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看著眼前這一個個冰冷的木製牌位,林蘇扯了扯嘴角,卻怎麽也笑不出來。是啊,其實他早就該預料到了,雖然他曾贈姑姑等人延年益壽的靈果仙酒,但他們到底是肉體凡胎,壽數有限,他一離開便是數十年, 姑姑他們,又怎麽可能等得到他呢?林蘇沉默地給他們上了一炷香。陶承安靜地退了出去,給自己這位多年不見的表哥在祠堂獨處的時間。過了許久, 他才見林蘇從祠堂裏麵走了出來,神情恍惚, 茫茫然不知要所往何處。“道安表哥。”看著這樣的林蘇, 陶承試探著喚了一聲。林蘇這才仿佛有了一些身處世間的真實感, 他回過神, 勉強扯出一個笑來,輕聲道:“承。”多年未見,陶承已非昔年總角少年,麵對如今顯然不是凡人的林蘇,一時之間,竟也不知該說何是好,隻能相對無言。過了一會兒,他方遺憾道:“當年徐相故去後,父親本欲收殮其屍骨,供人私下祭拜,奈何徐相仇敵甚多,最終隻能眼睜睜看著……”“別說了!”林蘇忽然提高了聲量,打斷了陶承的話。他又輕聲道:“別說了……”語氣竟然宛如懇求。陶承一時竟不敢說話,生怕刺激到麵色突然變得更加蒼白的林蘇。他看著這位容顏未改的表哥,心中複雜難辨。當年他便曾聽聞這位表哥似已入道成仙的傳聞,兒時驚歎,信以為真,但數十年來,幼時的記憶早已淡去,隻以為是鄉人誤傳,若非母親常年嘮叨,對林蘇還活在這個世上的事情深信不疑,他早就為這位失蹤已久的表哥立下衣冠塚了事實上,時人最重香火祭祀,陶承還曾想過為林蘇收養或者過繼子嗣,以傳承林家香火,以免林蘇死後無人祭拜,斷了宗祀,鬼景淒涼。不料有一天,他竟還有再見到這位表哥的一幕。隻是再見麵,林蘇年輕依舊,風華正茂,而自己卻已非昔日少年,滿頭白發,垂垂老矣,兩相對比,陶承心中便忽生悵惘之感。仙凡之別,便是如此嗎?但陶承到底在官場打磨了許多年,很快就反應過來,與一位傳說中的仙人有聯係,對他們陶家來說,意味著什麽。在得到林蘇的允許後,他很快就召集陶家的子嗣,前來拜見林蘇。好在陶家剛祭祀不久,陶府諸人都在府,趕過來也花費不了太多時間。“祖父這麽急找我們,到底有什麽事啊?”說話的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錦衣玉袍,唇紅齒白,此刻麵上滿是不解。這是陶承的三兒子的第二子,算上陶承宣的孫子,在陶府新生代中排名第十一。“聽說是有一位多年不見的長輩上門,特意讓我們去拜見。”一個少女湊過去回道。少年奇道:“究竟是哪裏來的長輩,竟然讓祖父這麽重視,還有這般陣仗……”兩人正竊竊私語,便有一麵容威嚴的中年男人訓斥道:“不可多語。”“知道了,三叔。”少年少女隻好悻悻地住了嘴。眾人來到堂前,此刻廳堂內站著兩人,他們的祖父便是其中之一,而另外一人,就是他們所要拜見的長輩了,少年好奇地偷偷抬頭一瞥,頓時便大吃一驚。隻見那站在祖父身旁的那人約莫二十歲左右,神骨秀異,霞明玉映,玉骨冰肌,超凡脫俗,幾乎讓人懷疑是哪裏的仙人墜入凡間,不然為何會有如此出塵之態?這和少年原本所想的糟老頭子的樣貌完全不同。“表哥,這些便是我們陶府的不肖子孫了。”他聽到祖父恭敬地對那位青年男子如此說道。祖父又轉過頭來,麵容嚴肅,對他們介紹道:“這位,便是你們的表叔公。”少年心中納悶,暗道祖父莫非被朝中的暗流給刺激到了,神誌不清了?要不然,怎麽會指著一個青年男子喚“表哥”呢?但陶承積威以久,陶府眾人心中再怎樣奇怪,麵上還是恭恭敬敬地喚了林蘇“表叔公”。最尷尬的就是陶承宣和陶承的兒子了,都是三四十歲甚至近五十歲的中年男人,卻要叫一個看上去比他們兒子大不了多少歲的年輕男人為“表叔”。不過這些男人心中也奇怪,他們可沒聽門房說過有這位“表叔”來拜訪,這位“表叔”究竟是怎麽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陶府裏麵的?簡直就像是突然冒出來的一樣。而林蘇看著堂下這烏泱泱一片的人,不禁有些恍惚。陶承宣生有三子一女,陶承生有四子三女,陶承姝則早已嫁予他姓,另生子女,不在此處。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如今的陶家,早就是一個枝繁葉茂的大家族了。林蘇看著這一張張陌生的麵孔,想要從裏麵找出一些熟悉的樣子,卻也隻是徒然。就算再像又怎樣,逝去的人也已經逝去了。隻有他們的血脈,流傳了下來。凡人,總是這樣一代一代地出生,又一代一代地逝去。看著這一張張或年輕或蒼老的麵孔,林蘇又再一次體會到了時間的力量。若幹年後,或許當他再次回到這裏時,這些麵孔也將長眠於地下,而代替他們的,則是新的陌生又熟悉的麵容。林蘇將思緒牽引到現下,陶府子孫們挨個向恭敬林蘇問禮後,便離開了,隻有陶承在此,忐忑又期待地看著林蘇。林蘇知道他想問什麽,也知道他將這些子孫叫到他麵前的原因。然而林蘇還是無情地打破了他的期待:“他們,並無仙緣。”仙緣是什麽,林蘇到現在也說不上來,它虛無縹緲,卻又似乎真實存在。有人吃土都能吃出仙緣,而有人,一輩子尋仙問道,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就算是能作弊的玩家們,從遊戲公測至今,也並非個個能踏入仙途,更何況是遊戲裏的芸芸眾生們。事實上,在朝陽小世界,能擁有仙緣的人始終都是少數,林蘇辟穀之後,也同樣能感覺到普通人身上和“道”有關的緣分。陶府諸人,都無仙緣在身。聞得林蘇此言,陶承不禁有些失望,但他很快又對林蘇拱手道:“表哥,你一人在外跋涉,多有不便,不知是否需要童子照料……”但林蘇依舊搖頭。陶承心中更加失望了,他原本以為傳說中的得道真人身邊都會有童子隨侍,縱然他們陶府子弟無人擁有仙緣,但能送去給林蘇做童子,也是好的,不料林蘇並無此心,他隻能遺憾地放棄了這個想法。但是仙緣難得,仙人難見,縱然如今陶府子弟無此根骨,熟知後世子孫便一定沒有?誰能說,認識林蘇這一位仙人,就不是他們陶府的仙緣?更何況,若能得仙人看護,未來陶府縱然不能再維持如今的富貴,也不至於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陶承自然是不會放過這一個機緣的。“表哥,不知你要在此地待多久?我好讓子弟們帶你去各處逛逛,四十多年已過,安源城早已與過去不同……”聽著陶承有些急切的話,林蘇抬起頭看向他。他看著陶承,眼前這個蒼老威嚴、精於世故、為家族繁榮延續汲汲營營的老人,似乎與數十年前潭縣院子裏,那個跟著李小虎興致勃勃地爬牆,發現自己爬不上去後羞惱地哭鼻子,被嘲笑後委屈地跑到他麵前、尋求安慰的總角少年重合到了一起。林蘇在心中歎了口氣。他從袖中拿出一塊破舊的硯台,這硯台還是他初入遊戲時得到的,陪伴了他許多讀書的時光,現在想來,當初他為科舉懸梁刺股、熬夜苦讀,被李夫子和徐覃天天催促著學習的日子還曆曆在目,卻又已經恍若隔世。“表哥?”陶承看著林蘇拿出這硯台,不解其意。有陶承看不見的五彩煙氣湧入這方硯台中,陶承隻覺自己眼前一花,林蘇手上的硯台似乎發生了什麽變化,又似乎沒有,依舊是那一副灰撲撲的樣子。“此方硯台,若持中庸之道,可保汝百代不滅,若行作惡之事,則靈性自消,崩倒如夕朝,若行善積德,則千代可期。”陶承不過一晃神,手中就多了一個沉甸甸的硯台,而林蘇的身影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耳邊隻回響著林蘇縹緲的餘音:“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陶承心中一凜。……卻說陶府眾人拜見林蘇後,便各自離開,隻是小輩們還是聚集在一起,對林蘇這位“表叔公”議論紛紛。“說起來,以前怎麽沒有聽說過這位表叔公?”“祖父該不會被人騙了吧?”“不過這個表叔公長得可真好看,要是不是表叔公,是表哥就好了……”“小花癡!”“我才不是花癡!”“等等,”那排行十一的少年一拍腦袋,突然大聲道,“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什麽?”眾少年少年紛紛問道。“你們還記得嗎,曾祖母還沒去世前,經常念叨著一位表叔公,她的娘家侄子,你們說,會不會是同一個人?”“怎麽可能?”另外一個少年反駁道,“曾祖母的娘家侄子,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人了,比祖父年齡還大,怎麽可能是同一個人?”“那可說不定!”陶十一郎振振有詞道,“曾祖母可偷偷跟我講了,這位表叔公早就已經得道成仙了……你們想想看,一位仙人,長得那麽年輕不是也正常?”少年少女們麵麵相覷,覺得陶十一郎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實在是林姑姑過世前常在他們耳邊念叨,念叨得他們半信半疑。“切,這種話,你們也信?”一個稍微年長點的少年吊兒郎當地說道,這是陶八郎,在陶府眾人中最是不學無術,仗著家世,整日遊手好閑、鬥雞走狗,他斜眼看著這群少年少女,不屑道,“一群小孩子,我可不跟你們討論這些幼童才相信的玩意,劉兄約了我去春風樓裏玩,那才是真正仙人去的地方呢!”“呸,不就是青樓嗎?”“哼,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等你們長大了,就知道春風樓的好處了!”陶八郎搖搖扇子,作出一副風流倜儻的樣子,就大搖大擺地離開了這裏。不料他還沒走出大門,就被陶承給下令抓了回來,並且在眾目睽睽下,扒了褲子,用荊條將屁股都給打紅了。痛倒是次要的,關鍵是羞恥。陶八郎也不過十五歲,最是好麵子的時候,在兄弟姐妹麵前露了屁股,當即就哭得稀裏嘩啦,發誓一定好好讀書,再也不去青樓楚館了。原來是陶承經林蘇提醒後,心中一凜,知道陶府發達起來後,不少子弟都開始懈怠,甚至養成了驕橫的性子,目中無人,尤其是最近十來年長成的子弟,沒有經曆過戰亂,也沒有受過什麽苦,於是他決心整改家族風氣,而陶八郎,就成為了那隻殺雞儆猴的“雞”。不得不說,這一手段很是奏效,震懾了陶府許多人,畢竟誰也不想和陶八郎一樣,在眾目睽睽下扒了褲子打屁股,一時之間,陶府的學習氛圍空前濃厚。而陶承,也把“積善行德”作為陶家的家訓,推行了下去,要求諸多子弟日行一善,久而久之,便成為了陶府子弟的習慣,不過這都是後話了。此刻,林蘇已經離開了曲海省的府城,回到了潭縣。作者有話說:我又又回來了!一邊工作一邊碼字真的好難qaq,不知道其他作者是怎麽做到的,真想全職,可惜沒有積蓄……不過加班生涯已經過去,我覺得我又行了(大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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