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正誼同他道別,關上門,回到客廳裏。紀決一走,剛才有人氣的房間忽然又空蕩起來。左正誼坐在沙發上發了會兒呆,大概有五分鍾,或者更久。他忽然想起一個問題:紀決現在住在哪兒?紀決和蠍子的合約已經到期了,應該搬出基地了。現在他也住在外麵嗎?什麽地方?左正誼抬頭看向玄關,鬼使神差的,他走了過去。一種莫名的直覺催使他打開門,像小動物探頭似的,他悄悄地往門外看了一眼,然後和站在原地一步也沒離開的紀決對上了視線。左正誼:“……”紀決:“……”“你怎麽不走?做賊似的,嚇我一跳。”左正誼抱怨了一句。紀決道:“如果我說我在等網約車,司機堵在路上還沒來,你會信嗎?”“那你繼續等。”左正誼作勢要關門,紀決攔住他,歎氣道:“假的。我能進來嗎?”紀決活像一隻不想被主人拋棄的小狗,卑微地請求:“哥哥,我睡沙發行不行?”第127章 重來不得不說,左正誼對紀決是有點佩服的。紀決從六歲那年第一次主動叫他“哥哥”開始,就一直追在他屁股後麵,之後不管遇到什麽困難,都沒退縮過。暫且不說這個過程中的某些手段是否光彩,至少,紀決是個百折不撓的人。左正誼也很奇怪,他不感動於紀決對他如此情深,感動的是,紀決突然激勵到他了他也應該百折不撓,不畏懼做手術,堅定地邁向人生新階段。這個想法在腦海裏浮現,不合時宜得幾乎有點喜劇,左正誼不自覺地發起了呆。門外的紀決也呆了一下,以為他在想新的理由拒絕自己留宿,堅持道:“如果沙發不行,我睡地板也可以。”左正誼:“……”“好吧,你進來。”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左正誼不好再把人往外推。其實他租的房子九十多平,並非沒有次臥,剛才那麽說隻是為了拒絕紀決。但次臥的床上用品是上一位租客沒帶走的舊物,不大幹淨,不方便給紀決睡。左正誼簡單說明了一下情況,讓他自己決定睡哪裏。紀決去次臥轉了一圈,回到客廳,指著沙發道:“就這吧,挺好的。”沙發的靠背可以折下,平鋪成一張小床。紀決躺上去比量了一下,他身高腿長,將近一米九的個子,窩在沙發床上有點可憐,腿都伸不開。但他的神情十分滿足,沒有一絲怨言。左正誼盯著他,視線從他的頭量到腳,納罕道:“你是不是長高了?”“是嗎?”紀決渾不自知,聞言站起身,走到左正誼麵前,把他這個大活人當標尺,在極近的距離下用手粗略地測了一下他們現在的身高差,“好像是高了一點。”紀決很快得出結論,但測完也沒退開。他的手從左正誼的頭頂移下,無處安放,不知怎麽落到了腰上。“……”兩個人貼得近,心跳聲和呼吸聲驟然放大。紀決目光灼灼,心裏的渴望藏不住。他想親左正誼,想把人壓到身後的沙發上,按進懷裏,做一些酣暢淋漓、親密無間的事。但不行。如果他還像以前那麽放肆,左正誼會生氣。分手三個多月,他曾經用無數個日夜留在左正誼身體裏的氣味都散了。情侶回歸成兄弟,像是給野獸重新披上人皮,他的手在左正誼的腰後攥緊,忍了又忍。紀決心想,他好像被馴服了,甘願把自己的手腳鎖起來,鑰匙交到左正誼手裏。但他的主人似乎並不懂,隻若無其事地走開一些,像招待客人那麽說:“我去給你拿個枕頭,你要被子嗎?好像沒有多餘的……”“沒事,我將就一下就行。”紀決乖乖地答,到茶幾前坐下,忽然問,“哥哥,有紙筆嗎?”左正誼不解:“要紙筆幹什麽?”紀決道:“寫檢討,你不是說要多寫幾份嗎?”左正誼:“……”兩雙眼睛默默對視,左正誼的睫毛閃了閃,被取悅了似的,乍然一笑,又斂起嘴角,嚴肅地說:“沒有紙筆,你在手機上寫吧,到時候發我電子版。”“好。”紀決聽了他的話,在手機記事本上敲敲打打,搗鼓了一晚上,不知寫了多少字。左正誼在一旁玩遊戲,起初用餘光關注著紀決,後來忍不住開始犯困,《貓咪大莊園》的背景音樂持續地響,手機卻從掌心滑落,他不知不覺地倚在沙發上睡著了。半夢半醒之中,左正誼感覺自己被人抱了起來,放到了臥室的床上。對方親了親他的額頭,癢癢的。他察覺到那是紀決,下意識揮出一巴掌,嘟囔道:“你好煩。”紀決卻輕輕握住他的手臂,塞回被子裏,溫聲道:“晚安。”“……晚安。”左正誼在心裏答了一句,意識一沉,陷入了更深的夢境。他很久沒有做過好夢了。年少時眷戀的海鷗和珊瑚忽然出現,潭舟島溫暖的海水包裹著他。他恍然間仿佛回到了母親的臂彎裏,她哼著搖籃曲,溫柔地唱:睡吧,我親愛的……寶貝……盡管左正誼早就不記得母親的聲音了,但她的溫柔如此真實,撫平他身上和心裏的傷口,將愛意融入一聲聲的“寶貝”裏,哄他入睡。這個夢讓左正誼第二天醒來後既舒心又有點窘迫,他沒想到,原來自己骨子裏是一個“媽寶男”。更尷尬的是,他睜開眼睛的一瞬間,坐在床邊叫他“寶貝”的人是紀決。紀決不知幾點睡醒的,此時神清氣爽地盯著他,伸手撩開他的額發,說:“寶貝哥哥,再不起床早餐要涼了。”左正誼:“……”今天是八月的最後一天,星期三。一起吃早餐的時候,紀決告訴左正誼,已經和醫生約好時間了,下午就可以去醫院做檢查。這位醫生姓張,從業經驗豐富,據說曾經給其他職業選手開過刀。理論上來說,腱鞘炎手術不難做,一般有兩種做法,微創不開刀,有損傷肌腱的風險。另一種是開放性手術,要用手術刀切開腱鞘,這仍然有風險,但治療效果相對較好,手術也做得很快,術後兩星期拆線即可。如果是普通患者,到了這一步毫無懸念可以痊愈。但對職業選手來說,拆線後還有休息、複健,和聽天由命。紀決把他知道的所有信息,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左正誼聽完問:“那個職業選手是誰?他做完之後怎麽樣了?”紀決答:“是ug的前打野,他退役之後才做的,現在在做主播呢,聽說還不錯。”“……”主播,左正誼心想,當遊戲主播需要什麽狀態?跟打職業完全不是一個強度。但事已至此,他隻能把這當做一個成功案例來鼓舞自己。左正誼已經不像前些天那麽消沉了。紀決的陪伴讓他的心情好了不少,下午去醫院,所有手續都是紀決幫他辦的。他像一個小學生,乖乖地跟在紀決身後,仿佛什麽都不懂,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被“家長”牽著走。醫生的詢問也是紀決來答,他隻在確定手術時間的時候點了個頭。9月2號,也就是周五做手術。離開醫院的時候,沉默許久的左正誼終於開口,他說:“明天我想出趟遠門。”紀決看他一眼,竟然說:“我知道你要去哪兒。”“你知道?”“嗯,去看奶奶,對吧?”“……”左正誼默認了。他在回家的路上就訂好了機票,並在紀決的請求下訂了兩張。每每提及到奶奶,左正誼就難免有些悵然。他心裏的遺憾太多,都不能再填補了。後天即將切向他的手術刀,又要把他的人生切斷,逼他不得不走向全新的未來,不論結果如何,都沒有機會再重來了。不能再重來的,還有躺在墓地裏的親人,和已經遠去的少年時代。可能是察覺到他情緒不善,紀決打從左正誼訂機票開始,就夾緊尾巴做人,如非必要,一個字都不多說,存在感低得像是生怕左正誼發覺自己身邊還有他這袋犯過錯的垃圾,然後拎起來,丟掉。紀決的寡言一直保持到了左正誼奶奶的墓前。他們是中午下的飛機,沒來得及吃飯,直接買好祭品,來到了墓園裏。左正誼專程來這趟,一是為祭奠,二是為求一份心安。紀決卻是來道歉的,以至於,左正誼還沒說什麽,他就先跪下了。花崗石墓碑聳立著,黑白照片中的老人麵帶微笑,慈祥一如在世時。紀決難得紅了眼眶,他說對不起,那年他十一歲,改電話號碼和扔掉信的時候,與其說膽子大,不如說膽小。他太怕左正誼被接走了。一個人一生中能有幾件恐懼到骨子裏的事?對紀決來說,和左正誼分開是頭一件,連死亡都要排在後麵。將心比心,他想和左正誼在一起,老人又何嚐不是?紀決喃喃道:“當時我想,也許在哥哥心裏,我更重要。但奶奶能給他的是更好的家庭和未來,這樣一比,我又微不足道了。”左正誼瞥他一眼。紀決低著頭,跪在被太陽曬得發燙的磚石上:“但最近我才意識到,和得到左正誼相比,其實我還是希望,他能有更好的未來。”“……”紀決嗓音滯澀,輕聲道:“是我錯了,對不起。”左正誼把鮮花擺在墓碑前,也跪了下來。他許久沒開口,墓園裏的風吹過身畔,仿佛有人在輕撫他的臉龐。左正誼微微一愣,心有所感,一時沒忍住,從世界賽積蓄到今天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奶奶。”左正誼重重地磕了個頭,“我知道,現在無論說什麽,你都聽不見。所以這些話其實是說給我自己聽的。這些年來,我一直希望有人能給我一個家,也許不是渴求親情,是想在自己被風雨擊潰的時候,找個地方躲雨。”紀決怔怔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