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從寺院回來之後,林方文寫了好幾首歌,唱片公司認為那些歌曲有點曲高和寡,想他修改一下。他一個字也不肯改。他們說︰“為什麽不繼續寫以前那些歌呢?最好不要改變。”


    林方文努力去突破自己,他們卻嫌他太突破了。


    那天晚上,他在錄音室裏跟葉和田吵得很厲害,我站在外麵,隔著玻璃,聽不到他們吵什麽。林方文從裏麵衝出來,頭也不回的走了,我連忙追上去。


    他一個人走在路上,我看得見那個背影是多麽的頹唐。他曾經寫過的、那些感動過無數人的歌,就在那一刻,一首一首的在我心中流轉。我默默的、遠遠的走在他後麵,我不知道我可以為他做些什麽。我是多麽的沒用。


    不知道這樣走了多久之後,他忽然轉過身來,微笑著問我︰


    “你為什麽走得這麽慢,老師在我後頭?”


    “我不知道怎樣幫忙。”我說。


    我多麽希望我是個溫柔的女人,在這個時刻,能夠對他說一大串安慰的說話。可惜,我從來不是。


    “沒事吧?”他反過來安慰我。


    “你是最好的。”我告訴他。


    他笑了︰“每個女人都認為她所愛的男人是最好的。”


    “我不是盲目的。”我說。


    “盲目又有什麽不好呢?隻要是自己所愛的人,他的一切都是好的。這種盲目,是多麽的幸福?人若能夠盲目一輩子,也就是矢誌不渝了。”


    “但你的確是最好的,這方麵,我不盲目。”


    “我卻希望自己能夠盲目一點。盲目地相信自己永遠是最好的,那樣我才可以一直寫下去,一直重複下去,不會想得那麽多。”


    “你願意這樣嗎?”我問。


    “就是不願意。”他雙手插在褲袋,垂下了頭,悲哀的說︰“也許我再不適合寫歌詞了。”


    “誰說的?”


    “不寫歌詞,人生還有許多事情可以做的。”他抬起頭來,微笑著說。


    我苦澀地笑了︰“為什麽不是我安慰你,而是你倒過來安慰我呢?”


    “因為,你比較沒用。”他用手拍了拍我的頭。


    林方文真的長大了。若是從前,今天晚上他會自己跑回家,忘了我在後麵。他更不會堆出一張笑臉來安慰我。他是什麽時候長大了的呢?是在他媽媽死了之後嗎?是的,我現在是他唯一的親人了。一個長大了的林方文,會不會快樂一點?


    我知道他舍不得不寫歌詞。在那裏,他找到了自己。那是他最引以為傲的事。要他放棄,他是不甘心的。


    “別這樣了,你看看今天晚上的月光多麽漂亮。”他用手抬了抬我的下巴,要我看看天上的月光。


    那一輪圓月,在這一刻,不免有點冷漠了。


    “為什麽古往今來,幾乎所有情人都要看月光,所有作家也都歌頌月光,用月光來談情?”我有點不以為然的說︰“天空上還有太陽、星星和雲彩呀﹗”


    “因為隻有月亮才有陰晴圓缺。”


    “星星也有不閃耀的時候。”


    “可是,它的變化沒有月亮那麽多。”


    “彩虹更難得呢﹗”


    “你有權不喜歡月光的。”他拿我沒辦法。


    “你喜歡嗎?”我問他。


    “喜歡。”


    “那我也喜歡。”我說。


    他搖了搖頭︰


    “果然是盲目的。”


    “你不是說一輩子的盲目也是一種幸福嗎?”


    “沒想到你盲目到這個境地。”


    “不是徹底的盲目,哪有徹底的幸福?”


    “啊,是嗎?”


    “我知道為什麽愛情總離不開月光了。”我說。


    “為什麽?”


    “因為大家都是黃色的。色情呀﹗”


    “我說不是。”


    “那為什麽?”


    “因為月亮是所有人都無法關掉的一盞燈。它是長明燈。”


    “聽說,不久的將來,人類可以把死人的骨灰用火箭發射上太空,撒在月球的表麵,生生不息地在太空中圍繞著地球運轉。”


    “死了之後,才到月球漫步?是不是太晚了一點?”


    “畢竟是到過月球呀﹗”


    “如果我先死,你要把我射上月亮去嗎?”他露出害怕的神情跟我開玩笑。


    “把你射了上去比較好。把你射了上去,那麽,以後月亮也會唱歌了。把我射了上去,什麽也不能做,還是跟從前的月光一樣。”


    “不一樣的。”他說。


    “為什麽不一樣?”


    “把你射了上去,那麽,每夜的月光,就是我一個人的燈。”


    “你會把它關掉嗎?”


    “是關不掉的。”


    從那天晚上開始,我也像大部分人一樣,愛上了天上的月光。每個人看到的月光,也都是不一樣的吧?自己看的,跟和情人一起看的,也都是不同的。林方文的月光,跟我的月光,曾經是重迭的嗎?那重迭的一部分是整個月光那麽大,還是像錢幣那麽小?


    16.


    有大半年的日子,林方文沒有再寫歌詞。沒有了他,每個人的歌也還是繼續唱的,隻是沒那麽好聽。


    有一陣子,他天天躲在家裏畫漫畫。我以為他會改行當漫畫家,可是他沒有。那些漫畫也不可能出版,因為它們全都是沒有對白的。他討厭寫字。


    餅了一陣子,他常常一個人在下午時分跑去教堂。我以為他要當神父了,原來他隻是喜歡躺在長木椅子上,看著教堂裏的彩繪玻璃。他可以在那裏待一個下午。


    又過了一陣子,他愛上了電影,但是,他隻看卡通片。


    也是一個月滿的晚上,我們從電影院出來。他對我說︰


    “童年時,我的偶像是大力水手。”


    “我還以為你會喜歡那個反派的布魯圖呢。”我說。


    “為什麽?”


    “你就是這麽古怪。”


    “我不喜歡他,因為他沒有罐頭菠菜。大力水手隻要吃一口罐頭菠菜,就變得很厲害了。我本來不吃菠菜的,看了《大力水手》之後,我吃了很多菠菜。”


    “那個時候,我們為什麽都喜歡大力水手呢?他長得一點也不英俊,幾乎是沒有頭發的,身體的比例也很難看,手臂太粗了。”我說。


    “就是因為那罐菠菜。誰不希望任何時候自己身邊也有一罐神奇菠菜,吃了便所向披靡,無所不能。”


    有哪個小孩子不曾相信世上真的有神奇的魔法,在我們軟弱無助的時候拯救我們?可是,當我們長大了,我們才沉痛地知道,世上並沒有魔法。


    能有一種魔法,讓林方文再寫歌詞嗎?


    我們走著的時候,他的魔法出現了。


    一輛車子突然停在我們麵前,兩個人從車上跳了下來,是葛米兒、威威和莫劄特他們一家三口。莫劄特長大了很多,它已經不是一團毛茸茸的小東西。現在的它,超過三斤半了。這天晚上,它長長的脖子上綁著金色的絲帶,在威威懷裏,好奇地東張西望。


    “很久不見了﹗”葛米兒興高采烈的拉著我和林方文。


    她現在已經紅了很多。人紅了,連帶她那個曾經受盡批評的意大利粉頭也吐氣揚眉,許多少女都模仿她的發型。


    “你們去那裏?為什麽帶著莫劄特一起?”我問。


    “我現在去拍音樂錄像帶,莫劄特也出鏡了。”她深情款款的掃著莫劄特的羽毛。


    “那麽,它豈不是成了『明星鵝』嗎?”我笑了。


    “是的﹗是的﹗它還會唱歌呢﹗”威威興奮的說。


    “不是說『鵝公喉』嗎?鵝也能唱歌?”我說。


    “它不是鵝公,它是鵝女。”威威跟莫劄特說︰“來,我們唱歌給哥哥姐姐聽。”


    莫劄特伸長了脖子啼叫︰“刮刮--刮刮刮刮刮--刮瓜--”


    “果然很有音樂細胞,不愧叫做莫劄特。”我拍拍它的頭讚美它。它的頭縮了一下,很幸福的樣子。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莫劄特了。


    臨走的時候,葛米兒問林方文︰


    “你還會寫歌詞嗎?”


    他大笑︰“是寫給莫劄特唱的嗎?那太容易了,隻需要寫『刮瓜』--”


    “是寫給我唱的。”葛米兒誠懇的說,“很想念你的歌詞。”


    林方文隻是微笑,沒有回答。


    他們走了,我們也沉默了。


    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和林方文看到的月光也有一點不一樣了。我不是大力水手的那罐神奇菠菜,我沒有能力拯救他。那個魔法,在葛米兒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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