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這頁黃紙落下之時,李木木感受到的不是強悍的威壓,而是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敬畏。


    那是一種最原始的恐懼,就像是野獸恐懼於天雷烈火,風雨閃電……


    此方天地的規則秩序正在被改寫,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甚至是因果糾纏都以肉眼可見的狀態變化著。


    桃林變成天空,長著四肢的錦鯉仰著肚皮在雲朵裏遊泳。一會兒天晴下雨,一會兒暴雨驕陽……


    秩序已經全然錯亂,而且李木木能感知到,這是真正地改寫秩序而並非尋常的幻境。


    這是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那位躋身飄渺之境的絕世大能的通天手段。


    朱先生既不似楊蕭蕭一樣憤怒也沒有李木木一樣的敬畏。


    他的畢竟是即將躋身五境的知命書生,他畢竟是九歲便能通過問心局破曉天命的天縱奇才。


    春風黃紙緩緩落下,朱先生眼眸輕輕抬起。


    在決定出手救下李木木之時他其實已經想到了這樣的結局。


    改經人容不下任何忤逆,更看不起虛偽書生,雖然他自己本身就是一個書生。


    不過朱先生自問問心無愧,此刻他坦然麵對的不僅僅是死亡,也是坦然麵對自己的內心。


    春風無意,問心無愧,花落無怨,既行無悔。


    這其實是他九歲那年在文淵閣代天問心局裏看到的。


    他能躋身四境,靠的是這句話,他有機會抵達五境之上靠的還是這一句話。


    初境感知,二境壯骨血、強體魄,三境通曉空間法則,四境感悟時間大道,五境便是問心。


    天下修行法門雖然多如繁星,可是卻都必然經曆這樣的過程。


    朱先生其實一直都很想知道,文淵閣的代天問心局最初是何人設下。


    正如他自己所說,唯有在局中才能知此局玄妙無邊。因為知其玄妙方更想知設局之人究竟何方神聖。


    隻可惜,一切典籍都隻記載,代天問心局乃是文淵閣始夫子的一位弟子設下。


    始夫子座下弟子三千,往事古絕,已不可追尋。


    如今當他抬眼瞧見春風黃紙之上寫的那一個最原始的“化”字時一切答案忽然全然揭曉。


    聖族最神聖的書院,書院至為關鍵的一道測試竟然就是那位最厭惡書生的書生設下。


    化字落於泛黃的紙上,如同兩個完全顛倒的樹杈擺在黃泥之中。


    它以最簡單的結構描述出來最樸素的道理——大變即為化。


    改經人既然能設下代天問心局,那麽他一定也真誠叩問過自己的本心。


    其實每一個四境大修行者都一定叩問過自己的本心。


    每一個人問心的結果都不一樣。


    李木木在九泉之上問心,得的是一顆守護之心。


    朱先生在文淵閣問心,得的是一個傳承之心。


    在這一頁春風黃紙上,朱先生隱約看到了改經人問心的結果。


    他得的是一顆改革之心——改經人的改,革天書的革。


    改經人所追求的不是小小的改變,而是巨大的變革,是“化”!


    朱先生知道,這一切都是遠在北國的那位想讓他看到的,事實上這也是他想知道的。


    因此他從容的臉龐之上更添一抹釋然。


    “春風,春風……”


    朱先生雙手微微顫抖,嘴中喃喃道:“原來這才是春風之法。”


    “朱先生!朱先生……”


    李木木與楊蕭蕭焦急地喊著,不過他們之間卻有一股全新的天地規則隔在中間。


    他們既抓不到朱先生也聽不到他的聲音,甚至連其身形逐漸模糊。


    酒館門口的曾亦望向遠山,目光落在那一頁遲遲落不下的黃紙之上。


    幾年前,也是相似的地方,也是相似的時節,也是相似的場景。


    他喝了一口酒,緊鎖著的眉頭逐漸舒緩,“那會兒還能推脫是他人家事不好摻合,今天怕是免不了。”


    曾亦又抬起自己的手臂,看著粉嫩白皙的肌膚無奈搖搖頭,“可惜了這具那麽好的泥胎肉身。”


    他滿飲一口酒,“也可惜了這一壺好酒。”


    桃花紛紛落下,“更可惜這煙雨江南,這大好河山。”


    他的話隨桃花匝地,無聲無息。


    曾亦幾個騰挪已至秩序崩壞的山巔,不過意外的是那裏除了李木木他們三人之外還有一襲紫衣。


    她靜靜站在混沌錯亂的時空因果之中,如同激流之上的一塊頑石。


    “來得真慢。”紫衣亂紅輕笑開口,雖然沒有聲音,可是曾亦卻知道她說了什麽。


    “總不能每一次都貪生怕死吧。”曾亦搖晃著手中的酒葫蘆一臉得意。


    紫衣亂紅將大刀扛在肩上,目光偏移看向李木木。“世上好漢子不多,李青蓮算一個。”


    “你今天算半個!”她對著曾亦大喊著,不過仍是無聲。


    曾亦嘴巴微張,“江湖怪人多,李青蓮算一個,你算一個半。”


    劍客使大刀的,劍閣之中紫衣亂紅的確是獨一份。


    他們二人的身形忽然如海蛇出水一樣扭曲向上,逐漸模糊。


    消失又出現,他們已經站在朱先生旁邊。


    三人相視一笑都不說話。


    左右稍短,中間略長,而且有點彎曲的三道光芒如同掠過湖麵的玄鳥一樣劃過長空,最後在革天書那寫有一個“化”字的黃紙上留下了屬於自己的痕跡。


    那三道印記雖然看上去隻像是飛鴻踏雪泥留下的指爪。


    可是身處局外的齊源山無涯觀觀主洪福卻知道,如果那上麵再多兩道印記,那便是一個“帥”字。


    “帥真有這個意思?”


    “真有。”


    “但是帥字也不是這樣寫的吧。”


    “過去不是,現在不是,但是你不能否定將來不是。”


    這是李青蓮當年為他們幾人量打造帥字殺陣時的解釋。


    那時候他們居然都沒有懷疑這是李青蓮的胡謅杜撰。


    現在也一樣相信。


    “帥就是做你自己,你自己就是帥!”


    好沒有道理的屁話,可是從他嘴裏說出來卻真有幾分這個意思。


    洪福看著春風黃紙消散之後留下的混沌虛無不禁陷入對往昔回憶之中,一時間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半晌之後,天空忽然詭異地陷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那一輪缺了一角的明月高懸於桃花島之上。


    月華傾瀉而下,如同銀河落下九天。


    月光最後都聚集在地上的一枚樣式古樸的問卜錢之上。


    遠方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鳥鳴。


    緊接著一隻青羽紅冠的飛鳥仿佛受到月光的指引一般極速飛掠而來,最後停在問卜錢上。


    它左右四顧,隨即叼起問卜錢,向著西方飛去。


    黑夜消散,皓月也隨即消失不見。


    李木木卻感受到,月華曾在自己與楊蕭蕭身上停留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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