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威爾修士微微一笑,數出這座青貯廠使用的原料,把家裏也有農場的喬伊斯安德烈震得嘴巴差點沒合攏。 “在別的地方,玉米杆和麥稈除了剛收走玉米和小麥後的那段時間裏能充當飼料,剩下的用途就隻有拿來當過冬的燃料。”羅威爾修士感慨地道,“亡靈政權回收了貴族擁有的煤礦,對本地人提供廉價的煤,且還主動擔負起運輸損耗、保證最邊遠的鄉村也能用最便宜的價格買到煤,這些差點兒就被浪費掉的原料,就能集中起來製作成養殖牲畜的草料了。” 喬伊斯安德烈第二次從羅威爾修士口中聽到“亡靈政權回收貴族產業”這句話,不由一愣。 他想起了他的家鄉卡摩爾鎮。 卡摩爾鎮的貴族占有全鎮八成以上的土地,又將這些土地大量改成棉花農場,導致卡摩爾鎮的糧食價格居高不下,又迫使大量平民不得不依附棉花紡織產業生存。 卡摩爾鎮的貴族很富有,比附近大城市裏的中小貴族還富裕,平民卻異常窮困,光是在食物上的開支,就壓得大部分平民挺不起腰來。 如果這些被改成棉花農場的田地重新種植糧食,那麽至少……卡摩爾鎮的黑麵包不至於價格要比別的地方貴那麽多……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安德烈瞬時出了一身冷汗。 羅威爾修士還在繼續說著青飼料價格壓低後的好處,私人和公營養殖戶的成本降低,肉類價格便也能降低,所以城裏售賣的雞鴨肉價格都非常低廉,豬肉的單斤價格也在十五銅幣一斤以下;本地人能夠以較低的成本吃到肉和油脂,對主食的需求量便要比其他地區的平民低得多,身體也肉眼可見地更加健康、有力,能夠承擔起更消耗體力的工作雲雲。 安德烈壓下腦子裏突兀冒出來的想法、繼續聽羅威爾修士的講述,聽著聽著,剛壓下去的想法又忍不住浮了上來。 安德烈家並不經營棉花農場,因為他的父親和祖父都是聖教士,掠奪平民田地、把糧田改成棉花田不符合繁榮女神的教義。 父親還在世時,對卡摩爾鎮遍地棉田的情況就十分不滿;安德烈本人,也不太喜歡家鄉連糧食都難以保證供給、還需要從附近鎮子購買的現狀。 但安德烈沒有想過要去改變現狀,他隻是一名聖教士騎兵團的普通士官,還長期在外執行任務,既管不了,也沒那麽多精力去惦記。 他尊敬的修士一臉羨慕向往地為他們介紹著亡靈政權采取的政策如何讓威斯特姆人得利,讓安德烈腦子裏來來回回重複著當初被噩夢屠夫嘲諷時的場景。 那個家夥冷笑看著他,對他說:“對遭遇悲劇的人袖手旁觀,這種事你敢說你沒有做過嗎,聖騎士?” 安德烈默默捂著胸口,感受著心底的刺痛。 是的,他確實做過。 他無能為力,他改變不了現狀,所以他確實隻能無視那些在困苦中煎熬的家鄉平民。 但這並不是他所願見的,他隻是做不到、沒有機會去改變現狀而已如果給他機會,他是願意去那麽做的。 安德烈抬起眼皮,看向領著他們往前走的羅威爾修士。 身為勳爵之家的子弟,安德烈本能地知道,羅威爾修士所希望的、所向往的道路,是剝離貴族權柄、將貴族所有之物重新分配給他人的道路灰色產業也好,居高不下的生活成本也罷,本來就是貴族斂財的利器,而羅威爾修士都明確地對這些表示否定。 這會損傷同樣作為貴族一員的安德烈的利益,但他卻覺得,這也沒什麽不好。 貴族已經擁有得太多了。 卡摩爾的紳士們一頓午餐的消耗抵得上卡摩爾平民兩周的收入,一戶貴族吃好,就要有十戶、二十戶平民餓肚子,這確實太過不公。 看過工廠區,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 羅威爾修士帶著聖教士們去鎮政廳後勤司的食堂,吃了一頓他們下午時看見過生產線的粉麵,到天色徹底暗下來,便將他們帶去參觀鎮上的成人夜校。 不是那種隻教授基礎文字、誰都可以自帶板凳去聽課的掃盲學校,而是對完成掃盲後主動報名參加二期課程的成年人開放的,在鎮政廳內正式授課的夜校。 白天時用來接待過客人的會客廳,滿滿當當坐了五、六十個年齡不等的學員,負責授課的文員小姐站在移動黑板前,對聽課的學員講解課程。 隻能站在走廊上參觀的聖教士們,驚愕地打量著室內那些聽課的“學生”。 有穿著鎮中大道熟食店製服的店員,有穿著亮黃色馬甲、白天不時能在路邊看見的清潔工,有穿著工廠勞保服的工人,有穿著常服的普通鎮民,有衣服和褲腳上還沾有泥點的建築工人。 這些“學生”沒有一個看上去像是出身在好人家,大部分人拿著筆記本和鋼筆的雙手都十分粗糙。 為這些怎麽看都從事著微賤工作、出身也絕對好不到哪裏去的人講課的文員小姐,講課的內容卻是通常隻有擔任文官的人才需要學習的知識! 羅威爾修士注意到聖教士們驚愕地打量著室內學員的著裝,輕笑著低聲道:“可不要小看了這裏的學生,上千個完成掃盲的學員裏才能出這麽點能通過第二學期考核的人,說是二十個人裏麵挑一個也不誇張。” “掃……盲?”喬伊斯安德烈吃力地理解著這個新鮮的通用詞匯。 “看我,都忘記說這事兒了。”羅威爾修士拍了下手,道,“工廠區對麵那座大屋是威斯特姆的掃盲學校,每周開三天課,教導人們識字、能通讀報紙,還會教一些基本的算數。無論是鎮上的居民還是鄉下的村民,隻要願意聽課,都能自帶板凳進去聽。” “完成掃盲課程,還能通過升級考試的人,才能來這裏繼續深造。”羅威爾輕輕點了下窗戶裏麵認真聽課的那些學員,“能夠跟得上學習進度、結業時的成績不低於70分,就可以報名參加鎮政廳的錄取考試了。” “順利通過考試的話,便能進入鎮政廳錄用名單,自己選擇期望的就業單位、參加就職培訓,完成培訓即可獲得鎮政廳的聘用合同。若是成績足夠優秀,還能被市政廳錄用,去市裏工作。” 羅威爾修士總結道:“亡靈執政官就是靠這套流程來篩選合格的各司職員的,可別小看這套程序,能從這兒走出去的人,處理事務的能力並不比中產人家傾盡全力培養出來的後代差多少。” 喬伊斯安德烈半張著嘴愣愣地盯著羅威爾修士看了會兒,又將視線投向室內那些認真聽課的平民學員。 難怪亡靈政權毫不猶豫地收拾萊茵貴族,難怪羅威爾修士也覺得沒有必要爭取什加貴族的支持,滿口都是回收貴族占有的資源…… 確實貴族的傾向會影響當地中產的傾向,貴族不支持就會導致執政官的命令難以通暢,但有了這種從平民之中精選政務人才的辦法和將其貫徹執行的能力,誰還在乎貴族配合不配合!合法財產 第三百八十七章 次日, 當鎮政廳舉辦正式宴會招待訪問團那些簽下訂單的“大客戶”們時,聖教士們分成十幾支小隊,前往周邊鄉村參觀。 威斯特姆是國家隊最早觸及的異界領土, 威斯特姆的鄉村是國家隊下了最大力氣去探索、去認知、去摸索調整治理方式的地區;對於心中的火焰漸漸燃燒起來的繁榮教會聖教士而言, 也是參考學習價值最多的地方。 曾經查理雷克斯和紀棠去過的, 那個窮困得隻有成年男性和需要出門的女性才會有遮羞衣物的山村,背著鏈枷的白袍苦修士赤腳踩上用碎石、泥土和柔韌的野草壘就田埂的階梯狀土豆地, 驚奇而震撼地聽著村民們講述他們如何在山坡上圈出田地、種起土豆的故事。 曾經塔特爾喬蹲在土牆院子裏隔著牆壁聽村婦講述缺乏衛生用品導致諸多不便的落後鄉村, 聖教士們圍坐在那座依舊圍著土牆的農家小院,背對著土牆上掛滿的風幹玉米棒子, 聽緊張羞澀又滿麵紅光的農婦介紹起村人在離村子不遠的造紙廠工作的情況, 以及在鎮裏派來的亡靈技術員帶領下、村民如何開發利用山上的野生竹林勤勞致富。 曾經被索克裏商隊入侵搶劫的馬蹄湖湖畔村, 喬伊斯安德烈震撼地看到人工維護的蘆葦叢中大規模散養的雞鴨…… 冬日慶典第三天,市政廳派人來隆重地將訪問團接去市裏,作為訪問團護衛的聖教士騎兵隊並沒有跟去,而是留在威斯特姆, 繼續參觀學習之旅。 接手趙蓁蓁的工作、擔任因納得立城執政官的國家隊老幹部將財大氣粗的什加貴族們領去參觀二手成衣翻新工廠時, 聖教士們卸下武器裝備、隻做普通人裝扮, 在威斯特姆鎮政廳幹員、文員的分組引領下, 全麵地、深入地了解威斯特姆在過去兩年裏施行過的一係列政策。 冬日慶典兩天後,又簽下許多訂單的什加貴族們終於想起他們的訪問責任,提出希望能獲得亡靈農業專家在農耕方麵的知識分享, 慷慨的因納得立城亡靈執政官當即送上老早準備好的書麵材料。 而此時的威斯特姆, 對亡靈政權治理路線勉強了解了個大概的聖教士騎兵隊,內部不可避免地產生爭執。 鎮政廳騰空給客人的酒店大團內, 連士兵帶士官攏共二百十一名聖教士挪開了沙發、茶幾等家具, 席地而坐, 舉行了一次很有聖教士風格的內部討論會。 拿巴倫大陸上的正神教派,作為教派主要對外戰力的護教士、聖教士軍團,凡是擔任士官、軍官者,通常都必須要有守夜人的經曆,繁榮教會也不例外。 喬伊斯安德烈中尉,兩名上士副官、八名中下士隊官,皆擔任過守夜人,相對於普通士兵,他們對亡靈政權采取的統治治理政策有更多的思考。 與喬伊斯安德烈一樣非常支持將貴族擁有的過量財富重新分配、以便於更好地踐行繁榮女神教義的士官,有三人。 反對以剝奪貴族財產、認為貴族世代積累的財富也應當受到保護的,有四人。 剩下的三人自身都處於糾結狀態,並不能明確表態。 曾為聖教士騎兵團總指揮的羅威爾修士並不參與這支騎兵隊的討論,隻坐在士兵之中旁聽。 像是以往圍坐在篝火邊討論那樣在大廳裏齊齊席地而坐後,抱持不同意見的士官們便圍繞著爭議的中心點相繼發言。 坐在人群中的羅威爾並不為支持者的宣言而高興,也不為反對者的抗拒而惱怒,隻是笑著看著這些年輕人慷慨陳訴。 無論支持還是反對,都表示願意參與這場爭論的教會的年輕人們,已經接受了這種將過分壟斷財富的貴族作為打擊目標的可能性。 換成對這種可能性完全否定的人,包括他那位大約會在幾年或十幾年後繼任子爵爵位的重重孫蘭斯,都隻會憤怒地拂袖而去,絕沒有對此進行討論的興趣。 爭論的雙方對威斯特姆都隻能算是走馬觀花,拿出的觀點都有稚嫩之處,自然也很難說服別人,不到半小時來回便先後詞窮,陷入沒有盡頭的口舌之爭。 喬伊斯安德烈起身製止差點兒把討論變成吵架的雙方,對坐在士兵之中的羅威爾道:“修士,不如您也說一說您的想法?” 羅威爾修士笑著點頭,看向抱持不同意見的兩邊士官,出道:“其實你們雙方的看法都是有道理的,事實上,亡靈執政官會尊重所有以正當手段累積財富的人,無論平民或貴族。” 見雙方都震驚地看過來,羅威爾修士繼續道:“去年十一月,因納得立市政廳治安司、政務司、商貿司聯合辦案,清查因納得立三十年來的治安案件、土地交易文件,和產生過糾紛的勞務、交易合同,查辦涉案而未被追究過的相關人員共四百餘人,其中有三百多人或本身就是貴族、或是代貴族出麵的管家、執事、仆人。” “到十二月月底,因納得立十八家貴族,有十五家被查封抄沒全部或部分財產,取消爵位,回收封地,涉案人員定罪入刑。” “這十五戶人家中,未曾涉案人員不進行處罰,未涉案家族成員經營而得的財產自行保留,名下的仆人重新登記入檔且本人願意繼續為原主人家效力,也可以繼續保留。” “因納得立北城工廠區的工廠,凡涉案嚴重且股權混亂的,由商貿司與政務司聯合清查,重新確定股權;經營內容合法、股權清晰、正常繳納稅款的,可繼續經營。” “城區內外的產業,含作坊、工坊、礦場、工廠、農場、牧場、馬場等,凡來曆明確、未曾巧取豪奪農戶土地、未曾涉及嚴重治安案件的,經過商貿司、治安司審查後予以保留。” 頓了下,羅威爾修士微笑著道:“以上,凡是市政廳認定合法、可繼續經營的,不管是不是屬於貴族之家的財產,都受亡靈政權保護,任何個人或團體不得侵占這是去年十二月下旬,亡靈執政官親自登報申明過的事。” 爭論的雙方大受震撼,不僅不再滿臉怒氣,反而各自陷入沉思。 “亡靈政權保護領地內所有領民的合法財產,這個領民,包括的是所有人。”羅威爾修士無比羨慕地道,“不是隻有貴族的意見和感受才能受到重視,也不是身為貴族、擁有財富便必須被打倒;隻對事,不對人,這是塔蘭坦亡靈一貫以來的風格,讓我十分向往。” “塔蘭坦亡靈不會因個別人類身份高貴而給予特權,也不因個別人類身份卑微而將其無視、拋棄,我想,這是身為人類的我們,尤其需要去認真學習的事。” 坐在羅威爾修士身旁的白袍苦修士,特別用力地點頭。 更多的士兵,眼睛閃閃發亮地看著修士。 親身經曆家鄉劇變的喬伊斯安德烈本來就不認為讓貴族壟斷大量財富是正確的事,隻是因為他是這支騎兵隊的長官才不便於下場討論罷了,見眾人接受了羅威爾修士的看法,才站出來表態道:“如果隻是一家貴族搶奪走另一家貴族的財產,獨自享受搶來的財富,那麽這樣的行為當然與強盜無異,完全不值得我們聖教士去支持,修士更不會倡導繁榮女神的信徒去做這種蠢事。” “塔蘭坦亡靈從萊茵貴族那兒回收的財富是如何使用支配的,是我們最需要去認真了解參考的經驗,這是我個人的想法。” 士官們紛紛點頭,其中一位自羅威爾修士開口便一直在思索的士官出聲道:“塔蘭坦亡靈組織平民學習知識、訓練民兵、從平民中發掘文員文官,都是需要很多人齊心協力才能完成的事,我想,我們是不是也應該爭取更多的人來和我們一起完成這件事?” 當即就有另一名士官道:“這個無需擔心,隻要讓國內的聖教士都知道羅威爾修士正帶領我們去做更符合女神教義的事,他們必然會成為我們的同伴。” 又有士官糾結地道:“可是我看,塔蘭坦亡靈是直接統治了因納得立領和阿德勒領後才能像這樣放開手腳來進行變革的,我們又如何去說服國內的領主按我們的想法來呢?” “因納得立和阿德勒的領主也不是亡靈,我們隻要像亡靈一樣由我們的人擔任執政官就行。” “哪有那麽容易?國內哪個地方的執政官不是由領主親信的人擔任?” “嗨,我說,你忘記因納得立和阿德勒的領主是誰支持上去的嗎?” “這……難道要在國內發動戰爭?” “如果隻是發動規模不大的領地戰就能讓我們的國家變得更好,為什麽不行?” 羅威爾修士看著這群疑惑得到解答後便更加有積極性、甚至連在國內發動戰爭這種想法都提起來的年輕聖教士們,又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感慨。 他其實對自己能否爭取到聖教士們的響應沒有多大的自信,尤其是,他提出的、修正繁榮教會路線的想法是如此“激進”。 訪問團和聖教士們抵達前,患得患失的羅威爾在糾結多日後勉強地對紀棠透露了心聲,希望能得到紀棠的建議。 紀棠認真聽取了他的憂慮後,非常認真地為羅威爾修士分析了一番。 這位亡靈鎮長認為,正神教派的中下層成員,是最能接受“人生而平等”這個認知,也最能接受塔蘭坦亡靈治理方略的群體。 身在其中的羅威爾修士聽到這番話,才恍然大悟。 對於拿巴倫大陸上絕大部分正神教派的中下層成員來說,發展信徒、維護和擴大教區是最大的責任。 而教區內的信徒,無論貴賤,對於虔誠信仰正神的教派成員來說,都一樣重要正神需要的是數量更多的信徒,而不是出身夠高貴的信徒;後者慷慨提供的大筆宗教獻金,隻對有權支配獻金的高級神官更重要。 比起身居高位的軍團軍官、高級神官,中下層的神職人員,反而更會積極地回應平民信徒的祈求當初吸血鬼事件時,親自將受吸血鬼所害的薩皮爾兄弟送到因納得立來的也是一位金幣教會的牧師。 羅威爾修士任由聖教士們天馬行空地將所有可能性討論了一番,才微笑著給出自己考慮了很久的答案:“我們倒也不必急於將從亡靈政權學到的東西倉促地搬回去,過於急切地追求目的,反倒容易讓我們離目標更遠。” “我的想法是,我們可以以羅威爾家的封地作為實驗場地,在公國西境的那片子爵領上先嚐試應用我們學到的東西……” 在什加公國推行改革,內部戰爭是遲早的事,對此羅威爾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