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逸飛點點頭,收了點心就走去裏麵燒銅錢紙的地方。  銅錢紙是一種粗糙的黃麻紙,上麵印著圓圓的銅錢印,是燒給死人的東西。那邊上還放著些紙紮的房舍、牛羊、轎子等物。  燒紙的銅盆邊上跪著剛剛兩個年輕人和之前兩個小孩,兩小孩喊長孫‘爹’,長孫的臉都是木的。  這一家三代就這麽整整齊齊跪著。  一個舊時代的靈堂,都是些陌生人,邊上還有個棺材,裏麵有個死人……  有些事兒真不能細想,越想越恐怖,嚇著自己。  任逸飛還行,‘死’了多少回了,這會兒又是當戲在演,所以沒特別怕的。  其他人沒這樣的素質。  頭頂飄金的次孫極力保持冷靜,但他還是很害怕,偶爾會下意識提眼眶。這說明他以前是戴眼鏡的,並且有緊張的時候抬眼鏡的習慣。  他眼神漂移,戰戰兢兢,放黃紙的手都在抖,幾次沒把火接上,還差點把手裏一摞銅錢紙都給丟下去。  “燒紙要誠心,心不敬會有壞事情發生。”中年婦人轉頭,木木的眼睛直直看過來。  那不是活人的眼睛,是一幅素描擦掉了所有陰影,線條浮在臉上,眼珠子似被蟲子蛀空的洞。  “啊!”次孫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的動靜吸引了四周其他人,他們也都直直看過來,白白的臉上細細的眉眼,沒有任何表情。  但是更遠處,比如玩牌的年輕人和和尚們,卻像是完全沒感覺到,打牌念經,繼續鮮活地存在著。  次孫整個人哆嗦起來,呼吸急促,聲音帶著顫抖的哭音。  “救我……”無論是表情還是動作,他所有肢體語言都在求救,然而邊上的長孫卻低著頭在笑。  這一切都落在任逸飛眼裏。  “伯娘,我想給婆婆燒些紙。”任逸飛走過來,打斷了這個突然詭異的氣氛。  他含笑的眼睛看著這木木的臉,語氣裏透著對長輩的親近,無一點破綻。  棺材前的中年婦女轉過頭,她給任逸飛拿了好些紙:“好孩子,和你婆婆好好說說話。”  任逸飛接過紙,他注意到,中年婦人的手背上有幾道抓痕,剛剛結痂。她又對一個孩子說:“小婉,你讓開些。給你阿飛叔騰地方了。”  小女孩就退開一點,讓出半個蒲團。  任逸飛的眼神輕輕飄過次孫那裏,然後跪在蒲團上,開始一張一張燒紙錢。  “啊!啊,嗚……”  因為這個‘npc’的解圍,氣氛緩和,緊繃的弦鬆下來。  “嘖。”長孫斜睨了這個壞他好事的npc一眼,又看看次孫:算你走運。  次孫卻顫抖得更加厲害,他抱著膝蓋,咬著自己的拳頭,把哭聲和恐懼一起鎖在裏麵,隻發出斷斷續續的抽氣聲。  燒紙的地方就在棺材邊上,離得近,淡淡的酸臭味就飄過來。  屍體一般多久開始發臭?任逸飛一邊想著這個問題,一邊一臉哀思地往銅盆裏丟黃麻紙。  和他一樣沉默的還有兩孩子。  這些npc們老老少少全部演技在線,如果拍戲也都這個演技,能省多少膠片啊?  任逸飛把飄遠的思緒拉回來,繼續觀察這些人:長孫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披麻戴孝的中年夫妻跪在棺材前,哭娘走得太突然,不給他們盡孝的機會。  “唔,什麽味兒那麽臭。”  靈堂響起一個突兀的聲音。  任逸飛抬起眼皮,隻見一個大著肚子,腰上有五彩繩,頭上帶著白色小花的年輕婦人。她捂著嘴,先是錯愕,後極為懊惱。  然而太遲了,她頭上已出現了金字符號——長孫媳婦。  哦豁,長孫他便宜媳婦也來了。  這個年輕婦人抱著肚子,姿態生澀不自然,全身上下都寫著不協調,任逸飛假扮孕婦都沒有這樣的別扭勁兒。  這是他見到的第五個出戲的。  前頭幾個是和尚,次孫,長孫和小美。  比起和尚和次孫的大動作,長孫媳婦隻說了一句話,之後也沒有npc發話,金色字跡就顯像了。  她做了什麽?  她說了臭。  棺材前當然臭,這麽熱的天,又不是冰棺,怎麽會沒有一點味道?然而因為是靈堂,說臭被認為是對死者不敬,所以……  不敬?  信息的海洋裏,任逸飛抓住了這尾一閃而過的遊魚。  和尚不念經,打翻燭台左顧右盼不務正業,是對死者不敬。  次孫去土地廟送漿水,回來打翻香爐,是對死者不敬。  長孫媳婦靈堂前掩鼻說臭,是對死者不敬。  任逸飛之前就在想,出戲的人那麽多,憑什麽那幾個有金字?此刻細想,或許暴露的關鍵,不在於‘行為異常’,而在於‘不敬死者’。  當然‘行為異常’也有風險。  中年婦人已經站起來,對這個兒媳婦的表現,她並不滿意:“你和我過來。”  長孫媳婦咬著牙,表情寫滿不耐煩和懊悔,但不能不去。  任逸飛看了一眼,繼續低頭丟紙錢:長孫媳婦和長孫一樣,比起恐懼,他們身上更多是一種例行公事的麻木。  是有經驗的玩家。  那邊‘和尚’和‘次孫’像是發現了新大陸,小心翼翼盯著金字看。  而燒紙的長孫,一雙眼看向‘孫媳婦’玩家,如禿鷲盯上腐肉,眼睛轉動著,不知道在想什麽。  新人和老油條,就是這樣涇渭分明。第3章 喜喪(3)  燒了紙,按著規矩鞠了躬,任逸飛退出靈堂。從頭至尾,長孫等人都沒有分出一點注意力給這個‘npc’。  一個很普通的死者小輩,帶著這個年代的人特有的樸素感,和其他守夜人一樣,沒什麽特別的。  對靈堂的初步探索已經完成,還就近打量了這些‘外來者’,任務超額完成。  牌桌上的牌局已經換了一輪,阿亮坐在一張長條凳上吃瓜子,見任逸飛出來,就喊他:“阿飛這邊。”  任逸飛已經知道,這個阿亮和一些年長的人,對他友好度很高。在很多遊戲裏,npc好感度高了就會刷出線索來。不知道這裏是不是也這樣。  他走過去,在長條凳另一頭坐下。  “給婆婆燒紙了?”阿亮遞給他瓜子盤。  任逸飛摸走一把南瓜子,放在手裏慢慢嗑:“燒了,你不去麽?”  “算了,我這人性子左,回頭把婆婆氣著。”  任逸飛剝開瓜子肉,狀似無意地感歎:“怎麽那麽突然啊?”  阿亮動作一頓,欲言又止,最後隻是搖搖頭:“人老了吧。”  兩人在牌桌邊上有一茬沒一茬地閑話,夏日的夜風緩緩吹過,吹散了靈堂飄出的,讓人頭暈的油蠟味。  若這邊不是靈堂,這倒是個乘涼的好地方,天上的月亮大且亮,照得院子都是亮燦燦的。  他們聽到了貓頭鷹的叫聲,阿亮吐出瓜子殼,看了一圈找不到貓頭鷹的明顯蹤跡:“老梟又叫了。”  這期間牌桌上又換了一輪,阿亮細瞧兩眼,怪道:“今天怎麽沒看到阿鬆下場?這小子平日不是死賴著牌桌不走的嗎?”  任逸飛心一動:“阿鬆?哪兒呢?”  “你沒看見?阿傑邊上。”  阿傑邊上兩個人,但任逸飛還是一眼就看出哪個是‘阿鬆’。  別的人都在看牌,比打牌的還專注,隻有一個身形較矮的年輕人,眼睛盯著靈堂,表情複雜。  任逸飛接著阿亮的話試探:“他今天是不是沒帶錢?”  “他以前沒帶錢也死賴著。”  阿亮言語間有些看不起的意思,還教育任逸飛:“你可不能學他,碰了賭,連先前的工作都沒了,整日叫人攆來趕去。嬸子可就你一個兒子。”  “哎喲,聽你的,阿亮,亮哥,肯定不學他。”  這話聽得阿亮渾身舒暢,他又抓了一把瓜子給任逸飛:“吃瓜子。”  這頭任逸飛如魚得水,活活把客場玩成主場,那邊幾個玩家度日如年。  npc們對出戲的玩家非常不友好,不搭理和無視已經是很好的待遇,時不時變個臉才讓人提心吊膽。  粗辮子的姑娘‘小美’被嚇哭兩回,‘次孫’已經縮角落不動了,精神狀態堪憂。  ‘長孫媳婦’被中年婦女盯著,連還算冷靜的長孫都被訓斥了一次。  但他們誰也沒有反抗npc,老玩家也沒有。  一旁摸著別人錯誤過河的任逸飛就知道了,挑釁npc絕對是錯誤行為。後果如何不清楚,但是一定會付出某種代價。  他不挑釁,也不出頭,先苟著,摸摸底。  隨著時間流逝,靈堂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開始離開,慢慢的,就剩下年輕的守夜人、死者家屬、和尚們,還有幾個幫忙的。  任逸飛吃完了豆糕,摸著肚子:“還餓。”  npc阿傑白他一眼:“怎麽沒餓暈你?”  “一會兒就有吃的了,我看廚房那頭冒煙呢。”年長一些的守夜人笑著打下一張牌。  一會兒果然有吃的來了。  因為熬夜傷身,還容易餓,主家就熬了雜糧粥。管著廚房的大娘捧了大瓷盆過來:“你們都吃點,回頭沒體力了可不行。”  這一盆雜糧粥和後世的不一樣,上麵一層水,下麵才是些豆子似的東西,很是稀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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