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你不要再送空氣來了,我不會再接受,你很好,可是我們不可能,我心裏根本容不下另一個人,我們不是可以相撞的兩種物質。」我一口氣把話說完。他沉默。「你聽到嗎?」我不知道他是否還在聽。


    「嗯。」他應了我一聲。


    我望著放在我麵前的那一架他砌的f十五戰機,本來想問他:


    「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嗎?」


    卻覺得自己很幼稚,終於沒有開口。


    象他這種嬌生慣養的少爺,大概不會肯再跟我做朋友了。


    高海明果然沒有再送第三十三罐空氣來。


    為了推廣他公司代理的一隻新牌子洗頭水和護發素,我必須到他的公司開會,幸而跟我開會的不是他,而是市場部的負責人,好幾次到他公司,經過他的辦公室,都看不到他,他好象是有意避開我似的。


    這一天,在他公司的會議室開完會出來,經過他的辦公室,我終於看到他,一如往常,他低著頭砌模型。


    「唏。」我站在門外跟他打招呼。


    他抬頭看到我,表情有點尷尬。


    「這是哪一種型號的戰機?」我問他。


    「這是f十八d。」他說。


    「是你砌的第三十四架戰機?」我記得他上一次說,連我那一架在內,他總共砌了三十三架戰機。


    「嗯。」他點頭,繼續砌他的戰機。


    「不打擾你了。」我說。


    「我是不是很執著?」他問我。


    我搖頭:「念科學的人都是很執著的,每一個科學理論日後都有可能給別人推翻,科學家都堅信自己的理論經得起時間考驗,不會被推翻。」


    「是的,兩樣物質不能相撞,隻是時間問題。」


    「再見。」我說。


    轉身離開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他為什麽要送三十三罐空氣給我,因為他也砌了三十三架戰機模型,他說過,三十三架戰機在不同的角落,代表愛情。三十三罐空氣,是否也是這個意思?


    我覺得自己很沒用,這是我第一份工作,我竟然跟第一個客戶發生這種事。


    往後的幾個月,高海明沒有再找我。


    「你會不會去參加曉覺的畢業禮?」這一天,夢夢問我。


    「機票這個貴,不會了,況且畢業禮後第二天他就會回來。」我說。


    想不到這麽快就三年了,還有四個月,曉覺便畢業。


    「那真是可惜。」夢夢說,「不是聽說有些機票很便宜的嗎?」


    我真的很渴望參加曉覺的大學畢業禮,這一天對他很重要。


    我在旅行社買到一種往英國的機票,徑杜拜轉機,比直航機票便宜很多。


    曉覺決定畢業禮後第二天就回來,我沒告訴他我會去英國,我想給他一個驚喜。


    我拿了三天假期到英國,一心以為很順利,誰知在杜拜轉機時,機場被封鎖,許多荷槍實彈的軍人進入機場。我聽廣播才知道伊斯蘭真主教宣稱在機場放了炸彈,所以軍方要把機場封鎖進行搜查,飛機班次被逼全部取消。


    再多等一天,我就趕不及參加曉覺的畢業禮了。


    在杜拜機場等了兩天,機場還未解封,根本就趕不及參加曉覺的畢業禮了,我在機場打電話給曉覺,這個時候不能不告訴他,電話打到他宿舍房間,一個女人接電話。


    「他不在。」她用英語說。


    她是誰?可能是他室友的女朋友吧。


    我把我的情況告訴了她。


    「我會告訴他的。」她說。


    我孤伶伶的在杜拜過了兩天,我真的痛恨自己,為什麽要貪便宜買這種機票?現在是早上十時,曉覺已經穿起畢業袍坐在禮堂裏了。


    機場終於解封,飛機到了希斯路機場,不見曉覺,我坐火車到布裏斯托大學。


    「他今早離開了。」他的室友說。


    他的機票是今天走的,我以為他會等我,可能機票不能延期吧。


    我在機場等待後補機位回香港,已經等了一天,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


    我在機場洗手間裏終於忍不住哭,一個英國女人安慰我:


    「你沒事吧?」


    我搖頭,其實我又累又餓,我沒想到自己竟然流落在希斯路機場。


    我在機場打電話給曉覺,他真的回家了。


    「你在什麽地方?」他問我。


    「在希斯路機場,正在等機位。」


    「他們說接著的一個禮拜也沒有機位,所以我一定要回來。」他說。


    「我知道。」我強忍著淚水,不想他掛心,「我很快會回來的了。」


    第二天,終於等到機位。


    到了香港,我直奔曉覺在北角的家,他正跟媽媽、三個姐姐、姐夫和兩個姨甥一起吃飯,我還以為我們會在希斯路機場擁抱,想不到這麽糟。


    三年不見,曉覺好象長高了,也許是消瘦了的緣故吧。


    我原本想了很多話跟他說,在這麽多人麵前,卻開不了口。


    「坐下來吃飯吧,歡兒。」他媽媽跟我說。


    「你學成歸來,一定要報答一個人。」他三姊說。


    我微笑望著曉覺,隻要他有成就,我怎麽辛苦都是值得的。


    「那個人就是我,你的學費真的不便宜呀。」他三姊用筷子一邊撥我麵前的一碟菜一邊說。


    她竟然抹煞了我的功勞!我不喜歡他三姊,她向來是個勢利的女人。


    飯後,曉覺送我回家。


    「你已經三年沒有陪我走過這條路了。」我牽著他的手說。


    「謝謝你這三年來供我讀書。」他說。


    「你不要這樣說--」我製止他。


    「將來賺到錢,我會還給你。」


    「我不要你還。」我說。


    他雙手放在我的胳膊上:


    「我會給你幸福。」


    那一刻,我有苦盡甘來的感覺,差一點就要掉下眼淚了。


    「你打算找什麽工作?」我問他。


    「當然是進會計師樓實習,香港有幾家大會計師樓,我明天就開始寫求職信。」


    「我在杜拜打電話給你時,為什麽有女孩子聽電話?」


    「她是我室友的女朋友。」


    我猜對了。


    「我還以為是什麽人。」我說。


    「你不信我嗎?」


    「怎麽會呢?除了你,我不知道該相信誰。」


    「你瘦了。」他摸著我的麵頰說。


    「不要緊。」我說。


    差不多半個月了,曉覺還找不到工作。


    「那天你不是去麵試的嗎?結果怎樣?」我問他。


    「他們取錄了我。」


    「那你為什麽不去上班?」


    「那家會計師樓規模太小了。」他說,「我想加入馬曹會計師樓,它是全行最大的華資會計師樓。」


    「你有寫信去應征嗎?」


    「寫過了,沒有回音,這種華資公司,要有點人事關係才行的,我又沒有。」


    第二天,我硬著頭皮打電話給高海明,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


    「是我,邱歡兒。」我說。


    「歡兒?」他的聲音有點雀躍。


    「能不能請你幫一個忙?」


    「什麽事?」


    「你說過你姐夫是馬曹會計師樓的合夥人,能不能請你姐姐向你姐夫推薦一個人?」


    「誰?」他問我。


    「他的名字叫區曉覺,在英國布裏斯托大學剛畢業,已經寫了應征信,隻是一直沒有回音。」


    「好,我試試看。」


    「謝謝你。」我說。


    拒絕了他,然後又求他,我也不期望他真的會幫忙。


    兩天之後,曉覺興高采烈地告訴我:


    「馬曹會計師樓叫我去麵試。」


    高海明幫了我忙。


    曉覺當天就被通知取錄了。


    「什麽時候上班?」我問他。


    「下個月一號。」他說。


    「那得要有幾套象樣的衣服才行。」我說。


    「我哪來錢?連信用卡都沒有,穿舊衣服就行了。」


    「怎麽可以呢?你不是說那是一間很大的會計師樓嗎?總要穿得體麵一點。」


    我陪曉覺去買西裝,他選了兩套,我替他付錢。


    「你哪來錢?」他問我。


    「簽卡不就可以了嗎?不用立即還錢的。」


    我把二千元放在他的錢包裏,說:「你上班要用錢的。」


    幸好,他一開始拿的薪水就比我高,我已經債台高築了。


    為了多謝高海明的幫忙,我準備送一份禮物給他。他那麽喜歡戰機模型,何不就送一盒模型給他?


    我到旺角那間高海明代人砌模型的模型店,又看到那個老板。


    「又是你?」他認得我,「又想找人砌模型嗎?」


    「那個替人砌模型的人還有哪一種戰機沒砌過?」我問他。


    「很多都砌過了。」


    我在模型架前麵瀏覽,發現一架樣子很有趣的模型戰機。


    「這是什麽戰機?」我問老板。


    「ea-6a野鼬鼠,不是很新的。」


    「他砌過嗎?」


    「好象還沒有。」


    「我就要這一架,請替我包起來。」


    「你不是要找他砌嗎?」老板問我。


    「我拿走就可以了。」


    他有點莫名其妙。


    「你跟他認識的嗎?」他問我。


    我微笑搖頭。


    第二天,我專程把禮物送去給高海明,他的秘書說他不在。


    「可以替我把這個交給他嗎?」我問他的秘書。


    「當然可以。」


    第二天,在辦公室裏,我收到高海明的電話。


    「謝謝你的禮物。」他說。


    「不,我謝謝你的幫忙才對。」


    「你有見過野鼬鼠嗎?」


    「你是說戰機?」


    「不,我是說野鼬鼠。」


    「我沒有見過,那架戰機是根據野鼬鼠的外型來設計的,對不對?野鼬鼠大概就是那個模樣吧。」


    「野鼬鼠遇到敵人,會從肛門射出奇臭無比的臭液,百發百中,被射中的人,即使在香草水裏泡上三天三夜,也隻能勉強洗去臭味。」


    「怪不得戰機要名叫野鼬鼠。」我笑說。


    「其實鼬鼠品性馴良,隻是遇到攻擊,才會還擊。兩隻雄鼬鼠爭奪雌鼠時,也有一個君子協定,就是可以用掌互摑,用嘴互咬,但不會用臭液傷害對方。」


    「它們倒是很君子。」


    我不知道高海明的意思是不是他會和曉覺來一次君子較量。他願意推薦曉覺,也是一種君子風度的表現。


    「無論如何,謝謝你的幫忙。」我說。


    「你不需要跟我說多謝,永遠不需要。」他說,「即使你不愛我,我也會一生保護你。」


    我無言。


    有時候,我不敢相信,有一個男人會對我這樣好,也許,男人在得不到一個女人的時候都會說「我會永遠保護你」、「你永遠不需要對我說多謝」這一類情深款款的話,他們是故意為自己剖開一個傷口,但這種傷口很快就會愈合,他們會忘記對這個女人的承諾。


    「曉覺,你會向我許下承諾嗎?」我問曉覺。


    「什麽承諾?」他問我。


    「我不知道。」我依偎著他。


    「為什麽總是男人向女人許下承諾,而不是女人向男人許下承諾?」他問我。


    「因為女人是世上最喜歡聽承諾的動物。你給我一個承諾好嗎?」


    「我會愛你七十個夏天。」曉覺說。


    「為什麽是夏天?」


    「現在是夏天。」


    「七十個夏天,真的嗎?」


    「除非世上再沒有夏天。」他信誓旦旦。


    「曉覺,你變了。你從前是不會說甜言蜜語的。」


    「是你要我向你說的。」他的樣子有點無辜。


    但願我的感覺是錯的吧,我覺得曉覺跟三年前離開我的時候有點不同。我不知道這一種差異是由於我們有三年沒有見麵,所以還需要一點時間去適應,還是其他原因。


    「習慣這份工作嗎?」我問他。


    「還不錯,不過那裏的人看來都很勢利。」


    「每天麵對數字,難免如此。」我安慰他。


    「我還要應付考試。」他說。


    「錢夠用嗎?」我問他。


    他點頭。


    我在錢包掏出一千元給他:「我這裏還有。」


    「不用了。」他說。


    「你跟我不同,你是會計師,不能太寒傖呀,難道要帶飯盒回去吃飯?」


    「我拿了薪水會還給你。」


    「你還要跟我計較嗎?」


    「你不要怪我姐姐,她--」


    「我沒有。」我說。


    好不容易才熬到發薪水這一天,除去要還給夢夢***、給爸爸的家用和付清信用卡數,所餘無幾,幸好下午接到朱丹妮的電話,她是我的傳銷客戶,住在賊魚湧,經常介紹其他顧客給我。她這個人很麻煩,如果不是看錢份上,我真的不喜歡跟她打交道。譬如這一天,她下午才打電話來,晚上就要我送貨給她。


    「如果你沒空,不用和我吃飯。」曉覺說。


    「不,我八點半就可以走。」我說。


    朱丹妮與三位太太在酒樓打麻將,我去到的時候,朱丹妮輸了很多錢。


    「朱小姐,你的鑽石戒指好漂亮呀。」我看到她左手無名指換了一枚新的鑽石指環。


    「今天剛買的,現在就輸錢。」她埋怨,「很想吃豬紅蘿卜啊,這裏有沒有?」


    坐在她對麵的那個女人說:「這種地方怎會有豬紅蘿卜啊!」


    「附近好象有一檔,我去買。」我說。


    「怎好意思呢?」朱丹妮說。


    「不要緊,我自己也想吃。」我說。


    我走到附近一個小食檔買了一大盒豬紅蘿卜,剛在這個時候碰見曉覺。


    「你拿著什麽東西?」他問我。


    「我很快就來。」我說。


    我匆匆走上酒樓,不小心讓蘿卜汁濺在我的裙子上,真是倒黴。


    「謝謝你。」朱丹妮說。


    「這一鋪牌,怎麽樣?」我問朱丹妮。


    「你一跑開我便贏。」她老實不客氣地說。


    「都是我不好。」


    「多少錢?」


    「噢,小意思。」


    「我是說那些護膚品。」


    「噢,這是單據。」我把單據交給她。


    「唉,好痛。」她用手揉兩邊的肩膊。


    「是這裏嗎?」我替她揉揉肩膊。


    「對,很舒服。」


    我本來隻是想替她揉兩下,這個時候也不好意思停手。


    「謝謝你。」朱丹妮給了我錢。


    「那我先走啦。」我說。


    從房間出來,曉覺正站在房間外。


    「我們去哪裏吃飯?」我問他。


    「隨便你吧。」他說。


    「再過兩年,我就不做傳銷商了。」我說。


    我想,再過兩年,薪水好一點,曉覺也賺到錢,我才不要做這種奴婢。


    「今天我發了薪水。」我告訴他。


    「是嗎?」


    他好象沒精打采。


    他送我回家時,我問他:「今天是不是有什麽事情?」


    「沒有。」他說。


    他現在好象比以前多了很多心事。


    接著的兩個多月,曉覺都說要加班,我們很少見麵。


    「今天晚上,我上你家吃飯好嗎?」那天,我在電話裏問他。


    「嗯。」他說。


    我在他家裏吃飯,他沒有回家吃飯。那天晚上,一直等到十二點,他才回來。


    「你還沒有走嗎?」他問我。


    「很忙嗎?」我問他。


    他點頭。


    「那我回來了,你不用送我。」


    「嗯。」他說。


    沒想到他真的不準備送我。


    「你最近是不是很忙?」我問他。


    「嗯。」他閉上眼睛說。


    「那你要小心身體,不要捱壞。」


    我為他蓋好被才離開。


    剛離開曉覺的家,就接到夢夢的電話,反正我也很納悶,就約她在尖沙咀喝咖啡。


    「我跟胡鐵漢做了那件事。」她說。


    「做了什麽事?」我一頭霧水。


    「就是那件事呀!」她向我擠眼。


    「不是吧?你們什麽時候開始的?」


    「就在你去了英國那一次,我很悶,找他出來,餘得人又沒空,隻有我們兩個,我們談了很多,原來我們雖然認識了很久,卻一直不太了解對方。」


    「你們那天晚上,就上床?」


    「不是。」


    「一天,我去警署接他下班,他竟然抱著一大束的薑花出來給我。哪有人會送薑花給女孩子?他就是這種人。」


    「不如說你早就暗戀他。」我說。


    「我們就在薑花的香味中上床。」


    她一副很回味的樣子。


    「幹嗎沒精打采的。」她問我。


    「我覺得曉覺回來之後好象跟以前不同了。」


    「他變心嗎?」


    「他不會的。」


    「我們都那麽年輕,怎能期望永遠不變。」


    「你和鐵漢始終還是走在一起呀,青梅竹馬的感情是很牢固的。」我說。


    「高海明還有找你嗎?」


    「沒有了。」


    「唏,男人為什麽那麽喜歡女人的乳房?」夢夢突然問我,她根本沒聽我說話,她一直還想著鐵漢。


    「我怎麽知道?我又不是男人。」我笑說。


    「會不會是因為他自己沒有?」


    「也許是他們缺乏安全感吧。」


    「女人也缺乏安全感呀!」


    「女人的乳房就是男人的肩膀。」我說。


    「那種感覺好溫馨。」夢夢甜膩膩地說。


    曉覺回來香港之後,我隻跟他做過三次。


    「別擔心,或許他長大了,每一個人都會長大,這是不能避免的。」夢夢說。


    或許曉覺真的是長大了,我需要一點時間去理解這種長大。


    「這個周末鐵漢就從警校畢業了,我訂了台吃飯,你們一定要來呀。」夢夢說。


    「一定。」我說。


    「我們要買什麽禮物給鐵漢?」我在電話裏問曉覺。


    「你決定吧,我這幾天沒有空。」他說。


    「曉覺,我們之間沒什麽事情發生吧?」我按捺不住問他。


    「有什麽事情?」他反問我。


    「或許是我多疑吧,周末見。」


    下班後,我在附近商場一間賣軍用品的店買了一隻軍表送給鐵漢。軍用店旁邊,有一間模型店,我在櫥窗裏看到一架已砌好的野鼬鼠戰機,高海明是不是已經砌好了他那一架?


    周末晚,夢夢、鐵漢、餘得人、我和曉覺在酒店池畔吃飯。


    「是我和曉覺選的,喜歡嗎?」我把軍表送給鐵漢。


    「我喜歡。」夢夢從鐵漢手上搶過來,戴在手上,跟鐵漢說:「我們每人輪流戴一天。」


    「切蛋糕吧!」餘得人說,「是慶祝鐵漢正式成為警察的。」


    鐵漢切蛋糕,我把蛋糕傳給曉覺,夢夢的手肘剛好撞了我一下,我不小心把蛋糕倒在曉覺的褲子上。


    「shit!你真笨!」他一手撥開褲子上的蛋糕,狠狠地罵我。


    他從來沒有試過這樣跟我說話,而且是在大庭廣眾,我尷尬得無地自容,為了麵子,我強撐著跟他說:「你幹嗎發這麽大的脾氣?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都是我不小心。」夢夢說。


    他整晚不再說話。


    那種氣氛,沉默得可怕,我們從來沒試過這樣。


    「對不起。」回家的路上,我跟他說。


    「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是你供我讀書的。」


    「我從沒想過拿這個來威脅你。」我解釋。


    「也許我們分開得太久了,你不覺得大家都跟以前不同了嗎?」他說。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問他。


    「沒什麽。」他說。


    「你是不是愛上了別人?」我問他。


    「我象嗎?」他反問我。


    「你變了。」我說。


    「你也變了。」他說,「那天在酒樓見到你那樣侍候人,你不覺得自己這樣很低格嗎?」


    我沒想到這句話會由他口中說出來,這一句話比起他剛才罵我笨更加難受。他是我的男朋友,怎可能這樣批評我?原來這件事情,他一直藏在心裏,現在才說出來。


    「我也是為了錢。」我說。


    「你這三年來供我讀書的錢,我會還給你。」他說。


    「你這是什麽意思?」我問他,「我說為了錢,不是要你還錢。」


    「那是我欠你的。」


    「曉覺,是什麽意思?」我忍不住落淚。


    「或許我們的步伐不一致了。」他說。


    「步伐不一致?」我不敢相信。


    「這三年來,大家身處的環境都不同--」


    「我們有通信呀!」


    「我在英國吃的苦,你知道多少?」他反問我,「冬天的時候,我住的那間屋暖氣壞了,我把帶去的衣服全穿在身上,仍然渾身發抖,整晚不能睡。你知道我在結冰的地上滑倒了多少次嗎?」


    我啞口無言,這三年來,我吃的苦,我以為他會知道,原來他一點也沒有想過我。我以為是我們一起捱,他卻以為是他一個人在捱。


    「大家冷靜一下吧。」他說。


    我在房間裏偷偷地哭了一個晚上。


    「什麽事?」睡在旁邊的樂兒問我。


    「沒事。」我說。


    她背著我睡了。


    十年了,我不相信曉覺會離開我,他不是那種人,他不會離開我的。


    第二天回到辦公室,我提不起勁工作,方元興高采烈地告訴我,我替他買的那瓶八二年的petrus又升值了。


    我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麵看著自己,我真的象曉覺所說那麽低格嗎?當我努力去掙錢時,我的樣子是不是難看得任何一個男人也不會愛上我?


    王真從廁格裏出來,她穿著背心和短褲。本來瘦弱的她,兩條手臂變得十分結實,肩膊寬了,小腹不見了。


    「你--」我不知道她什麽時候變成這個樣子。


    「我去健身呀,健身之後,身體好了,現在我簡直愛上了健身,我的教練是香港先生呢。」她對著鏡子顧盼自豪。


    是的,什麽都會變。


    「歡兒,你怕不怕失去曉覺?」夢夢問我。


    「怕,比死亡更害怕。」我說。


    「他是你第一個男人,大部分女人都不是跟第一個男人終老的,我想你記著,萬一你失去他--」


    「你以為他會變嗎?」我製止她說下去。


    「誰能保證自己不會變?他以前是從來不會象那天那樣對你的。你太愛他了,所以他才敢傷害你。」


    「他愛我的,隻是我們分開了三年,需要一點時間調節。」


    我不敢告訴夢夢,曉覺說我低格,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這兩個字比「我不愛你」更刺痛人的心。我可以被任何一個男人批評我低格,可是不能夠是我自己的男人。


    「有時候我很羨慕你。」夢夢說。


    「我有什麽值得羨慕?我羨慕你呢。」


    「要很多很多愛,才可以這樣信任一個男人。」


    「是的,他變了,我就一無所有,如果曉覺也變,我以後也不再愛任何一個男人了。」我說。


    「我們好象盡說曉覺會變,不會變的呀!」夢夢拍拍我的手背,「還是趕快回家等他電話吧。」


    我趕回家,等曉覺的電話。


    「姐姐。」


    樂兒拿成績表給我看,她的成績糟透了,隻有兩科及格。


    「你到底有沒有用心讀書?」我很生氣。


    「我今天在街上碰到曉覺哥哥。」她說。


    「你別扯開話題。」


    「他跟一個女人一起。」


    「是同事吧,有什麽特別。」


    「他們很親昵啊!」


    我的心象給一把斧頭狠狠地劈了一下,他愛上了別人,他要離開,不是因為我低格,是他不再愛我。低格隻不過是一個藉口。


    第二天下班後,我在他工作的會計師樓外麵等他出來。他見到我,有點愕然。


    「歡兒,你在這裏幹什麽?」他問我。


    「你是不是不會再找我了?」


    「我隻是希望大家都能冷靜一下。」


    「你是不是有第三者?」我直截了當地問他。


    「如果我們之間有問題,有沒有第三者也一樣有問題。」


    「那到底有沒有?」我問他。


    「沒有。」他斬釘截鐵地說。


    會不會是樂兒撒謊?


    「我真的不明白,我們等了三年,終於可以一起,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哀哀地問他。


    「我知道你這三年來為我做了很多事,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你不必為了恩義而留在我身邊,我需要的不是這些。」


    「我們大家冷靜一下好嗎?或許真是分開得太久了,需要一點時間適應。」


    我奇怪他可以說得那麽冷靜,是不是在這一刻,我愛他遠多於他愛我?


    晚上回到家裏,我正想責備樂兒,爸爸在屋裏發愁。


    「樂兒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他說。


    我看看手表,是晚上十二點鍾,樂兒從沒試過那麽晚還不回家。


    我檢查樂兒的抽屜,發現她拿走了身份證和一些衣物,我放在抽屜裏的八百元也不見了。


    「我們去報警吧,她離家出走。」


    離開警署,已經兩點多鍾了,又不敢吵醒曉覺,這時我才想起鐵漢來。


    「雖然不是我這區,下班後我也可以幫忙去找你妹妹的。」鐵漢說,「也許她隻是出去玩幾天,不要太擔心。」


    第二天,我告訴曉覺妹妹失蹤。


    「我今天不上班,我會四處找找。」我說。


    「人海茫茫,到哪裏找?」他說,「我今天不能請假。」


    我和爸爸在樂兒平時喜歡到的地方找她,找了一整天,也找不到她。


    第二天,人口失蹤組的探員來錄取口供。


    「你妹妹平常還跟哪些人來往?」探員問我。


    我忍不住伏在桌上嗚咽。


    鐵漢那一邊也沒有消息,我每天留意報紙,看到有屍體發現的新聞,便害怕得很,擔心會是樂兒。


    兩個禮拜了,樂兒一點消息都沒有,爸和我仍要照常上班,家裏少了一個人,變得很冷清。爸爸天天晚上都喝酒。


    「我是不是一個不合格的爸爸?」他問我。


    「我們都不了解她。」我說。


    樂兒的性格不象我和爸爸,她說話少,不擅與人溝通。


    這一天,我到高海明的公司開會,在電梯裏碰到了他。


    「你的臉色很差。」他說。


    「近來家裏有點事。」我說。


    「什麽事?」


    「我妹妹失蹤了,是離家出走。」


    「你妹妹有多大?」


    「十三歲。」


    「那麽小?」


    「已經報案了,差不多一個月,還是找不到。」


    「你有沒有她的照片,我替你留意。」


    我在錢包裏找到一張我和樂兒的照片。


    「隻有這一張。」我說。


    他接過照片說:「我留著這個。」


    我每天中午和下班後也在街上溜達,希望有一天會在街上碰到樂兒。走在街上,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做人海茫茫。


    這一天,走得累了,我打了一通電話給曉覺。


    「我很想見你,可以嗎?」我哽咽。


    「你別哭,你在哪裏?」他問我。


    我們在銅鑼灣一間餐廳見麵。


    「我妹妹失蹤了,你知道嗎?」我問他。


    「我怎會不知道?」


    「可是你看來一點也不緊張,你連陪我去找她的時間都沒有。」我怨他。


    「你叫我到哪裏找?胡鐵漢都找不到,難道我有辦法嗎?我每天晚上十時才下班,我也要工作的,又要考試,你是知道的。」


    「算了吧。」我說,「你一點也不關心我。」


    「你想我怎樣?」


    「兩個人一起到底是為了什麽?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並不在我身邊。」


    「你不要無理取鬧好不好?你叫我到哪裏找你妹妹?」


    曾幾何時,我在曉覺眼裏看到愛和溫柔,但這一刻,我在他眼裏再看不到這份感情,隻看到他瞳孔裏的一個沮喪的我的倒影。我有點手足無措,什麽時候,他不再愛我?


    「你是不是有第三者?」我問他。


    這一次,他沒有回答我。


    我心碎。


    「開始了多久?」我的聲音抖顫。


    「即使是有第三者,也和我們之間的事情沒有關係。」


    「你忘了你說過的話嗎?你說,除非世上沒有夏天--」我哀哀地問他。


    他沉默。


    「你說話呀!」


    「為什麽你對每一件事情都要尋根究底?」他反問我。


    「除非世上沒有夏天--」我淒然重覆一次。


    這一句話,是他不久之前說的,曆曆在目。


    「當時是這樣想--」他說。


    「當時?」我失笑,「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他點頭。


    我突然覺得自己很笨,他的說話,我一句也聽不進去,我隻想他幫我來欺騙我自己,我竟然不敢問他:「你現在愛不愛我?」


    「找到你妹妹再說吧。」他說。


    「找到你妹妹沒有?」餘得人打電話來問我。


    「還沒有。」我說。


    「我明天陪你去找好不好?」


    「好,明天見。」


    第二天下班後,餘得人開車來接我。


    「你從哪裏弄來一輛車?」我問他。


    「問朋友借的,有車方便一點。」


    「謝謝你。」


    「你消瘦了很多。」


    「是嗎?」


    餘得人駕著車從香港駛到西貢。


    「那邊就是大浪灣,還記得我們在大浪灣住過一晚嗎?那間鬼屋真恐怖。」餘得人說。


    我怎會不記得?如果我們沒有長大,曉覺是不是會一直留在我身邊?


    「你跟曉覺怎樣了?」餘得人問我。


    「他要分手--」我難過地說。


    「他怎可以這樣?」


    「不要再說了。」我製止他說下去。


    我們又從西貢走到尖沙咀,我望著街上每一個走過的女孩子,見不到樂兒。


    「不要再找了,找不到的了,回家吧。」我說。


    我累得在椅上睡著了。


    「到了。」餘得人輕聲說。


    「嗯。」我張開眼睛,發覺餘得人握著我的手。


    「你幹什麽?」我縮開。


    他滿麵通紅,向我解釋:「我一直也很喜歡你。」


    「我會告訴曉覺的。」我憤怒地解下安全帶下車。


    「歡兒--」餘得人追上來。


    「我想不到你是這種人。」我罵他。


    「難道我沒有資格喜歡你嗎?」他反問我。


    「對,你沒資格。」我說。


    「為什麽?」


    我答不出來。


    「你一直也看不起我。」餘得人說。


    他說得對,我心裏根本看不起他,從來沒有想過他和我的可能性。


    「根本你覺得我很低格,對不對?」他沮喪地說。


    低格?這不正是曉覺對我的批評嗎?原來我和餘得人是同一類人。不被人愛的人,都變得低格。


    「根本我和你一樣低格。」我含淚說。


    「對不起。」餘得人慚愧地說。


    我揚揚手說:「不要告訴曉覺。」


    剛回到家裏,我接到高海明的傳呼。


    「我找到你妹妹了。」他在電話裏說。


    「真的?她在哪裏?」


    「在花墟一間花店裏工作,現在已經下班了,天亮才可以找到她,明天我陪你去。」


    樂兒為什麽會躲在花店裏?


    淩晨五點鍾,高海明開車來接我去花墟,我果然看到樂兒在一家花店裏麵搬貨,她把長頭發剪短了,看來比實際年紀大一點。


    「樂兒--」我叫她。


    她看到我,一點也不愕然,她就是這樣一個人,有時候,臉上連一點表情也沒有。


    「為什麽要離家出走?」我問她。


    「不喜歡讀書。」她說。


    我本來想好了很多話罵她,但這一刻,我竟然伸手去摸她的頭。


    「回家吧。」我跟她說。


    爸爸見到了樂兒,開心得不得了。


    為了答謝高海明,我在他最喜歡的灣仔那家意大利餐廳請他去吃飯。


    「謝謝你。」我說,「你是怎樣找到她的?」


    「我拿著照片到處找,也請私家偵探幫忙,昨天,想不到竟然讓我在花墟看到她,我也不太肯定是不是她,照片中的她還很小。」


    「那是兩年前拍的。」


    「出走期間,她住在什麽地方?」


    「她膽子很大呀,睡公園啦,睡賓館啦。」


    「你為什麽會想到她在花墟?」


    「我也曾經離家出走。」高海明說。


    「是嗎?」


    「到工廠裏做工,兩個禮拜後就給媽媽雇用的私家偵探找到了,我離家的第一天,就去花墟,我把身上一半的錢買了好多雛菊。」


    「用一半身家買雛菊?」


    「我喜歡。」他說。


    「為什麽要出走?」我問他。


    「也許是太悶了,那兩個禮拜,其實過得很開心。到了現在,萬一工作不如意,我也想出走,可是,再沒有勇氣。」


    「我從來沒有這個勇氣。」


    「你比較幸福。」他說。


    「幸福?」


    「你毋須逃避現實。」


    「我認為你和我妹妹比較幸福,不喜歡就可以走。」


    「你妹妹以後打算怎樣?」


    「爸爸害怕她會再出走,不敢逼她繼續念書。」


    「有沒有想過讓她出國?也許香港的讀書環境並不適合她。」


    「我哪有本事供她?」


    「她有興趣去日本嗎?我有一個日本朋友,可以幫得上忙的。先讓你妹妹去日本學習語言,住在我朋友家裏,他和太太會照顧她的,生活費不成問題,他們以前也幫忙一些留學生。」


    「學費也要錢呀。」


    「和生活費相比,學費就很便宜了,我可以幫忙。」


    「不可以要你幫忙的。」


    我不想再欠高海明。


    「你何不問問你妹妹的想法?給她一個機會吧。」


    回家路上,我想,我肯供曉覺出國,卻不肯幫自己的妹妹,似乎太過分了。


    「樂兒,你想去日本念書嗎?」我試探她的口氣。


    「真的可以去嗎?」她雀躍地問我。


    高海明說得對,我該給她一條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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