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晚間十點鍾了,曉荷還沒有回來,高第心中打開了鼓。最初,她感到歡喜,假若曉荷和瑞豐都被日本人扣下,招弟也就得受懲戒。那麽,錢先生的妙計豈不是成了功?可是再一想,假若他們真被扣下,日本人也一定不會輕易放過祁家和她自己!她有點發慌。她決定先去警告祁家一下。韻梅也正在等著瑞豐。


    高第把來意說明,韻梅把瑞宣叫了起來。瑞宣聽罷高第的話,馬上去把祖父與母親都叫了起來;他知道,假使日本人真來調查,他們必分別的審問祁家的每一個人,大家的話若是說得不一致,就必有危險。


    高第把話又說了一遍,祁老人與天佑太太都一聲沒出。瑞宣首先提議:"我們就是受刑,也不能說出錢先生來!是不是?"


    祁老人點了點頭。


    "日本人問到老二,我們怎麽回答呢?"瑞宣問。"實話實說!"天佑太太低聲而堅決的說。


    "對!實話實說!"祁老人的小眼睛盯住了自己的磕膝說。"他的年紀,他的為人,他的履曆,跟他願意去當特務,都照實的說,不必造假!我們說實話,信不信全在日本人!殺剮存留,任憑他們,反正我們說的是真話!"老人把頭抬起來,小眼睛看著大家。"實話,還要硬說!我活了快八十歲了,永遠屈已下人,先磕頭,後張嘴;現在,我明白了,磕頭說好話並不見得準有好處!硬著點!"說完,老人的手可是顫起來。"我呢?大哥!也實話實說?"高第問瑞宣。


    "除了遇見錢先生的那一點,都有什麽說什麽!他會教招弟跟你對證!"瑞宣告訴她。


    "那麽,我大概得下獄!"


    "怎麽?"韻梅問了一聲。


    "我為什麽要離開北平?我不能自圓其說!"


    "還是實話實說!"祁老人象發了怒,聲音相當的大。"咱們的命都在人家手裏攥著呢,幹嗎再多饒一麵,說假話呢!"高第沉默了半天,才說:"好吧,我等著他們就是了!"


    瑞宣把她送回去。他還要囑咐她許多話,可是一句也沒說出來。


    一夜,祁家的人誰也沒睡好。不錯,幾年的苦難把他們都熬煉得堅硬了一些,可是他們到底是北平人,沒法子不顧慮,恐慌。


    果然不出高第所料,約摸著大概剛剛五點鍾吧,小羊圈來了一卡車日本人。胡同口,大槐樹下,都設了臨時的崗位,倒仿佛胡同裏有一連遊擊隊似的。


    三個進了六號,五個進了祁家。


    祁老人有了雙重的準備——幾年的折磨與昨晚的會商——決定硬碰硬的對付日本人。他的眼直看著他們,語聲相當的高,表示出他已不再客氣謙恭;客氣謙恭並沒救了天佑,小文,小崔們的命。


    四個人在四處分頭審問瑞宣,韻梅,天佑太太,和祁老人。這樣審問後,他們比較了一下他們的紀錄,而後把大家集合在一處,從頭兒考問。祁老人的眼神告訴了瑞宣們,他自己願意作代言人。日本人問一句,老人毫不遲疑的回答一句。日本人問到:"你們知道他願意作特務?""知道!"祁老人回答。


    "為什麽他要去當特務?"


    "因為他沒出息!"


    "怎麽?"


    "甘心去作傷天害理的事,還不是沒出息?"


    天佑太太和韻梅聽老人這樣回答,都攥著一把汗。可是,日本人的態度仿佛倒軟和了一點。他們都看著祁老人,半天沒再問什麽。老人的白發,高身量,與鐵硬的言語,好象有一種不可侵犯的尊嚴,使他們不好再開口。


    兩個日本人嘀咕了幾句,其中的一個匆忙的走出去。不大的工夫,他走回來,帶著一號的日本老太婆。瑞宣心裏亮了一下,他就疑心她,所以每次她用話探他,他老留著神,不肯向她多說多道。可是,不久,他發現了自己的錯誤。


    日本人逐一的指著祁家的人,問老太婆幾句話,老太婆必恭必敬的作簡單的回答。雖然他們說的是日本話,瑞宣聽不懂,可是由老太婆的神氣,與他們的反應,他看清楚,她是給祁家的人說好話呢。


    問完了老太婆,他們又盤問了瑞宣幾句。他回答的和他們已記錄下的完全一致。他們無可奈何的往外走。老太婆極恭敬的跟在他們的後麵,僅在到了院中,她才抓著機會看了瑞宣一眼,微微的一點頭。瑞宣明白她的意思,也隻微一點頭,而沒敢說什麽。


    日本人走後,祁老人仿佛後怕起來,坐在炕沿上,兩手發顫。


    韻梅為安慰老人,勉強笑著說:"這大概就沒事了吧?"老人楞了半天才說出來:"讓他們再來!反正我已經活夠了,幹嗎還怕死呢!教他們再來,我等著他們的!"又楞了一會兒,他搖著頭說:"一個人沒出息呀,能鬧得雞犬不安!我,你,大家,都錯了,都不該那麽善待老二!"


    "雖然這麽說呀,一家人到底是一家人,難道因為他沒出息,就不要他了嗎?"韻梅還勉強笑著說。"不信,他明天出了獄,回來,咱們還不是得給他飯吃!"


    老人沒再說什麽,歪在了炕上。


    高第被日本人帶走。她回答不出為什麽要離開北平,為什麽要走而不辦出境的手續。


    跟著他們走,她的心反倒安靜下來。她對自己說:"既逃不出北平去,不下獄也等於下獄;那麽,到獄裏去仿佛倒更妥當一點。假若日本人強迫我作特務,我,我便點頭——給錢先生作點事!他們要殺我呢,也好;反正活著也是受罪!"這麽想好,她不單鎮定,而且幾乎有點快活。


    來到獄中,日本人馬上教她和招弟對質,她們所說的完全與以前的口供相合。而後,他們把姊妹倆帶到前門車站去表演上次相遇的情形,她們幾乎連一步都沒走錯,通通與口供相符。車站相遇這一場算是毫無破綻。


    可是,他們不能釋放了高第,因為她還沒解釋清楚她為什麽要逃出北平,他們以為那絕對不能出於她的自動,而一定有什麽背景——比如:城外有什麽秘密的機關,專招收北平的青年。他們,所以,必須關起她來。慢慢的,細細的,把那個背景審問出來。


    假若因為一兩個人的無聊,也能造成一段殺人流血的曆史,這回事便是個好的例證。北平的日本特務機關舉行了整飭風紀運動,要徹底肅清不可靠的中國人。曉荷與瑞豐一點也不知道他們的無聊無恥會發生這麽大的作用,可是多少個青年的鮮血都因此而流在暗室裏!凡是瑞豐所供出的特務,都人不知鬼不覺的喪了命。而後,特務與特務之間又乘此機會互相檢舉,傾軋,於是有一大批人被囚在暗室裏。


    招弟,在和姐姐對質後,仍然被禁在暗室。她解釋得很好:"我教高第回家,不是私自放了她,而是想也把她介紹進來,作特務。"可是,日本人不接受這個解釋。他們以為她應當馬上向上方報告,不應私自拿主意,放高第回家。假若高第沒有回家,而從別處跑出北平去呢,怎麽辦?招弟無言答對。


    最難以處置的倒是曉荷與瑞豐。日本人調查他們倆的過去經曆,他們倆,一點不錯,是百分之百的順民。日本人特由天津調來兩位有權威的"支那通",教他們鑒定這兩個活寶。結果是:在相貌,言談舉止,嗜好,誌願,心理,各項中,曉荷的平均分數是九十八;瑞豐稍差一點,九十二!據兩位支那通說:能得到平均分數八十分的就可以作第一等的順民;曉荷與瑞豐應當是超等!


    日本人是崇拜權威的,按照兩位支那通的報告,他們理應馬上重用曉荷與瑞豐。可是,他們到底還有點不放心,隻好再細細的調查。他們每天要審問曉荷與瑞豐三次;越審問,他們越覺得他們倆可愛,可也越有點摸不清頭腦。


    曉荷的鞠躬,說話(模仿著日本人說中國話的語調與用字),與種種小身段,使日本人驚異:他們占領了北平才這麽三四年,會居然產生了這樣的中日合璧的人物。他們問他:"大赤包死在獄裏,你有沒有一點反感?"他的回答是那麽自然,天真,使日本人不知怎辦才好。他深深鞠了一躬說:"你們給我個官兒作呢,就是把大赤包的骨頭挖出來,再鞭打一頓,我也不動心;有了官兒作,我會再娶個頂漂亮的,年輕的,太太!你們要是不給我事情作呢,沒辦法,我總得想念大赤包!"


    "你要作什麽官呢?"他們問。


    "越大越好,不管什麽官!"


    他們彼此相視,誰也沒辦法。他們喜歡漢奸,也卑視漢奸,他們可是不知是喜愛曉荷好,還是卑視他好!他幾乎是個超人,弄得日本人沒了辦法。他們提審瑞豐:"你願意幹什麽?"


    "我?"瑞豐摸著小幹臉,說:"願意當特務。""為什麽?"


    "好弄錢!"


    是的,瑞豐的言談,風度,的確沒有曉荷的那麽成熟,得體。可是,他的天真與爽直,也使日本人受了感動。說真的,日本人來侵略中國,哪一個不是為弄錢呢?他們沒法再抬起手來掌瑞豐的嘴!他也是一個什麽超人!


    為試探他,他們答應下教他作特務。他噎了好幾口氣才說出來:"那好極了!"


    回到獄室,他歡喜得似乎發了狂。見著給他送飯的,和從門外走過的,他都眉飛色舞的告訴他們:"看見過這種事兒沒有?我進來坐獄,一共隻挨過兩個嘴巴,猛孤丁的,大變戲法,我當上了特務!我,嘁,嗯,有點福分!等著瞧吧,從這兒一出去,腰裏掖著手槍,喝,鈔票塞滿了口袋喲!"


    日本人們隻能幹咽唾沫,想不出主意,如何處置他。他們不能再給他施刑,那對不起兩位支那通的報告。他們不能真用他作特務,因為他的嘴是一座小廣播電台。他們囚著他,光多費一些飯食;放了他,又不大妥當。


    於是,曉荷與瑞豐便平安無事的在獄裏度著他們的無聊的生活。山洪巨浪衝破了石堤,毀滅了村莊,淹死了牛馬,拔出了老樹,而不能打碎了一點渣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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