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午夜的時候,徐雲欣晃蕩到這家二十四小時漫畫店。上一次來,她在這裏跟何祖康重逢,牽動了那段久已逝去的初戀。今天晚上,她一個人,寂寞得很,便又來了。


    店裏的人很多,有人上網、有人看書,也有人在吃消夜和聊天。經過一列書架的時候,徐雲欣不知踢到什麽東西,整個人踉蹌地跌了一跤。她回過頭去,看到一個男人的腳。那個男人躺在書架後麵,露出了一雙腳,腳上穿著一雙黑色塑膠夾腳涼鞋。她覺得這雙腳有點麵熟。


    書架後麵走出一個人來。好像剛剛睡醒的樣子,揉著眼睛說:


    “對不起。”


    “老師?”徐雲欣詫異地說。


    郭宏川睜開眼睛,看到徐雲欣,尷尬地笑了笑。


    “你電喜歡看漫畫的嗎?”徐雲欣好奇地問。


    “偶爾吧。”


    徐雲欣看到郭宏川身邊放著一個黑色尼龍行李箱和一個重甸甸的背囊。


    “你為什麽帶著行李來?”


    郭宏川一副難為情的樣子:“給房東趕了出來。”


    “原來你想在這裏過夜。你為什麽會被趕出來?”


    “她大概是嫌我把地方弄得亂七八糟吧。”


    “你打算以後也在這裏過夜嗎?”


    “我明天會去找地方,現在太累了,先歇一歇。”郭宏川伸了個懶腰。


    “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睡覺。”徐雲欣一邊說一邊拖著郭宏川的行李箱走在前頭。


    郭宏川望著她的背影,不禁笑了。他真的搞不懂女人,為什麽她們總愛拉著他的行李走,後來又把他和他的行李一起趕走?葉嘉瑜是這樣,王亮怡也是這樣。難道這是他的命運?


    “這裏就是了。”徐雲欣帶著郭宏川來到一幢出租公寓,說:“這兒可以日租,也可以月租,而且有人清潔房間。”


    “你怎會知道這個地方的?”


    徐雲欣指著公寓對麵一幢灰白色的舊房子,說:“我家就在對麵。”


    郭宏川辦好住房手續,徐雲欣瞄瞄他的帳單:“嗯,你住五二○,是幸運號碼啊。”


    “是嗎?”郭宏川摸不著頭腦。


    “五二○,用國語來念,就是‘我愛你’。”


    郭宏川笑了,覺得有點諷刺,他剛剛被趕出來,竟然住在“我愛你”。


    徐雲欣拉開睡房的窗簾,她家住六樓。她抱著膝頭,坐在窗台上期待著。對麵那幢公寓每一層有五個房間是向著這邊的,不知道五二○是不是也剛好在這一邊。


    她擰開了音響,夏心桔的chann正在播richardmarks的《rightherewaiting》。徐雲欣哼著歌,無聊地把玩著窗簾的繩子。突然之間,她看到五樓其中一個房間的燈亮了。郭宏川拉開了房間裏一條米白色的紗簾,站在窗前。她雀躍地跟他揮手,他沒看見。她從窗台上跳下來,去找了一個電筒。然後,她擰亮電筒,向著郭宏川的窗口晃動。


    當電筒的一圈亮光打在公寓六樓和五樓的外牆時,徐雲欣把電筒擰熄子。不讓郭宏川知道她可以看到他,不是更有趣嗎?以後,她可以偷偷的看他。


    郭宏川說是被房東趕出來,她才不相信,看他那副落寞的樣子,該是被女朋友趕出來的吧。郭宏川是徐雲欣的老師。從上學期開始,他每星期來美專教一課攝影。


    他個子高高,夏天總愛穿著一雙黑色塑膠夾腳涼鞋,一副很浪蕩的樣子。這樣的男人,看來也是提著行李在不同的女人家中流浪的。


    第二天早上,徐雲欣帶了李於蛋糕,來到公寓找郭宏川。


    郭宏川來開門的時候,睡眼惺忪。


    “喔,老師,對不起,你還沒有醒來嗎?”


    “沒關係。”


    “我帶了蛋糕給你,“徐雲欣徑自走進房間裏。


    郭宏川的行李箱放在地上打開了,裏麵放著他這些年來珍藏的照相機。


    “你有很多相機呢。”徐雲欣蹲下來,說:“我可以看看嗎?”


    郭宏川一邊刷牙一邊說:“當然可以。”


    徐雲欣拿起一部nikonfm2,說:


    “這一部看來已經用了很久。”


    “這是我剛剛學攝影的時候買的,是全手動的。”


    徐雲欣又拿起一部nikon801,問:“這一部呢?”


    “是第一個女朋友送的。”


    “這一部呢?”徐雲欣拿起那部leieam6。


    “是失戀的時候買的,很貴啊!那天卻十分豪氣,大概是覺得再沒有什麽可以失去了。”郭宏川笑笑說。


    “嗯。人在失戀時真是什麽事情也做得出來。我有一個女朋友失戀時買了一間房子。”


    “那她真是很富有啊。”


    “才不呢。她付了訂金之後才知道自己根本沒錢買,結果白白賠了訂金,那是她全部的積蓄。”


    “你這位朋友真夠意思。”


    “那座房子是在離島的,在山上,對著大海。那天她陪朋友去看房子,第一眼便愛上了那幢兩層高的歐式房子。她想躲在山上,哀悼那段消逝了的愛。”徐雲欣又拿起另一部樣子很有趣的相機,問:


    “這是什麽?”


    郭宏川一邊吃蛋糕一邊說:


    “這是海鷗牌。”


    “海鷗牌?”


    “中國製造的,但質素還可以。我買來玩的。”


    “可以借我玩嗎?”


    “隨便拿去吧。”


    徐雲欣把相機收到背包裏。


    “蛋糕很好吃。”郭宏川說。


    “是我昨天在一家德國蛋糕店買的,不過那家店離這裏比較遠。你想買麵包的話,前麵拐彎有一家麵包店,那裏的麵包很好吃,香蕉蛋糕更是無法抗拒的。我有朋友以前在這家麵包店工作,我跟他們很熟的,買麵包和蛋糕也可以打折。”


    郭宏川笑笑說:“你的朋友真多。”


    “我那位朋友到麵包店工作是有原因的。”徐雲欣說。


    “什麽原因?不會又是失戀吧?”


    “因為她愛的男孩子很愛吃蛋糕,在那裏工作,便可以常常帶蛋糕給他吃。”


    “真有這麽癡心的女孩子?”


    “你那個房東是不是很凶的?”徐雲欣問。


    “也不算特別凶,她的工作不是很如意,脾氣自然不好。”


    徐雲欣看到桌子上放著一部相機,她拿起來,問:


    “這一部是什麽?”


    “這部voigtanderbessca—t是老牌德國相機,剛剛給日本公司收購了,手工很精巧,是我跟女朋友分手之前買的。”


    徐雲欣笑了:“你記事情的方法真有趣,不是記著年份,而是用事件,尤其戀愛來記憶。”她頓了頓,說:“不過,我也是這樣。我上班啦。再見。”


    “你在哪裏上班。”


    “在設計公司。”


    徐雲欣哼著歌走出房間,忽然又想起什麽


    的,回頭說:


    “你想吃東西的話,附近有一家日本拉麵店,很不錯的,就在麵包店旁邊。要寄信的話,走出門口轉右再轉左便是郵局了,超級市場就在郵局對麵。”


    “你對這一區很熟呢。”


    “我也是剛搬來的,不過我喜歡四處逛。”


    那天晚上下班之後,徐雲欣跑到拉麵店裏看看,果然見到郭宏川一個人,一邊吃麵一邊看雜誌。


    “老師,你吃的是什麽麵?”


    “叉燒麵。”


    徐雲欣坐下來,說:“這裏最好吃的便是叉燒麵。”然後,她要了一碗豬排麵。


    “還要吃點什麽嗎?我請客。”郭宏川說。


    “真的嗎?”徐雲欣燦爛地笑了。


    “多虧你。我才不用在漫畫店過夜。”


    “我還想要一碟煎餃子和一杯吟釀。”


    郭宏川瞪大了眼睛:“你愛喝酒的嗎?”


    徐書欣點點頭,說:“吟醇是好酒呢。你有看過那套《夏子之酒》漫畫嗎?”


    郭宏川搖了搖頭。


    “就是寫吟釀的曆史的。吟釀是最高級的清酒,大部分是用新瀉縣產的山田錦米釀造的。”


    服務生端來了一杯吟釀,顏色純淨如白玉。


    “老師,你也要喝一杯嗎?”


    “也好。你酒量很好的嗎?”


    “嗯,很奇怪,我爸爸媽媽不大喝酒,我卻從小就很喜歡喝,小學六年級已經偷偷喝威士忌。所以呢,男孩子要灌醉我,是妄想了。”


    “你從來不會醉的嗎?”


    “酒量好就有這個壞處,有些女孩子不開心時喝一罐蘋果酒便可以倒頭大睡,我卻不可以。而且,我怎麽喝也不會臉紅。基本上,我是個不會臉紅的人。老師,你的酒量好嗎?”


    郭宏川笑了:“我會臉紅的。”


    徐雲欣瞄瞄郭宏川手上的雜誌。


    “老師,你也看女性雜誌的嗎?”


    “今期的封麵是我老板拍的。”


    “是嗎?我也有買這本雜誌。”她翻翻那本雜誌,翻到其中一頁,說:“我喜歡看王亮怡的生活專欄,她很感性。你認識她嗎?”


    郭宏川靦腆地搖搖頭。


    “老師,你知道吟釀為什麽叫吟釀嗎?”


    “是喝了會唱歌的酒?”


    “差不多了。因為酒發酵時會發出像吟唱般的聲音。我也是看《夏子的酒》才知道的。”


    “你是跟家人、起住的嗎?”


    “嗯。”


    “那為什麽不回家吃飯?”


    “沒人做飯給我吃啊。我爸爸媽媽常常要去大陸做生意,所以隻有我一個人。”


    徐雲欣吃了一口豬排麵,說:“我有一個朋友,失戀時在這裏連續吃了三碗叉燒麵,肚子脹得連哭的氣力也沒有,走出門口就吐了一地。很長的一段時間,她沒法再吃叉燒麵,每次看見叉燒麵便會聯想到痛苦。”


    “後來呢?”


    徐雲欣低下頭吃麵,說:“從此以後,她沒法再吃叉燒麵了,隻能吃豬排麵;雖然她知道這裏的叉燒麵是最好吃的。”


    郭宏川啜飲了一口吟釀,說:“其實我有朋友認識她——”他指著雜誌上王亮怡寫的那篇文章。


    “真的?她是一個怎樣的人?長的什麽樣子?”


    “蠻漂亮的,而且很聰明,隻是脾氣不太好。”


    “就跟你那位房東差不多?”


    “嗯,是的。”


    徐雲欣啜飲著吟釀,說:“據說,吟釀就像一首低回的歌。”


    郭宏川望著這個女孩子,覺得她有著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早熟。她跟他從前所認識的女孩子不一樣。她像一隻海鷗,不過是住在公寓裏的,愛自由卻又不敢離開地麵太遠。


    夏心桔的chann播放著stanleyadams的《whatadiifferenceadaymakes》。公寓的燈一盞盞熄了,隻餘下五二○的燈還在夜色裏亮著。郭宏川坐在窗前的辦公台,抱著一條腿在玩電腦。徐雲欣用那部梅鷗牌相機對著窗口拍了一張又一張的照片。剛才喝進肚子裏的吟釀,變成一闋輕快的歌。


    隔天,在美專上完了攝影課,一起離開學校的時候,郭宏川問徐雲欣。


    “你用那部相機拍了些什麽照片?”


    她神秘地笑笑:“暫時還不能公開。”


    她望了望他,忽然問:


    “老師,你是不是常常讓女人傷心的?”


    “為什麽這樣說?”


    “你像是這種人。不是令人哭得死去活來的那種,而是會讓人傷心。痛苦和傷心是不一樣的。你像是什麽都無所謂,不會不愛一個人,也不會很愛一個人,像是隨時會走的樣子。”


    “通常是我被人趕走的。其實,我也曾經是很癡心的。”


    “是什麽時候?”


    “那時我隻有十五歲,愛上了一個女孩子。我們的家距離很遠,但我還是每天堅持送她回家。如果那天晚上約會之後,第二天早上又有約會,我便索性在她家附近的公園睡覺。”


    “想不到呢。”


    “她嫌我太黏了,拋棄了我。”


    徐雲欣咯咯的笑了起來,道歉:“對不起,我不該笑的。”


    “沒關係,我自己想起也會笑,當時卻是很傷心的。”


    “這是你的初戀嗎?”


    “嗯。”


    “你有沒有再見到她?”


    “沒有了,一直沒有再碰到她。”


    “如果碰到了呢?”


    “也不知道會怎樣。剛剛分手的頭幾年,我搬了幾次家,但是一直沒有改電話號碼,我不知道她會不會有一天忽然想起我,想打一通電話給我。”


    徐雲欣定定的望著他。


    “什麽事?”郭宏川詫異地問。


    “我有一個朋友也是這樣,一直沒改電話號碼。當她終於改了電話號碼,竟然跟他重逢。”


    “然後呢?”


    “那個男孩子並沒有問她要新的電話號碼,也許他沒有勇氣開口吧。老師,男人是不是會一輩子懷念舊情人的?有人說,男人離不開舊愛,女人無法拒絕新歡。”


    “男人懷念的,電許是當時的自己吧。”郭安川說。


    忽然,她問:“老師,男人是不是都愛逞強?”


    “逞強?”


    “嗯。為了逞強而去追求一個女孩子,因為他想贏另一個男人。”


    “所有雄性都是愛逞強的,這是天性。”


    “喔,是這樣嗎?”她低語。


    後來有一個黃昏,公寓裏的燈一盞盞打亮了。郭宏川坐在五二○的窗前打電腦,徐雲欣拿著那部海鷗牌相機遠距離地拍照。突然之間,郭宏川站起來,走去開門。門開了,一個女孩子走進來,女孩拿著背包,好像大學生的模樣。她進了房間之後,很輕鬆的扔下背包,郭宏川坐在窗前,女孩子親昵地坐在他的大腿上。郭宏川站起來把窗簾拉上。後來,燈熄了。她站在窗前,看著看著,有點寂寥,也有點酸。


    “老師,你有女朋友嗎?”隔天,跟郭宏川在拉麵店吃麵時,她問。


    “也算是吧。”


    她不理解:“什麽‘也算是吧’?很不負責任呢。”


    “她有其他男朋友。”


    “你一直也知道的?”


    “是猜的,她沒有說。”


    “你不生氣的嗎?”


    “也無所謂,她快樂就好了。愛情應該是自由的,不應該是束縛。”


    “那麽,忠誠呢?”


    “對自己忠誠就好了。”


    “我不能同意啊。”她不以為然。


    郭宏川笑了笑:“我年紀比你大很多,當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便會接受這個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愛。”


    “你也不是比我大很多。”她咕噥。


    郭宏川低頭吃著麵,她伸手去摸摸他耳朵後麵的頭發,忽然變出一隻紙摺的白色海鷗來。


    “送給你的。”


    “你會變魔術的嗎?”他驚訝地問。


    “老師,你要來我家看看嗎?”


    燈亮了,徐雲欣的家簡簡單單,家具都是藤造的,有點老氣。


    “我爸爸媽媽是做藤器生意的,所以家裏很多藤家具,用來打人的藤條也特別粗,你等我一下。”


    郭宏川坐到窗前那張安樂椅裏。徐雲欣從房間裏走出來,手上拿著一根長笛,站在燈下,吹出《whatadifferenceadaymakes》。


    歌吹完了,郭宏川站起來問:


    “你會吹長笛的嗎?”


    “學了一段時間。我喜歡長笛,長笛的聲音傷感。”她把長笛放回盒子裏,說:“魔術也是教長笛的老師教我的,他伯伯是魔術師。”


    郭宏川站在窗前,無意中看到對麵那幢公寓。


    “從這裏看出去,原來可以看到我住的那幢公寓。”他望著她的眼睛說。


    徐雲欣微笑不語。


    良久之後,郭宏川說:


    “我要搬了。”


    “為什麽?”


    “這裏的租金不便宜。”


    徐雲欣一副失望的神情,問:


    “你什麽時候搬?”


    “我明天要去泰國拍照,從泰國回來便會搬走,大概是下星期初吧。”


    她低下頭,沒說話。


    “我會常常回來吃拉麵的,那家拉麵店的叉燒麵是我吃過最好的,還有他們的吟釀。”


    “一言為定啊!”


    “嗯。”


    “老師,你等一下。”


    徐雲欣走進睡房,拿了那部海鷗牌相機出來。


    “還給你的。”


    郭宏川接過相機:“你真的不打算讓我看看你的作品嗎?”


    她微笑搖頭。


    他忽然問:“離島那幢對著大海的房子是什麽顏色的?”


    “白色。”她回答,“可以看到成群的海鷗。”


    說了之後,她才發現這等於招認了那個失戀時買房子的朋友根本就是她自己,一口氣吃了三碗叉燒麵的也是她。


    “你的房東長得漂亮嗎?”她問。


    “蠻漂亮的,就是脾氣不太好。”郭宏川回答。


    她笑了,好像獲得一個小小的勝利、一種微妙的了解。


    夜裏,她擰熄了睡房的燈,窩在沙發上,一邊吃李子蛋糕一邊聽chann播的《whatadiffennceadaymakes》。突然之間,她發現一團亮光從外麵射進來,投影在白色的牆壁上。


    她把蛋糕放下,爬到窗台往下望,看到郭宏川站在“五二○”的窗前,晃動著電筒微笑跟她打招呼。她連忙去拿了電筒向著那邊晃動,像揮動一根指揮棒那樣,回答了他的呼喚。這大概也是離別的吟唱,綻放如黑夜的亮光,在寂寥的時刻低回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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