒有預約,自己—個人跑來。


    梁景湖哀傷地思念著逝世的太太。那天晚上,他身上穿著的裙子,還有假發,高跟鞋和皮包都是亡妻的。雖然這種做法有點不可思議,但是,他太思念地了。穿上太太的衣服回去他從前每天送她上班的路上,彷佛也能夠喚回那些美好的歲月。


    “我是不是有病?”梁景湖一邊說一邊流淚。


    “不,你沒有病。”


    “我以後也不會這樣做了,我不想失去我的兒女。”梁景湖說。


    每一個人都會用盡方法去跟自己所愛的人更接近一些。這位可憐的男教師,穿上亡妻的衣服,讓妻子在他身上複活,那樣他便可以再次撫摸她,再次牽著她的手陪她走一遍他們從前常常走的那段路。周曼芊想夢遊一回,卻比穿上舊情人的衣服要艱難許多。


    開車回到家裏的時候,已經是夜深了,周曼芊脫下大衣,趴在床上,把護照和機票從狀邊的抽屜裏拿出來。明天,她要起程去美國羅省參加一個研討會。剛才跟範玫因吃飯的時候,喝了—點酒,她昏昏地睡著了。


    她覺得很冷,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不是在床上,而是在天台的地上。她手中拿著家裏的鑰匙,身上穿著昨晚臨睡時穿著的衣服,左瞼擦傷了,還在淌血。她為甚麽會在這裏呢?


    她跑到大堂找管理員。


    “周小姐,早。”管理員跟地打招呼。


    “你昨天晚上有沒有看見我?”


    “是啊!我半夜三點多鍾巡邏的時候看到你在天台。”


    “我在天台幹甚麽?”


    管理員搔搔頭,說:“是的,我也奇怪,天氣這麽冷,你站在那裏不怕著涼嗎?


    但昨天晚上的星星很漂亮,漫天都是。你靠著欄杆,看著天空,我想你是到天台去看星星吧。”


    “我的眼睛是睜著的還是閉著的?”


    “當然是睜著的。”


    “那謝謝你。”


    “周小姐,你臉上有血。”


    周曼芊摸摸自己那張幾乎凍僵了的臉,笑著說:“不要緊。”


    不管是甚麽原因,她夢遊了。她半夜裏模模糊糊地爬起來,拿了鑰匙開門,然後走上天台,在那裏看星星。第二天早上,當寒冷的北風把她吹醒時,她躺在地上,對所發生的事完全沒有記憶。她和薑言中一起夢遊了。就像薑言中六歲邪年一樣,她也是去了天台。如果可以,她想再睡一次,再夢遊一回,那麽,就可以更靠近他一些。


    第二天,周曼芊懷著快樂的心情登上飛往羅省的班機,夢遊的後遺症,是她著涼了,患上重感冒。但她很樂意有這個病。身上的感冒是夢遊的延續,讓她還可以沉醉在那唯一一次的夢遊襄。


    幾天之後,她從羅省回來。當她去領回行李的時候,她看見一個男人站在行李輸送帶的旁邊。那個背影很熟悉,是他嗎?男人回望過來,真的是薑言中。他也看到她了,靦覥地跟她點了點頭。


    “你也是從溫哥華回來的嗎?”薑言中問。


    “不,我是從羅省回來的。”


    薑言中看到她的鼻子紅紅的,聲音有點沙啞。


    “你感冒嗎?”


    “是的,是重感冒。已經好多了。”


    “有沒有去看醫生?”


    “吃過藥了。”


    薑言中不知道說些甚麽好。“哪一件行李是你的?”他終於說。


    “還沒有出來。”


    沉默了片刻之後,她問薑言中:


    “你還是一個人嗎?”


    他微笑點了點頭。


    她看見她那個皮箱從輸送帶轉出來。


    “我的行李出來了。”


    “是哪一個?”薑言中問。


    “灰色的那一個,上麵有鴿子的。”


    “我看到了。”


    薑言中替她把那個皮箱拿下來。


    “謝謝你。”


    “要我替你拿出去嗎?”


    “不用了。”她提起皮箱。


    “再見。”她回頭跟他微笑揮手。


    天黑了,薑言中已經喝到第十一杯expresso,他有點醉了。


    “你想不想聽—個關於背影的故事?”他問韓純憶。


    “是未自清的那篇《背影》嗎?”


    “不。是另一個背影。”


    “嗯。”韓純憶點了點頭。


    “男人跟一個女人一起七年了。他很愛她、日子也過得很甜蜜。一天、他發現自己原來一直也在逃避和遷就,他根本不喜歡這種生活,不是不愛她,而是他發現他正在一點一點的失去自己。一天晚上、他終於告訴她,他想一個人過日子。第二天,女人提著一個皮箱離去。他坐在書桌前麵裏著她的背影。那個皮箱或許重了一些,她的肩膀微微地向一邊傾斜。她回頭跟他說:“你打電話給我吧。”他答應了,卻沒有實踐諾言。許多年後,他跟她重遇。這一天,她也是提著那個皮箱。這一次,那個皮箱太重了,她的肩膀重重地向一邊傾斜。這些年來,他一直認為自己離開她是對的。既然他不享受那種生活,他不想騙她。早點分手,她還可以上愛另一個人。然而,重逢的這一天,當他再一次看到她提著皮箱離開的背影,他很內疚。他曾經是多麽的差勁,為了自由,辜負了一個愛他的女人。”


    “那個男人現在已經找到了自己,重建廠自己的生活嗎?”


    “找到了。但是,當然難免會有點寂寞。”


    “也許,她已經找到了愛她的人。”韓純憶說。


    “是的。她那天的笑容還是像從前一樣甜美。”


    今天晚上,周曼芊跟範玫因在一家意大利餐廳裏吃飯,她點了一杯expresso。


    “那天我跟方誌安在starbucks,見到一個人,很像薑言中,當我回頭再看,已經不見了他。”菹玫因說。


    “是嗎?”周曼芊悠悠地說。


    “你還在等他嗎?”範玫因問。


    “不等了。”


    “是甚麽時候開始不等的?你不再思念他嗎?”


    “思念,也是會過期的。”


    “喔,是的。”


    “你呢?還是每天早上打電話叫邵重俠起床嗎?”


    “沒有了。”


    “為甚麽?”


    範玫因笑了笑:“依戀,也是會過期的。”


    “那方誌安呢?”


    “他老早就過期了。”


    “有沒有永不過期的東西?”


    “有的。古董。”範玫因說。


    “你聽過一個關於蝴蝶的故事嗎…”周曼豐說。


    “甚麽故事?”


    “一個高僧,晚年在一道宏偉的山門上,看到一隻弱不禁風的蝴蝶搖搖擺擺就飛過去了。那一刹,他頓悟了人生的輕盈與沉重。我們以為自己愛得死去活來,沒法放棄;可是,就一個微小的關節眼,你會突然清醒過來。”


    “可惜,等那個關節眼,不知道要等到甚麽時候呢!”範玫因說,“隻怕等到自己都過期了,也還等不到那一天。”


    午夜時分,收音機裏播放著夏心桔主持的chann。一個二十四歲的女孩產戀上一個已婚的男人。她說,她會用一生去守候他。


    “你也無非是想他最終會選擇你吧?如果沒有終成眷屬的盼望,又怎會用一生去守候?”


    “守候是對愛情的奉獻,不需要有結果。”那個女孩溫柔而堅定地說。


    周曼芊坐在收音機旁邊的搖搖椅上,昏黃的燈下,她把自己那雙冰冷的腳放進兩隻羊毛襪子裏。現在,她覺得暖好多了。重逢的情景,她曾經在夢裏想過千百回。這些年來,她一直守候著這個男人,盼望他有一天會回到她身邊。再見的時候,她會告訴薑言中:“我的電話號碼還是跟以前一樣。”她永遠等他。然而,在機場碰到他的時候,她心裏很平靜。


    也許,因為她已經夢遊過了,她的守候業已完成。


    重逢的一刻,親密的感覺更比不上她走進薑言中夢遊的世界裏,和他體驗同一種經曆,宛若他們年少曾經住在同一條街上。在還沒有相愛之前,已經相遇過千百遍了。她也是時候給自己自由了,那隻蝴蝶已經飛過了山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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