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我在想,他是不是想讓我親上去。”  “我當然沒有親上去,我誇讚他的鹿角。”  “他像個孩子一樣笑了——他好久沒有這樣笑過了。我知道他身上的壓力……其實他以前,是一個給點陽光就燦爛的人。”  “但他應該不知道吧,在他閉上眼睛的時候,我親吻了那隻歪了的鹿角。”  “雪漸漸小了。”  “我們並肩往回走,然後意識到我們不同路了。”  “我們在一個路口分別,圍巾扯住我們。”  “他停下來,遞給我一顆糖。”  “我停下來,把我脖子上的一半圍巾解下來,全部給他係好。”  “我們交換禮物,同時說聖誕快樂。”  沈憐把臉擦幹,心想那個聖誕並不是很快樂。  “我依舊會犯病。犯病時身邊陪著的人依舊隻有他。”  “我坐在辦公桌對麵,對他說我的失眠愈發嚴重。”  “他公事公辦,推了推金絲邊眼鏡,一臉嚴肅地問我是不是認床。”  “我翻了個白眼兒。”  “他讓我搬回去。”  “我敲桌子提醒他這是辦公時間。”  “他從抽屜裏掏出一大包咖啡,告訴我自從我搬走,他也每天失眠。”  “他說,夢中的婚禮都快聽膩了。”  “我說他需要時間和新歡。”  “他轉移話題,說起我應該吃的藥。”  “我們從小長到大,他比了解他自己還了解我。他知道我為什麽搬走。”  “我也比了解我自己還了解他。我知道他為什麽讓我搬回來……聖誕的那個近乎玩笑的吻之後,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我們都知道。”  “判斷一個人是否喜歡你,可以看看他對你有多好,這一點我沒辦法判斷,因為他不喜歡我時,對我就好到不能再好。”  “他太能藏了,我一會兒覺得他愛我重逾生命,一會兒又覺得我們友誼地久天長。”  “這種感覺打破了二十年來,我建立的,我和他的舒適區。”  “我們依舊要好。”  “我們拋下工作,去了那天晚上並沒有去成的遊樂場,和一大群小朋友搶最後一個棉花糖。”  “我依然不知道該怎麽界定我們之間的關係。”  “我的性單戀傾向很嚴重,我不確定我們能走到哪一步……你知道性單戀吧……”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我每天對他說一句我喜歡你。”  “他吻我的眼睛,卻從不說喜歡,不談愛,也不談責任,像個感情騙子。”  “他太了解我的心理狀況了,他不敢說,我知道。”  “直到很久之後,我換了一個醫生。”  “他不容置疑地交接工作,沒有給我任何的反應時間。我的新醫生是他敬仰的老前輩,醫院裏人盡皆知的老頑童。”  “我知道,我贏了。”  “他自己知道,他沒資格當我的醫生了,我們保持了幾年的醫患關係終於斷掉。”  “職業操守告訴他,他不能愛上他的病人。”  “我窺見了他的真心,即使他依舊沉默不語。”  “於是我總是想……讓沉默不語的他哭出來,不管是在什麽地方。”  “我的病情依然嚴重,甚至需要電療。那個時候我看著唐張海報一樣的牽手照片,心想他們的世紀愛情,也抵不過2003年的縱身一躍。”  “死亡是誘人的,一想到閉上眼睛失去知覺,再也不用思考,完全沒有意識……我就心生向往。”  “我讀勃朗寧,我做夢。”  “神秘的暗影在我身後拉著我的頭發步步後退。  我掙紮,一個威嚴的聲音問道:  ‘猜猜是誰抓住了你?’  ‘死亡。’我回答。  但是一個銀鈴般的聲音響起:‘不是死亡,是愛情!’”  “可能是愛情吧,我不確定。一定是愛情吧,否則我早已死去。”  “我就大笑。”  “我們抱在一起看一晚上電影,然後第二天早上雙雙起晚,手忙腳亂穿錯對方的衣服。”  “我們周末去蛋糕店,我看著他在櫃台麵前走不動道,然後把奶油塗在他的嘴唇上。”  “我給家裏添了兩個新成員,一株小番茄,一株小佛手,一個叫小紅,一個叫小綠。”  “我們翻以前的相冊,指著泥坑裏的兩個毛孩子笑。”  “我在我的日記本上寫滿他的名字,然後那個本子隨著我們交換書的時候交換出去。”  “我罵白居易,他罵元稹。”  “我們去商場買衣服,他負責我的領帶,我負責他的袖扣。”  “我逼他穿粉色衛衣,他逼我穿小腳褲和豆豆鞋,於是我們互相嘲諷,然後開始打架,招來圍觀群眾若幹。”  “有一天我幫他係領帶的時候才想到,那些情侶該做的大部分事情,我們在很久很久以前都一直在做。”  “所以說,這好像隻是一如既往的普通日常。”  “他依舊不遠不近地吊著我——因為我的性單戀。親昵卻不承諾。”  “我說,喜歡是隨風飛的羽毛,而愛沉甸甸的。”  “他依舊不說話,我們相擁而眠。”  “他更害怕他隻要說出了那句話,我就心滿意足再無糾纏,然後縱身一躍。”  “他在害怕。”  “我也害怕——因為有時候我沒有控製情緒的能力。我不確定我能不能不拋棄整個世界,包括不拋棄他。”  “五脛色胺失調確實挺可怕的。”  “我們之間生著扭曲的藤蔓。”  “我把生命掛在他身上。這並不是什麽好征兆。”  “因為他可以當一根稻草,可以是海上溺水的人緊緊抓住的那一根,也可以是最後壓死駱駝的那一根。而他是人,不是無所不能的神。”  “我們去滿世界旅行。我們去俄羅斯,去美國,去捷克,去冰島……”  “最後一站是法國巴黎,我們幫一位華人女士追擊小偷,然後在聖母院前擁吻,覺得那就是永遠。”  “很不幸的是,我們回國後,就看到了聖母院大火的新聞。”  “彩雲易散琉璃脆,我說,這是什麽魔幻現實。”  “我總覺得,一股不祥籠罩著我。”  “有一天我終於徹底崩潰,準備撒手人寰——我活不下去了。”  “我不光寫好遺書,我還在他工作資''料裏夾了一張紙條。”  “我在浴缸裏放好熱水,迎接我的死亡。”  “雖然我的自殺計劃再次失敗。”  “我裹著繃帶,和他在醫院見麵。”  “他依舊死鴨子嘴硬,我們擁抱。”  “然後……然後我們就進入了一個恐怖遊戲。”  沈憐翻了個白眼兒。第88章 尾聲(九)  “然後我們就進入了一個恐怖遊戲。”  “我忘記他, 他忘記我。”  “我們在醫院再次見麵。”  “那個時候我還有模模糊糊的記憶, 還慶幸他終於甩脫了一個包袱。”  “——那是我最後一次記起他。”  “不得不說, 這個鬼遊戲令人驚歎。那麽龐大的、帶著二十餘年所有感情的記憶就像一粒飄塵。”  “用手輕輕一拂,便徹底無影蹤了。”  “我的記憶裏沒有任何漏洞和斷層, 仿佛我從小到大……一直是一個人。”  “我隔著門縫看他,他隔著門縫看我。”  “我們重新開始。”  “我說, 我叫沈憐。他說,他叫鄭清。”  “我們同時腹誹為什麽對方的笑和自己那麽像, 完全忘記我們曾經站在同一張鏡子前,練習一模一樣的嘴角弧度。”  “我一直以為我已經失去愛人的能力,但其實沒有。”  “我曾經還想過,我潛意識裏對他的好感,始於四目相對時他那雙眼睛。我也曾經懷疑過, 我們的感情來得過於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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