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看四下裏的山、江、花、草,他感到一陣難過。忽然地很想家,又似乎要作一兩句詩,仿佛還有點觸目傷情……這時候,他的感情極複雜,複雜到了既像萬感俱來,又像茫然不知所謂的程度。 <h2>不成問題的問題</h2>


    任何人來到這裏——樹華農場——他必定會感覺到世界上並沒有什麽戰爭,和戰爭所帶來的轟炸、屠殺,與死亡。專憑風景來說,這裏真值得被稱為亂世的桃源。前麵是剛由一個小小的峽口轉過來的江,江水在冬天與春天總是使人願意跳進去的那麽澄清碧綠。背後是一帶小山。山上沒有什麽,除了一叢叢的綠竹矮樹,在竹、樹的空處往往露出赭色的塊塊兒,像是畫家給點染上的。


    小山的半腰裏,那青青的一片,在青色當中露出一兩塊白牆和二三屋脊的,便是樹華農場。江上的小渡口,離農場大約有半裏地,小船上的渡客,即使是往相反的方向去的,也往往回轉頭來,望一望這美麗的地方。他們若上了那斜著的坡道,就必定向農場這裏指指點點,因為樹上半黃的橘柑,或已經紅了的蘋果,總是使人注意而想誇讚幾聲的。到春暖花開的時候,或遇到什麽大家休假的日子,城裏的女士有時候也把逛一逛樹華農場作為一種高雅的舉動,而這農場的美麗恐怕還多少地存在一些小文與短詩之中咧。


    創辦一座農場必定不是為看著玩的:那麽,我們就不能專來諛讚風景而忽略更實際一些的事兒了。由實際上說,樹華農場的用水是沒有問題的,因為江就在它的腳底下。出品的運出也沒有問題。它離重慶市不過三十多裏路,江中可以走船,江邊上也有小路。它的設備是相當可觀的:有鴨鵝池、有兔籠、有花畦、有菜圃、有牛羊圈、有果園。鴨蛋、鮮花、青菜、水果、牛羊乳……都正是像重慶那樣的都市所必需的東西。況且,它的創辦正在抗戰的那一年:重慶的人口,在抗戰後,一天比一天多;所以需要的東西,像青菜與其他樹華農場所產生的東西,自然的也一天比一天多。賺錢是沒有問題的。


    從渡口上的坡道往左走不遠,就有一些還未完全風化的紅石,石旁生著幾叢細竹。到了竹叢,便到了農場的窄而明潔的石板路。離竹叢不遠,相對的長著兩株青鬆,鬆樹上掛著兩麵粗粗刨平的木牌,白漆漆著“樹華農場”。石板路邊,靠江的這一麵,都是花;使人能從花的各種顏色上,慢慢地把眼光移到碧綠的江水上麵去。靠山的一麵是許多直立的扇形的葡萄架,架子的後麵是各種果樹。走完了石板路,有一座不甚高,而相當寬的藤蘿架,這便是農場的大門,橫匾上刻著“樹華”兩個隸字。進了門,在綠草上,或碎石堆花的路上,往往能看見幾片柔軟而輕的鴨鵝毛,因為鴨鵝的池塘便在左手方。這裏的鴨是純白而肥碩的,真正的北平填鴨。對著鴨池是平平的一個壩子,滿種著花草與菜蔬。在壩子的末端,被竹樹掩覆著,是辦公廳。這是相當堅固而十分雅致的一所兩層的樓房,花果的香味永遠充滿了全樓的每一角落。牛羊圈和工人的草舍又在樓房的後邊,時時有羊羔悲哀地啼喚。


    這一些設備,叫農場至少要用二十來名工人。可是,以它的生產能力,和出品銷路的良好來說,除了一切開銷,它還應當賺錢。無論是內行人還是外行人,隻要看過這座農場,大概就不會想像到這是賠錢的事業。


    然而,樹華農場賠錢。


    創辦的時候,當然要往“裏”墊錢。但是,雞鴨、青菜、鮮花、牛羊乳,都是不需要很長的時間就可以在利潤方麵有些數目的。按照行家的算盤上看,假若第二年還不十分順利的話,至遲在第三年的開始就可以絕對地看賺了。


    可是,樹華農場的賠損是在創辦後的第三年。在第三年首次股東會議的時候,場長與股東們都對著賬簿發了半天的愣。


    賠點錢,場長是絕不在乎的,他不過是大股東之一,而被大家推舉出來作場長的。他還有許多比這座農場大的多的事業。可是,即使他對這小小的事業賠賺都不在乎,即使他一走到院中,看看那些鮮美的花草,就把賠錢的事忘得一幹二淨,他現在——在股東會上——究竟有點不大好過。他自信是把能手,他到處會賺錢,他是大家所崇拜的實業家。農場賠錢?這傷了他的自尊心。他賠點錢,股東他們賠點錢,都沒有關係:隻是,下不來台!這比什麽都要緊!股東們呢,多數的是可以與場長立在一塊兒呼兄喚弟的。他們的名望、資本、能力,也許都不及場長,可是在賠個萬兒八千塊錢上來說,場長要是沉得住氣,他們也不便多出聲兒。很少數的股東的確是想投了資,賺點錢,可是他們不便先開口質問,因為他們股子少,地位也就低,假若粗著脖子紅著筋地發言,也許得罪了場長和大股東們——這,恐怕比賠點錢的損失還更大呢。


    事實上,假若大家肯打開窗子說亮話,他們就可以異口同聲地,確鑿無疑地,馬上指出賠錢的原因來。原因很簡單,他們錯用了人。場長,雖然是場長,是不能、不肯、不會、不屑於到農場來監督指導一切的。股東們也不會十趟八趟跑來看看的——他們隻願在開會的時候來作一次遠足,既可以欣賞欣賞鄉郊的景色,又可以和老友們喝兩盅酒,附帶地還可以露一露股東的身份。除了幾個小股東,多數人接到開會的通知,就仿佛在箱子裏尋找迎節當令該換的衣服的時候,偶然的發現了想不起怎麽隨手放在那裏的一卷鈔票——“嘔,這兒還有點玩藝兒呢!”


    農場實際負責任的人是丁務源,丁主任。


    丁務源,丁主任,管理這座農場已有半年。農場賠錢就在這半年。


    連場長帶股東們都知道,假若他們脫口而出地說實話,他們就必定在口裏說出“賠錢的原因在——”的時節,手指就確切無疑地伸出,指著丁務源!丁務源就在一旁坐著呢。但是,誰的嘴也沒動,手指自然也就無從伸出。


    他們,連場長帶股東,誰沒吃過農場的北平大填鴨,意大利種的肥母雞,琥珀心的鬆花,和大得使兒童們跳起來的大雞蛋鴨蛋?誰的瓶裏沒有插過農場的大枝的桂花、臘梅、紅白梅花,和大朵的起樓子的芍藥、牡丹與茶花?誰的盤子裏沒有盛過使男女客人們讚歎的山東大白菜,綠得像翡翠般的油菜與嫩豌豆?


    這些東西都是誰送給他們的?丁務源!


    再說,誰家落了紅白事,不是人家丁主任第一個跑來幫忙?誰家出了不大痛快的事故,不是人家丁主任像自天而降的喜神一般,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是的,丁主任就在這裏坐著呢。可是誰肯伸出指頭去戳點他呢?


    什麽責任問題,補救方法,股東會都沒有談論。等到丁主任預備的酒席吃殘,大家隻能拍拍他的肩膀,說聲“美滿閉會”了。


    丁務源是哪裏的人?沒有人知道。他是一切人——中外無別——的鄉親。他的言語也正配得上他的籍貫,他會把他所到過的地方的最簡單的話,例如四川的“啥子”與“要得”,上海的“唔啥”,北平的“媽啦巴子”……都美好的聯結到一處,變成一種獨創的“國語”;有時候也還加上一半個“孤得”,或“夜司”,增加一點異國情味。


    四十來歲,中等身量,臉上有點發胖,而肉都是亮的,丁務源不是個俊秀的人,而令人喜愛。他臉上那點發亮的肌肉,已經叫人一見就痛快,再加上一對光滿神足、顧盼多姿的眼睛,與隨時變化而無往不宜的表情,就不隻討人愛,而且令人信任他了。最足以表現他的天才而使人讚歎不已的是他的衣服。他的長袍,不管是綢的還是布的,不管是單的還是棉的,永遠是半新半舊的,使人一看就感到舒服;永遠是比他的身材稍微寬大一些,於是他垂著手也好,揣著手也好,掉背著手更好,老有一些從容不迫的氣度。他的小褂的領子與袖口,永遠是潔白如雪;這樣,即使大褂上有一小塊油漬,或大襟上微微有點折縐,可是他的雪白的內衣的領與袖會使人相信他是最愛清潔的人。他老穿禮服呢厚白底子的鞋,而且褲腳兒上紮著綢子帶兒;快走,那白白的鞋底與顫動的腿帶,會顯出輕靈飄灑;慢走,又顯出雍容大雅。長袍,布底鞋,綢子褲腳帶兒合在一處,未免太老派了,所以他在領子下麵插上了一支派克筆和一支白亮的鉛筆,來調和一下。他老在說話,而並沒說什麽。“是呀”,“要得麽”,“好”,這些小字眼被他輕妙地插在別人的話語中間,就好像他說了許多話似的。到必要時,他把這些小字眼也收藏起來,而隻轉轉眼珠,或輕輕一咬嘴唇,或給人家從衣服上彈去一點點灰。這些小動作表現了關切、同情、用心,比說話的效果更大得多。遇見大事,他總是斬釘截鐵地下這樣的結論——沒有問題,絕對的!說完這一聲,他便把問題放下,而閑扯些別的,使對方把憂慮與關切馬上忘掉。等到對方滿意地告別了,他會倒頭就睡,睡三四個鍾頭;醒來,他把那件絕對沒有問題的事忘得一幹二淨。直等到那個人又來了,他才想起原來曾經有過那麽一回事,而又把對方熱誠地送走。事情,照例又推在一邊。及至那個人快惱了他的時候,他會用農場的出品使朋友仍然和他和好。天下事都絕對沒有問題,因為他根本不去辦。


    他吃得好,穿得舒服,睡得香甜,永遠不會發愁。他絕對沒有任何理想,所以想發愁也無從發起。他看不出彼此敷衍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他隻知道敷衍能解決一切,至少能使他無憂無慮,臉上胖而且亮。凡足以使事情敷衍過去的手段,都是絕妙的手段。當他剛一得到農場主任的職務的時候,他便被姑姑老姨舅爺,與舅爺的舅爺包圍起來,他馬上變成了這群人的救主。沒辦法,隻好一一敷衍。於是一部分有經驗的職員與工人馬上被他“歡送”出去,而舅爺與舅爺的舅爺都成了護法的天使,占據了地上的樂園。


    沒被辭退的職員與園丁,本都想辭職。可是,丁主任不給他們開口的機會。他們由書麵上通知他,他連看也不看。於是,大家想不辭而別。但是,趕到真要走出農場時,大家的意見已經不甚一致。新主任到職以後,什麽也沒過問,而在兩天之中把大家的姓名記得飛熟,並且知道了他們的籍貫。“老張!”丁主任最富情感的眼,像有兩條紫外光似的射到老張的心裏,“你是廣元人呀?鄉親!硬是要得!”丁主任解除了老張的武裝。


    “老謝!”丁主任的有肉而滾熱的手拍著老謝的肩膀,“嘔,恩施?好地方!鄉親!要得麽!”於是,老謝也繳了械。


    多數的舊人們就這樣受了感動,而把“不辭而別”的決定視為一時的衝動,不大合理。那幾位比較堅決的,看朋友們多數鳴金收兵,也就不便再說什麽,雖然心裏還有點不大得勁兒。及至丁主任的胖手也拍在他們的肩頭上,他們反覺得隻有給他效勞,庶幾乎可以贖出自己的行動幼稚、冒昧的罪過來。“丁主任是個朋友!”這句話即使不便明說,也時常在大家心中飛來飛去,像出籠的小鳥,戀戀不忍去似的。大家對丁主任的信任心是與時俱增的。不管大事小事,隻要向丁主任開口,人家丁主任是不會眨眨眼或愣一愣再答應的。他們的請托的話還沒有說完,丁主任已說了五個“要得”。丁主任受人之托,事實上,是輕而易舉的。比方說,他要進城——他時常進城——有人托他帶幾塊肥皂。在托他的人想,丁主任是精明人,必能以極便宜的價錢買到極好的東西。而丁主任呢,到了城裏,順腳走進那最大的鋪子,隨手拿幾塊最貴的肥皂。拿回來,一說價錢,使朋友大吃一驚。“貨物道地,”丁主任要交代清楚,“你曉得!多出錢,到大鋪子去買,吃不了虧!你不要,我還留著用呢!你怎樣?”怎能不要呢,朋友隻好把東西接過去,連聲道謝。


    大家可是依舊信任他。當他們暗中思索的時候,他們要問:托人家帶東西,帶來了沒有?帶來了。那麽人家沒有失信。東西貴,可是好呢。進言無二價的大鋪子買東西,誰不會呢,何必托他?不過,既然托他,他——堂堂的丁主任——豈是擠在小攤子上爭錢講價的人?這隻能怪自己,不能怪丁主任。


    慢慢地,場裏的人們又有耳聞:人家丁主任給場長與股東們辦事也是如此。不管辦個“三天”,還是“滿月”,丁主任必定聞風而至,他來到,事情就得由他辦。煙,能買“炮台”就買“炮台”,能買到“三五”就是“三五”。酒,即使找不到“茅台”與“貴妃”,起碼也是綿竹大麯。飯菜,嘔,先不用說飯菜吧,就是糖果也必得是冠生園的,主人們沒法挑眼。不錯,丁主任的手法確是太大;可是,他給主人們作了臉哪。主人說不出話來,而且沒法不佩服丁主任見過世麵。有時候,主婦們因為丁主任太好鋪張而想表示不滿,可是丁主任送來的禮物,與對她們的殷勤,使她們也無從開口。她們既不出聲,男人們就感到事情都辦得合理,而把丁主任看成了不起的人物。這樣,丁主任既在場長與股東們眼中有了身分,農場裏的人們就不敢再批評什麽;即使吃了他的虧,似乎也是應當的。


    及至丁主任作到兩個月的主任,大家不但不想辭職,而且很怕被辭了。他們寧可舍著臉去逢迎諂媚他,也不肯失掉了地位。丁主任帶來的人,因為不會作活,也就根本什麽也不幹。原有的工人與職員雖然不敢照樣公然怠工,可是也不便再像原先那樣實對實地每日作八小時工。他們自動把八小時改為七小時,慢慢地又改為六小時,五小時。趕到主任進城的時候,他們幹脆就整天休息。休息多了,又感到悶得慌,於是麻將與牌九就應運而起;牛羊們餓得亂叫,也壓不下大家的歡笑與牌聲。有一回,大家正賭得高興,猛一抬頭,丁主任不知道什麽時候人不知鬼不覺地站在老張的後邊!大家都愣了!


    “接著來,沒關係!”丁主任的表情與語調頓時教大家的眼都有點發濕。“幹活是幹活,玩是玩!老張,那張八萬打得好,要得!”


    大家的精神,就像都剛胡了滿貫似的,為之一振。有的人被感動得手指直顫。


    大家讓主任加入。主任無論如何不肯破壞原局。直等到四圈完了,他才強被大家拉住,改組。“賭場上可不分大小,贏了拿走,輸了認命,別說我是主任,誰是園丁!”主任挽起雪白的袖口,微笑著說。大家沒有異議。“還玩這麽大的,可是加十塊錢的望子,自摸雙?”大家又無異議。新局開始。主任的牌打得好。不但好,而且牌品高,打起牌來,他一聲不出,連“要得”也不說了。他自己和牌,輕輕地好像抱歉似的把牌推倒。別人和牌,他微笑著,幾乎是畢恭畢敬地送過籌碼去。十次,他總有八次贏錢,可是越贏越受大家敬愛;大家仿佛寧願把錢輸給主任,也不願隨便贏別人幾個。把錢輸給丁主任似乎是一種光榮。


    不過,從實際上看,光榮卻不像錢那樣有用。錢既輸光,就得另想生財之道。由正常的工作而獲得的收入,誰都曉得,是有固定的數目。指著每月的工資去與丁主任一決勝負是作不通的。雖然沒有創設什麽設計委員會,大家可是都在打主意,打農場的主意。主意容易打,執行的勇氣卻很不易提起來。可是,感謝丁主任,他暗示給大家,農場的東西是可以自由處置的。沒看見嗎,農場的出品,丁主任都隨便自己享受,都隨便拿去送人。丁主任是如此,丁主任帶來的“親兵”也是如此,那麽,別人又何必分外的客氣呢?


    於是,樹華農場的肥鵝大鴨與油雞忽然都罷了工,不再下蛋,這也許近乎汙蔑這一群有良心的動物們,但是農場的賬簿上千真萬確看不見那筆蛋的收入了。外間自然還看得見樹華的有名的鴨蛋——為孵小鴨用的——可是價錢高了三倍。找好鴨種的人們都交頭接耳地嘀咕:“樹華的填鴨鴨蛋得托人情才弄得到手呢。”在這句話裏,老張、老謝、老李都成了被懇托的“要人”。


    在蛋荒之後,緊接著便是按照科學方法建造的雞鴨房都失了科學的效用。樹華農場大鬧“黃鼠狼”,每晚上都丟失一兩隻大雞或肥鴨。有時候,黃鼠狼在白天就出來為非作歹,而在他們最猖獗的時間,連牛犢和羊羔都被劫去;多麽大的黃鼠狼呀!


    鮮花、青菜、水果的產量並未減少,因為工友們知道完全不工作是自取滅亡。在他們賭輸了,睡足了之後,他們自動地努力工作,不是為公,而是為了自己。不過,產量雖未怎麽減少,農場的收入卻比以前差的多了。果子、青菜,據說都鬧蟲病。果子呢,須要剔選一番,而後付運,以免損害了農場的美譽。不知道為什麽那些落選的果子仿佛更大更美麗一些,而先被運走。沒人能說出道理來,可是大家都喜歡這麽作。菜蔬呢,以那最出名的大白菜說吧,等到上船的時節,三斤重的就變成了一斤或一斤多點;那外麵的大肥葉子——據說是受過蟲傷的——都被剝下來,洗淨,另捆成一把一把的運走,當作“豬菜”賣。這種豬菜在市場上有很高的價格。


    這些事,丁主任似乎知道,可沒有任何表示,當夜裏鬧“黃鼠狼”子的時候,即使他正醒著,聽得明明白白,他也不會失去身分地出來看看。及至次晨有人來報告,他會順口答音地聲明:“我也聽見了,我睡覺最警醒不過!”假若他高興,他會繼續說上許多關於黃鼬和他夜間怎樣警覺的故事,當被黃鼬拉去而變成紅燒的或清燉的雞鴨,擺在他的麵前,他就絕對不再提黃鼬,而隻談些烹飪上的問題與經驗,一邊說著,一邊把最肥的一塊鴨肉夾起來送給別人:“這麽肥的鴨子,非掛爐燒烤不夠味;清燉不相宜,不過,湯還看得!”他極大方地嚐了兩口湯。工人們若獻給他錢——比如賣豬菜的錢——他絕對不肯收。“咱們這裏沒有等級,全是朋友;可是主任到底是主任,不能吃豬菜的錢!晚上打幾圈兒好啦!要得嗎?”他自己親熱地回答上,“要得!”把個“得”字說得極長。幾圈麻將打過後,大家的豬菜錢至少有十分之八,名正言順地入了主任的腰包。當一五一十的收錢的時候,他還要謙遜地聲明:“咱們的牌都差不多,誰也說不上高明。我的把弟孫宏英,一月隻打一次就夠吃半年的。人家那才叫會打牌!不信,你給他個司長,他都不作,一個月打一次小牌就夠了!”


    秦妙齋從十五歲起就自稱為寧夏第一才子。到二十多歲,看“才子”這個詞兒不大時行了,乃改稱為全國第一藝術家。據他自己說,他會雕刻、會作畫、會彈古琴與鋼琴、會作詩、小說,與戲劇:全能的藝術家。可是,誰也沒有見過他雕刻,畫圖,彈琴,和作文章。


    在平時,他自居為藝術家,別人也就順口答音地稱他為藝術家,倒也沒什麽。到了抗戰時期,正是所謂國亂顯忠臣的時候,藝術家也罷,科學家也罷,都要拿出他的真正本領來報效國家,而秦妙齋先生什麽也拿不出來。這也不算什麽。假若他肯虛心地去學習,說不定他也許有一點天才,能學會畫兩筆,或作些簡單而通俗的文字,去宣傳抗戰,或者,幹脆放棄了天才的夢,而腳踏實地地去作中小學的教師,或到機關中服務,也還不失為盡其在我。可是他不肯去學習,不肯去吃苦,而隻想飄飄搖搖地作個空頭藝術家。


    他在抗戰後,也曾加入藝術家們的抗戰團體。可是不久便冷淡下來,不再去開會。因為在他想,自己既是第一藝術家,理當在各團體中取得領導的地位。可是,那些團體並沒有對他表示敬意。他們好像對他和對一切好虛名的人都這麽說:誰肯出力作抗戰工作,誰便是好朋友;反之,誰要是借此出風頭,獲得一點虛名與虛榮,誰就乘早兒退出去。秦妙齋退了出來。但是,他不甘寂寞。他覺得這樣的敗退,並不是因為自己的淺薄虛偽,而是因為他的本領出眾,不見容於那些妒忌他的人們。他想要獨樹一幟,自己創辦一個什麽團體,去過一過領導的癮。這,又沒能成功,沒有人肯聽他號召。在這之後,他頗費了一番思索,給自己想出兩個字來:清高。當他和別人閑談,或獨自呻吟的時候,他會很得意地用這兩個字去抹殺一切,而抬高自己:“而今的一般自命為藝術家的,都為了什麽?什麽也不為,除了錢!真正懂得什麽叫作清高的是誰?”他的鼻尖對準了自己的胸口,輕輕地點點頭。“就連那作教授的也算不上清高,教授難道不拿薪水麽?……”可是“你怎麽活著呢?你的錢從什麽地方來呢?”有那心直口快的這麽問他。“我,我,”他有點不好意思,而不能回答:“我爸爸給我!”


    是的,秦妙齋的父親是財主。不過,他不肯痛快地供給兒子錢花。這使秦妙齋時常感到痛苦。假若不是被人家問急了,他不肯輕易地提出“爸爸”來。就是偶爾地提到,他幾乎要把那個最有力量的形容字——不清高——也加在他的爸爸頭上去!


    按照秦老者的心意,妙齋應當娶個知曉三從四德的老婆,而後一撲納心地在家裏看守著財產。假若妙齋能這樣辦,哪怕就是吸兩口鴉片煙呢,也能使老人家的臉上縱起不少的笑紋來。可是,有錢的老子與天才的兒子仿佛天然是對頭。妙齋不聽調遣。他要作詩,畫畫,而且——最使老人傷心的——他不願意在家裏蹲著。老人沒有旁的辦法,隻好盡量地勒著錢。盡管妙齋的平信,快信,電報,一齊來催錢,老人還是毫不動感情地到月頭才給兒子匯來“點心費”。這點錢,到妙齋手裏還不夠還債的呢。我們的詩人,是感受著嚴重的壓迫。掙錢去吧,既不感覺趣味,又沒有任何本領;不掙錢吧,那位不清高的爸爸又是這樣的吝嗇!金錢上既受著壓迫,他滿想在藝術界活動起來,給精神上一點安慰。而藝術界的人們對他又是那麽冷淡!他非常的灰心。有時候,他頗想摹仿屈原,把天才與身體一齊投在江裏去。投江是件比較難於作到的事。於是,他轉而一想,打算作個青年的陶淵明。“頂好是退隱!頂好!”他自己念道著。“世人皆濁我獨清!隻有退隱,沒別的話好講!”


    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臉,頭發像粗硬的馬鬃似的,長長的,亂七八糟的,披在脖子上。雖然身量很高,可好像裏麵沒有多少骨頭,走起路來,就像個大龍蝦似的那麽東一扭西一躬的。眼睛沒有神,而且愛在最需要注意的時候閉上一會兒,仿佛是隨時都在作夢。


    作著夢似的秦妙齋無意中走到了樹華農場。不知道是為欣賞美景,還是走累了,他對著一株小鬆歎了口氣,而後閉了會兒眼。


    也就是下午一點鍾吧,天上有幾縷秋雲,陽光從雲隙發出一些不甚明的光,雲下,存著些沒有完全被微風吹散的霧。江水大體上還是黃的,隻有江岔子裏的已經靜靜地顯出綠色。葡萄的葉子就快落淨,茶花已頂出一些紅瓣兒來。秦妙齋在鴨塘的附近找了塊石頭,懶洋洋地坐下。看了看四下裏的山、江、花、草,他感到一陣難過。忽然地很想家,又似乎要作一兩句詩,仿佛還有點觸目傷情……這時候,他的感情極複雜,複雜到了既像萬感俱來,又像茫然不知所謂的程度。坐了許久,他忽然在複雜混亂的心情中找到可以用話語說出來的一件事來。“我應當住在這裏!”他低聲對自己說。這句話雖然是那麽簡短,可是裏邊帶著無限的感慨。離家,得罪了父親,功未成,名未就……隻落得獨自在異鄉隱退,想住在這靜靜的地方!他呆呆地看著池裏的大白鴨,那潔白的羽毛,金黃的腳掌,扁而像塗了一層蠟的嘴,都使他心中更混亂,更空洞,更難過。這些白鴨是活的東西,不錯;可是他們幹嗎活著呢?正如同天生下我秦妙齋來,有天才,有誌願,有理想,但是都有什麽用呢?想到這裏,他猛然的,幾乎是身不由己的,立了起來。他恨這個世界,恨這個不叫他成名的世界!連那些大白鴨都可恨!他無意中地、順手地捋下一把樹葉,揉碎,扔在地上。他發誓,要好好地,痛快淋漓地寫幾篇文字,把那些有名的畫家、音樂家、文學家都罵得一個小錢也不值!那群不清高的東西!


    他向辦公樓那麵走,心中好像在說:“我要罵他們!就在這裏,這裏,寫成罵他們的文章!”


    丁主任剛剛梳洗完,臉上帶著夜間又贏了錢的一點喜氣。他要到院中吸點新鮮空氣。安閑地,手揣在袖口裏,像采菊東籬下的詩人似的,他慢慢往外走。


    在門口,他幾乎被秦妙齋撞了個滿懷。秦妙齋,大龍蝦似的,往旁邊一閃;照常往裏走。他恨這個世界,碰了人就和碰了一塊石頭或一株樹一樣,隻有不快,用不著什麽客氣與道歉。


    丁主任,老練,安詳,微笑地看著這位冒失的青年龍蝦。“找誰呀?”他輕輕問了聲。


    秦妙齋稍一愣,沒有答理他。


    丁主任好像自言自語地說,“大概是個畫家。”


    秦妙齋的耳朵仿佛是專為聽這樣的話的,猛地立住,向後轉,幾乎是喊叫地,“你說什麽?”


    丁主任不知道自己的話是說對了,還是說錯了,可是不便收回或改口。遲頓了一下,還是笑著:“我說,你大概是個畫家。”


    “畫家?畫家?”龍蝦一邊問,一邊往前湊,作著夢的眼睛居然瞪圓了。


    丁先生不曉得怎樣回答才好,隻啊啊了兩聲。


    妙齋的眼角上汪起一些熱淚,口中的熱涎噴到丁主任的臉上:“畫家,我是——畫家,你怎麽知道?”說到這裏,他仿佛已筋疲力盡,像快要暈倒的樣子,搖晃著,摸索著,找到一隻小凳,坐下,閉上了眼睛。


    丁主任還笑著,可是笑得莫名其妙,往前湊了兩步。還沒走到妙齋的身邊,妙齋的眼睛睜開了。“告訴你,我還不僅是畫家,而且是全能的藝術家!我都會!”說著,他立起來,把右手扶在丁主任的肩上。“你是我的知己!你隻要常常叫我藝術家,我就有了生命!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你是誰?”“我?”丁主任笑著回答。“小小園丁!”


    “園丁?”


    “我管著這座農場!”丁主任停住了笑。“你姓什麽!”毫不客氣地問。


    “秦妙齋,藝術家秦妙齋。你記住,藝術家和秦妙齋老得一塊兒喊出來;一分開,藝術家和我就都不存在了!”“嘔!”丁主任的笑意又回到臉上,進了大廳,眼睛往四麵一掃——壁上掛著些時人的字畫。這些字畫都不甚高明,也不十分醜惡。在丁主任眼中,它們都怪有個意思,至少是掛在這裏總比四壁皆空強一些。不過,他也有個偏心眼,他頂愛那張長方的,石印的抗戰門神爺,因為色彩鮮明,“真”有個意思。他的眼光停在那片色彩上。


    隨著丁主任的眼,妙齋也看見了那些字畫,他把眼光停在了那張抗戰畫上。當那些色彩分明地印在了他的心上的時候,他覺到一陣惡心,像忽然要發痧似的,渾身的毛孔都像針兒刺著,出了點冷汗。定一定神,他扯著丁先生,撲向那張使他惡心的畫兒去。發顫的手指,像一根挺身作戰的小槍似的,指著那堆色彩:“這叫畫?這叫畫?用抗戰來欺騙藝術,該殺!該殺!”不由分說,他把畫兒扯了下來,極快地撕碎,扔在地上,用腳狠狠地揉搓,好像把全國的抗戰藝術家都踩在了泥土上似的。他痛快地吐了口氣。


    來不及攔阻妙齋的動作,丁主任隻說了一串口氣不同的“唉”!


    妙齋猶有餘怒,手指向四壁普遍的一掃:“這全要不得!通通要不得!”


    丁主任急忙擋住了他,怕他再去撕毀。妙齋卻高傲地一笑:“都扯了也沒有關係,我會給你畫!我給你畫那碧綠的江、赭色的山、紅的茶花、雪白的大鴨!世界上有那麽多美麗的東西,為什麽單單去畫去寫去唱血腥的抗戰?混蛋!我要先寫幾篇文章,臭罵,臭罵那群汙辱藝術的東西們。然後,我要組織一個真正藝術家的團體,一同主張——主張——清高派,暫且用這個名兒吧,清高派的藝術!我想你必讚同?”“我?”丁主任不知怎樣回答。


    “你當然同意!我們就推你作會長!我們就在這裏作畫、治樂、寫文章!”


    “就在這裏?”丁主任臉上有點不大得勁,用手摸了摸。“就在這裏!今天我就不走啦!”妙齋的嘴犄角直往外濺水星兒,“想想看,把這間大廳租給我,我爸爸有錢,你要多少我給多少。然後,我們藝術家們給你設計,把這座農場變成最美的藝術之家,藝術樂園!多麽好!多麽好!”丁主任似乎得到一點靈感。口中隨便用“要得”“不錯”敷衍著,心中可打開了算盤。在那次股東會上,雖然股東們對他沒有什麽決定的表示,可是他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大家對他多少有點不滿意。他應當把事情調整一下,叫大家看看,他不是沒有辦法的人。是呀,這裏的大廳閑著沒有用,樓上也還有三間空房,為什麽不租出去,進點租錢呢?況且這筆租金用不著上賬;即使被股東們知道了,大家還能為這點小事來質問嗎?對!他決定先試一試這位藝術家。“秦先生,這座大廳咱們大家合用,樓上還有三間空房,你要就得都要,一年一萬塊錢,一次交清。”


    妙齋閉了眼,“好啦,一言為定!我給爸爸打電報要錢。”“什麽時候搬進來?”丁主任有點後悔。交易這麽容易成功,想必是要少了錢。但是,再一想,三間房,而且在鄉下,一萬元應當不算少。管它呢,先進一萬再說別的!“什麽時候搬進來?”


    “現在就算搬進來了!”


    “啊?”丁主任有點悔意了。“難道你不去拿行李什麽的?”“沒有行李,我隻有一身的藝術!”妙齋得意地哈哈地笑起來。


    “租金呢?”


    “那,你盡管放心:我馬上打電報去!”


    秦妙齋就這樣的侵入了樹華農場。不到兩天,樓上已住滿他的朋友。這些朋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時來時去,而絕對不客氣。他們要床,便見床就搬了走;要桌子,就一聲不響地把大廳的茶幾或方桌拿了去。對於雞鴨菜果,他們的手比丁主任還更狠,永遠是理直氣壯地拿起就吃。要摘花他們便整棵的連根兒拔出來。農場的工友甚至於須在夜間放哨,才能搶回一點東西來!


    可是,丁主任和工友們都並不討厭這群人。首要的因為這群人中老有女的,而這些女的又是那麽大方隨便,大家至少可以和他們開句小玩笑。她們仿佛給農場帶來了一種新的生命。其次,講到打牌,人家秦妙齋有藝術家的態度,輸了也好,贏了也好,賭錢也好,賭花生米也好,一坐下起碼二十四圈。丁主任原是不屑於玩花生米的,可是妙齋的熱情感動了他,他不好意思冷淡地謝絕。


    丁主任的心中老掛念著那一萬元的租金。他時常調動著心思與語言,在最適當的機會暗示出催錢的意思。可是妙齋不接受暗示。雖然如此,丁主任可是不忍把妙齋和他的朋友攆了出去。一來是,他打聽出來,妙齋的父親的的確確是位財主;那麽,假若財主一旦死去,妙齋豈不就是財產的繼承人?“要把眼光放遠一些!”丁主任常常這樣警戒自己。二來是,妙齋與他的友人們,在實在沒有事可幹的時候,總是坐在大廳裏高談藝術。而他們的談論藝術似乎專為罵人。他們把國內有名的畫家、音樂家、文藝作家,特別是那些盡力於抗戰宣傳的,提名道姓地一個一個挨次咒罵。這,使丁主任聞所未聞。慢慢地,他也居然記住了一些藝術家的姓名。遇到機會,他能說上來他們的一些故事,仿佛他同藝術家們都是老朋友似的。這,使與他來往的商人或閑人感到驚異,他自己也得到一些愉快。還有,當妙齋們把別人咒膩了,他們會得意地提出一些社會上的要人來,“是的,我們要和他取得聯絡,來建設起我們自己的團體來!那,我可以寫信給他;我要告訴明白了他,我們都是真正清高的藝術家!”……提到這些要人,他們大家口中的唾液都好像甜蜜起來,眼裏發著光。“會長!”他們在談論要人之後,必定這樣叫丁主任:“會長,你看怎樣?”丁主任自己感到身量又高了一寸似的!他不由地憐愛了這群人,因為他們既可以去與要人取得聯絡,而且還把他自己視為要人之一!他不便發表什麽意見,可是常常和妙齋肩並肩地在院中散步。他好像完全了解妙齋的懷才不遇,妙齋微歎,他也同情地點著頭。二人成了莫逆之交!


    丁主任愛錢,秦妙齋愛名,雖然所愛的不同,可是在內心上二人有極相近的地方,就是不惜用卑鄙的手段取得所愛的東西。因此,丁主任往往對妙齋發表些難以入耳的最下賤的意見,妙齋也好好地靜聽,並不以為可恥。


    眨眨眼,到了陽曆年。


    除夕,大家正在打牌,憲兵從樓上抓走兩位妙齋的朋友。丁主任口裏直說“沒關係”,心中可是有點慌。他久走江湖,曉得什麽是利,哪是害。憲兵從農場抓走了人,起碼是件不體麵的事,先不提更大的幹係。


    秦妙齋絲毫沒感到什麽。那兩位被捕的人是誰?他隻知道他們的姓名,別的一概不清楚。他向來不細問與他來往的人是幹什麽的。隻要人家捧他,叫他藝術家,他便與人家交往。因此,他有許多來往的人,而沒有真正的朋友。他們被捕去,他絕對沒有想到去打聽打聽消息,更不用說去營救了。有人被捕去,和農場丟失兩隻鴨子一樣無足輕重。本來嘛,神聖的抗戰,死了那麽多的人,流了那麽多的血,他都無動於衷,何況是捕去兩個人呢?當丁主任順口搭音地盤問他的時候,他隻極冷淡地說:“誰知道!槍斃了也沒法子呀!”丁主任,連丁主任,也感到一點不自在了。口中不說,心裏盤算著怎樣把妙齋趕了出去。“好嘛,給我這兒招來憲兵,要不得!”他自己念道著。同時,他在表情上,舉動上,不由地對妙齋冷淡多了。他有點看不起妙齋。他對一切不負責任,可是他心中還有“朋友”這個觀念。他看妙齋是個冷血動物。


    妙齋沒有感覺出這點冷淡來。他隻看自己,不管別人的表情如何,舉動怎樣。他的腦子隻管計劃自己的事,不管替別人思索任何一點什麽。


    慢慢地,丁主任打聽出來:那兩位被捕的人是有漢奸的嫌疑。他們的確和妙齋沒有什麽交情,但是他們口口聲聲叫他藝術家,於是他就招待他們,甚至於允許他們住在農場裏。平日雖然不負責任,可是一出了亂子,丁主任覺出自己的責任與身份來。他依然不肯當麵告訴妙齋:“我是主任,有人來往,應當先告訴我一聲。”但是,他對妙齋越來越冷淡。他想把妙齋“冰”了走。


    到了一月中旬,局勢又變了。有一天,忽然來了一位有勢力、與場長最相好的股東。丁主任知道事情要不妙。從股東一進門,他便留了神,把自己的一言一笑都安排得像蝸牛的觸角似的,去試探,警惕。一點不錯,股東暗示給他,農場賠錢,還有漢奸隨便出入,丁主任理當辭職。丁主任沒有否認這些事實,可也沒有承認。他說著笑著,態度極其自然。他始終不露辭職的口氣。


    股東告辭,丁主任馬上找了秦妙齋去。秦妙齋是——他想——財主的大少爺,他須起碼教少爺明白,他現在是替少爺背了罪名。再說,少爺自稱為文學家,筆底下一定很好,心路也多,必定能替他給全體股東寫封極得體的信。是的,就用全體職工的名義,寫給股東們,一致挽留丁主任。不錯,秦妙齋是個冷血動物;但是,“我走,他也就住不下去了!他還能不賣氣力嗎?”丁主任這樣盤算好,每個字都裹了蜜似的,在門外呼喚:“秦老弟!藝術家!”


    秦妙齋的耳朵豎了起來,龍蝦的腰挺直,他準備參加戰爭。世界上對他冷淡得太久了,他要揮出拳頭打個熱鬧,不管是為誰,和為什麽!“寧自一把火把農場燒得幹幹淨淨,我們也不能退出!”他噴了丁主任一臉唾沫星兒,倒好像農場是他一手創辦起來似的。


    丁主任的臉也增加了血色。他後悔前幾天那樣冷淡了秦妙齋,現在隻好一口一個“藝術家”地來贖罪。談過一陣,兩個人親密得很有些像雙生的兄弟。最後,妙齋要立刻發動他的朋友:“我們馬上放哨,一直放到江邊。他們假若真敢派來新主任,我就會叫他怎麽來,怎麽滾回去!”同時,他召集了全體職工,在大廳前開會。他登在一塊石頭上,聲色俱厲地演說了四十分鍾。


    妙齋在演說後,成了樹華農場的靈魂。不但丁主任感激,就是職員與工友也都稱讚他:“人家姓秦的實在夠朋友!”


    大家並不是不知道,秦先生並不見得有什麽高明的確切的辦法。不過,鬧風潮是賭氣的事,而妙齋恰好會把大家感情激動起來,大家就沒法不承認他的優越與熱烈了。大家甚至於把他看得比丁主任還重要,因為丁主任雖然是手握實權,而且相當地有辦法,可是他到底是多一半為了自己;人家秦先生呢,根本與農場無關,純粹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樣,秦先生白住房、偷雞蛋,與其他一切小小的罪過,都變成了理所當然的事。他,在大家的眼中,現在完全是個俠腸義膽的可愛可敬的人。


    丁主任有十來天不在農場裏。他在城裏,從股東的太太與小姐那裏下手,要挽回他的頹勢。至於農場,他以為有妙齋在那裏,就必會把大家團結得很堅固,一定不會有內奸搗他的亂。他把妙齋看成了一座精神堡壘!等到他由城中回來,他並沒對大家公開地說什麽,而隻時常和妙齋有說有笑地並肩而行。大家看著他們,心中都得到了安慰,甚至於有的人喊出:“我們勝利了!”


    農場糟到了極度。那喊叫“我們勝利了”的,當然更肆無忌憚,幾乎走路都要模仿螃蟹;那稍微悲觀一些的,總覺得事情並不能這麽容易得到勝利,於是抱著幹一天算一天的態度,而拚命往手中摟東西,好像是說:“滾蛋的時候,就是多拿走一把小鐮刀也是好的!”


    舊曆年是丁主任的一“關”。表麵上,他還很鎮定,可是喝了酒便愛發牢騷。“沒關係!”他總是先說這一句,給自己壯起膽氣來。慢慢地,血液循環的速度增加了,他身上會忽然出點汗。想起來了:張太太——張股東的二夫人——那裏的年禮送少了!他愣一會兒,然後,自言自語地說:“人事,都是人事;把關係拉好,什麽問題也沒有!”酒力把他的腦子催得一閃一閃的,忽然想起張三,忽然想起李四,“都是人事問題!”


    新年過了,並沒有任何動靜。丁主任的心像一塊石頭落了地。新年沒有過好,必須補充一下;於是一直到燈節,農場中的酒氣牌聲始終沒有斷過。


    燈節後的那麽一天,已是早晨八點,天還沒甚亮。濃厚的黑霧不但把山林都藏起去,而且把低處的東西也籠罩起來,連房屋的窗子都像掛起黑的簾幕。在這大霧之中,有些小小的雨點,有時候飄飄搖搖地像不知落在哪裏好,有時候直滴下來,把霧色加上一些黑暗。農場中的花木全靜靜地低著頭,在霧中立著一團團的黑影。農場裏沒有人起來,夢與霧好像打成了一片。


    大霧之後容易有晴天。在十點鍾左右,霧色變成紅黃,一輪紅血的太陽時時在霧薄的時候露出來,花木葉子上的水點都忽然變成小小的金色的珠子。農場開始有人起床。秦妙齋第一個起來,在院中繞了一個圈子。正走在大藤蘿架下,他看見石板路上來了三個人。最前麵的是一位女的,矮身量,穿著不知有多少衣服,像個油簍似的慢慢往前走,走得很吃力。她的後麵是個中年的挑案,挑著一大一小兩隻舊皮箱,和一個相當大的、風格與那位女人相似的鋪蓋卷,挑案的頭上冒著熱汗。最後,是一位高身量的漢子,光著頭,穿著一身不體麵的西服,沒有大衣,他的肩有些向前探著,背微微有點彎。他的手裏拿著個舊洋瓷的洗臉盆。


    秦妙齋以為是他自己的朋友呢,他立在藤蘿架旁,等著和他們打招呼。他們走近了,不相識。他還沒動,要細細看看那個女的,對女的他特別感覺興趣。那個大漢,好像走得不耐煩了,想趕到前邊來,可是石板路很窄,而挑案的擔子又微微的橫著,他不容易趕過來。他想踏著草地繞過來,可是腳已邁出,又收了回去,好像很怕踏損了一兩根青草似的。到了藤架前,女的立定了,無聊地,含怨地,輕歎了一聲。挑案也立住。大漢先往四下一望,而後擠了過來。這時候,太陽下麵的霧正薄得像一片飛煙,把他的眉眼都照得發光。他的眉眼很秀氣,可是像受過多少什麽無情的折磨似的,他的俊秀隻是一點殘餘。他的臉上有幾條來早了十年的皺紋。他要把臉盆遞給女人,她沒有接取的意思。她僅“啊”了一聲,把手縮回去。大概她還要誇讚這農場幾句,可是,隨著那聲“啊”,她的喜悅也就收斂回去。陽光又暗了一些,他們的臉上也黯淡了許多。


    那個女的不甚好看。可是,眼睛很奇怪,奇怪得使人沒法不注意她。她的眼老像有甚麽心事——像失戀,損傷了兒女或破產那類的大事——那樣的定著,對著一件東西定視,好久才移開,又去定視另一件東西。眼光移開,她可是仿佛並沒看到什麽。當她注意一個人的時候,那個人總以為她是一見傾心,不忍轉目。可是,當她移開眼光的時節,他又覺得她根本沒有看見他。她使人不安、惶惑,可是也感到有趣。小圓臉,眉眼還端正,可是都平平無奇。隻有在她注視你的時候,你才覺得她並不難看,而且很有點熱情。及至她又去對別的人,或別的東西愣起來,你就又有點可憐她,覺得她不是受過什麽重大的刺激,就是天生的有點白癡。


    現在,她扭著點臉,看著秦妙齋。妙齋有點興奮,拿出他自認為最美的姿態,倚在藤架的柱子上,也看著她。挑案不耐煩了:“走不走嗎?”


    “明霞,走!”那個男人毫無表情地說。


    “幹什麽的?”妙齋的口氣很不客氣地問他,眼睛還看著明霞。


    “我是這裏的主任。”那個男的一邊說,一邊往裏走。“啊?主任?”妙齋擋住他們的去路。“我們的主任姓丁。”“我姓尤,”那個男的隨手一撥,把妙齋撥開,還往前走,“場長派來的新主任。”


    秦妙齋愕住了,閉了一會兒眼,睜開眼,他像條被打敗了的狗似的,從小道跑進去。他先跑到大廳。“丁,老丁!”他急切地喊。“老丁!”


    丁主任披著棉袍,手裏拿著條冒熱氣的毛巾,一邊擦臉,一邊從樓上走下來。


    “他們派來了新主任!”


    “啊?”丁主任停止了擦臉,“新主任?”


    “集合!集合!叫他怎麽來的怎麽滾回去!”妙齋回身想往外跑。


    丁主任扔了毛巾,雙手撩著棉袍,幾步就把妙齋趕上,拉住。“等等!你上樓去,我自有辦法!”


    妙齋還要往外走,丁主任連推帶搡,把他推上樓去。而後,把鈕子扣好,穩重莊嚴地走出來。拉開門,正碰上尤主任。滿臉堆笑地,他向尤先生拱手:“歡迎!歡迎!歡迎新主任!這是——”他的手向明霞高拱。沒有等尤主任回答,他親熱地說:“主任太太吧?”緊跟著,他對挑案下了命令:“拿到裏邊來嘛!”把夫妻讓進來,看東西放好,他並沒有問多少錢雇來的,而把大小三張錢票交給挑案——正好比雇定的價錢多了五角。


    尤主任想開門見山地問農場的詳情,但是丁務源忙著喊開水,洗臉水;吩咐工友打掃屋子,絲毫不給尤主任說話的機會。把這些忙完,他又把明霞大嫂長大嫂短地叫得震心,一個勁兒和她扯東道西。尤主任幾次要開口,都被明霞給截了回去;乘著丁務源出去那會兒,她責備丈夫:“那些事,幹嗎忙著問,日子長著呢,難道你今天就辦公?”


    第一天一清早,尤主任就穿著工人裝,和工頭把農場每一個角落都檢查到,把一切都記在小本兒上。回來,他催丁主任辦交代。丁主任答應三天之內把一切辦理清楚。明霞又幫了丁務源的忙,把三天改成六天。


    一點合理的錯誤,使人抱恨終身。尤主任——他叫大興——是在英國學園藝的。畢業後便在母校裏作講師。他聰明,強健,肯吃苦。作起“試驗”來,他的大手就像繡花的姑娘的那麽輕巧、準確、敏捷。作起用力的工作來,他又像一頭牛那樣強壯、耐勞。他喜歡在英國,因為他不善應酬,辦事認真,準知道回到祖國必被他所痛恨的虛偽與無聊給毀了。但是,抗戰的喊聲震動了全世界;他回了國。他知道農業的重要,和中國農業的急應改善。他想在一座農場裏,或一間實驗室中,把他的血汗獻給國家。


    回到國內,他想結婚。結婚,在他心中,是一件必然的,合理的事。結了婚,他可以安心地工作,身體好,心裏也清靜。他把戀愛視成一種精力的浪費。結婚就是結婚,結婚可以省去許多麻煩,別的事都是多餘,用不著去操心。於是,有人把明霞介紹給他,他便和她結了婚。這很合理,但是也是個錯誤。


    明霞的家裏有錢。尤大興隻要明霞,並沒有看見錢。她不甚好看,大興要的是一個能幫助他的妻子,美不美沒有什麽關係。明霞失過戀,曾經想自殺;但這是她的過去的事,與大興毫不相幹。她沒有什麽本領,但在大興想,女人多數是沒有本領的;結婚後,他曾以身作則地去吃苦耐勞,教育她,領導她;隻要她不瞎胡鬧,就一切不成問題。他娶了她。


    明霞呢,在結婚之前,頗感到些欣悅。不是因為她得到了理想愛人——大興並沒請她吃過飯,或給她買過鮮花——而是因為大興足以替她雪恥。她以前所愛的人拋棄了她,像隨便把一團廢紙扔在垃圾堆上似的。但是,她現在有了愛人;她又可以仰著臉走路了。


    在結婚後,她的那點欣悅和婚禮時戴的頭紗差不多,永遠收藏起去了。她並不喜歡大興。大興對工作的努力,對金錢的冷淡,對三姑六姨的不客氣,都使她感到苦痛。但是,當有機會夫婦一道走的時候,她還是緊緊地拉著他,像將被溺死的人緊緊抓住一把水草似的。無論如何,他是一麵雪恥的旗幟,她不能再把這麵旗隨便扔在地上!


    大興的努力、正直、熱誠,使自己到處碰壁。他所接觸到的人,會慢慢很巧妙地把他所最珍視的“科學家”三個字變成一種嘲笑。他們要喝酒去,或是要辦一件不正當的事,就老躲開“科學家”。等到“科學家”天天成為大家開玩笑的用語,大興便不能不帶著太太另找吃飯的地方去!明霞越來越看不起丈夫。起初,她還對他發脾氣,哭鬧一陣。後來,她知道哭鬧是毫無作用的,因為大興似乎沒有感情;她鬧她的氣,他作他的事。當她自己把淚擦幹了,他隻看她一眼,而後問一聲:“該做飯了吧?”她至少需要一個熱吻,或幾句熱情的安慰;他至多隻拍拍她的臉蛋。他決不問鬧氣的原因與解決的辦法,而隻談他的工作。工作與學問是他的生命,這個生命不許愛情來分潤一點利益。有時候,他也在她發氣的時候,偷偷彈去自己的一顆淚,但是她看得出,這隻是怨恨她不幫助他工作,而不是因為愛她,或同情她。隻有在她病了的時候,他才真像個有愛心的丈夫,他能像作試驗時那麽細心來看護她。他甚至於坐在床邊,拉著她的手,給她說故事。但是,他的故事永遠是關於科學的。她不愛聽,也就不感激他。及至醫生說,她的病已不要緊了,他便馬上去工作。醫生是科學家,醫生的話絕對不能有錯誤。他絲毫沒想到病人在沒有完全好了的時候還需要安慰與溫存。


    她不能了解大興,又不能離婚,她隻能時時地定睛發呆。


    現在,她又隨著大興來到樹華農場。她已經厭惡了這種搬行李,拿著洗臉盆的流浪生活。她作過小姐,她願有自己的固定的,款式的家庭。她不能不隨著他來。但是既來之則安之,她不願過十天半月又走出去。她不能辨別誰好誰壞,誰是誰非,但是她決定要幹涉丈夫的事,不教他再多得罪人。她這次須起碼把丈夫的正直剛硬衝淡一些,使大家看在她的麵上原諒了尤大興。她開首便幫忙了丁務源,還想敷衍一切活的東西,就連院中的大鵝,她也想多去喂一喂。尤主任第一個得罪了秦妙齋。秦妙齋沒有權利住在這裏,請出!秦妙齋本沒有任何理由充足的話好說,但是他要反駁。說著說著,他找到了理由:“你為什麽不稱呼我為藝術家呢?”憑這個汙辱,他不能搬走!“咱們等著瞧吧,看誰先搬出去!”


    尤主任隻知道守法講理是當然的事。雖然回國以後,已經受過多少不近情理的打擊,可是還沒遇見這麽荒唐的事。他動了氣,想請警察把妙齋捉出去。這時候,明霞又幫了妙齋的忙,替他說了許多“不要太忙,他總會順順當當地搬出去”……


    妙齋和丁務源開了一個秘密會議。妙齋主戰,丁務源主和,但是在妙齋說了許多強硬的話之後,丁務源也同意了主戰。他稱讚妙齋的勇敢,呼他為俠義的藝術家。妙齋感激得幾乎暈了過去。


    事實上,丁務源絕對不想和尤主任打交手戰。在和妙齋談過話之後,他決定使妙齋和尤大興作戰,而他自己充好人。同時,關於他自己的事,他必定先和明霞商議一下,或者請她去辦交涉。他避免與尤主任作正麵衝突。見著大興,他永遠擺出使人信任的笑臉,他知道出去另找事作不算難,但是找與農場裏這樣的舒服而收入又高的事就不大容易。他決定用“忍”字對付一切。假若妙齋與工人們把尤主任打了,他便可以利用機會複職。即使一時不能複職,他也會運動明霞和股東太太們,叫他作個副主任。他這個副主任早晚會把正主任頂出去,他自信有這個把握,隻要他能忍耐。把妙齋與明霞埋伏在農場,他進了城。


    尤主任急切地等著丁務源辦交代,交代了之後,他好通盤地計劃一切。但是,丁務源進了城。他非常著急。拿人一天的錢,他就要作一天的事,他最恨敷衍與慢慢地拖。在他急得要發脾氣的時候,明霞的眼又定住了。半天,她才說話:“丁先生不會騙你,他一兩天就回來,何必這麽著急呢?”


    大興並不因妻子的勸告而消了氣,但是也不因生氣而忘了作事。他會把怒氣壓在心裏,而手腳還去忙碌。他首先貼出布告:大家都要六時半起床,七時上工。下午一點上工,五時下工。晚間九時半熄燈上門,門不再開。在大廳裏,他貼好:辦公重地,閑人免進。而後,他把寫字台都搬了來,職員們都在這裏辦事——都在他眼皮底下辦事。辦公室裏不準吸煙,解渴隻有白開水。


    命令下過後,他以身作則地,在壁鍾正敲七點的時節,已穿好工人裝,在辦公廳門口等著大家。丁務源的“親兵”都來得相當的早,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毫無本事,而他們的靠山能否複職又無把握,所以他們得暫時低下頭去。他們用按時間作事來遮掩他們的不會作事。有的工人遲到,受了秦妙齋的挑撥,他們故意和新主任搗亂。


    尤主任忍耐地等著。等大家都來齊,他並沒發脾氣,也沒說閑話。開門見山地,他分配了工作,他記不清大家的姓名,但是他的眼睛會看,誰是有經驗的工人,誰是混飯吃的。對混飯吃的,他打算一律撤換,但在沒有撤換之前,他也給他們活兒作——“今天,你不能白吃農場的飯,”他心裏說。“你們三位,”他指定三個工人,“去把葡萄枝子全剪了。不打枝子,下一季沒法結葡萄。限兩天打完。”“怎麽打?”一個工人故意為難。


    “我會告訴你們!我領著你們去作!”然後,他給有經驗的工人全分配了工作,“你們三位給果木們塗灰水,該剝皮的剝皮,該刻傷的刻傷,回來我細告訴你們。限三天作完。你們二位去給菜蔬上肥。你們三位去給該分根的花草分根……”然後,輪到那些混飯吃的:“你們二位挑沙子,你們倆挑水,你們二位去收拾牛羊圈……”


    混飯吃的都撅了嘴。這些事,他們能作,可是多麽費力氣,多麽肮髒呢!他們往四下裏找,找不到他們的救主丁務源的胖而發光的臉。他們禱告:“快回來呀!我們已經成了苦力!”


    那些有經驗的工人,知道新主任所吩咐的事都是應當作的。雖然他所提出的辦法,有和他們的經驗不甚相同的地方,可是人家一定是內行。及至尤主任同他們一齊下手工作,他們看出來,人家不但是內行,而且極高明。凡是動手的,尤主任的大手是那麽準確、敏捷。凡是要說出道理的地方,尤主任三言五語說得那麽簡單、有理。從本事上看,從良心上說,他們無從,也不應當,反對他。假若他們還願學一些新本事、新知識的話,他們應該拜尤主任為師。但是,他們的良心已被丁務源給蝕盡。他們的手還記得白板的光滑,他們的口還咂摸著大麯酒的香味;他們恨惡鐮刀與大剪,恨惡院中與山上的新鮮而寒冷的空氣。


    現在,他們可是不能不工作,因為尤主任老在他們的身旁。他由葡萄架跑到果園,由花畦跑到菜園,好像工作是最可愛的事。他不叱喝人,也不著急,但是他的話並不客氣,老是一針見血地使他們在反感之中又有點佩服。他們不能偷閑,尤主任的眼與腳是同樣快的:他們剛要放下活兒,他就忽然來到,問他們怠工的理由。他們答不出。要開水嗎?開水早送到了。熱騰騰的一大桶。要吸口煙嗎?有一定的時間。他們毫無辦法。


    他們隻好低著頭工作,心中憋著一股怨氣。他們白天不能偷閑,晚間還想照老法,去撿幾個雞蛋什麽的。可是主任把混飯的人們安排好,輪流值夜班。“一摸雞鴨的襠兒,我就曉得正要下蛋,或是不久就快下蛋了。一天該收多少蛋,我心中大概有個數目,你們值夜,夜間丟失了蛋,你們負責!”


    尤主任這樣交派下去。好了,連這條小路也被封鎖了!


    過了幾天,農場裏一切差不多都上了軌道。工人們到底容易感化。他們一方麵恨尤主任,一方麵又敬佩他。及至大家的生活有了條理,他們不由地減少了恨惡,而增加了敬佩。他們曉得他們應當這樣工作,這樣生活。漸漸地,他們由工作和學習上得到些愉快,一種與牌酒場中不同的,健康的愉快。


    尤主任答應下,三個月後,一律可以加薪,假若大家老按著現在這樣去努力。他也聲明:大家能努力,他就可以多作些研究工作,這種工作是有益於民族國家的。大家聽到民族國家的字樣,不期然而然都受了感動。他們也願意多學習一點技術,尤主任答應下給他們每星期開兩次晚班,由他主講園藝的問題。他也開始給大家籌備一間遊藝室,使大家得到些正當的娛樂。大家的心中,像院中的花草似的,漸漸發出一點有生氣的香味。


    不過,向上的路是極難走的。理智上的崇高的決定,往往被一點點浮淺的低卑的感情所破壞。情感是極容易發酒瘋的東西。有一天,尤大興把秦妙齋鎖在了大門外邊。九點半鎖門,尤主任絕不寬限。妙齋把場內的雞鵝牛羊全吵醒了,門還是沒有開。他從藤架的木柱上,像猴子似的爬了進來,碰破了腿,一瘸一點的,他摸到了大廳,也上了鎖。他一直喊到半夜,才把明霞喊動了心,把他放進來。


    由尤主任的解說,大家已經曉得妙齋沒有住在這裏的權利,而嚴守紀律又是合理的生活的基礎。大家知道這個,可是在感情上,他們覺得妙齋是老友,而尤主任是新來的,管著他們的人。他們一想到妙齋,就想起前些日子的自由舒適,他們不由地動了氣,覺得尤主任不近人情。他們一一地來慰問妙齋,妙齋便乘機煽動,把尤大興形容得不像人。“打算自自在在地活著,非把那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打出去不可!”他咬著牙對他們講。“不過,我不便多講,怕你們沒有膽子!你們等著瞧吧,等我的腿好了,我獨自管教他一頓,叫你們看看!”


    他們的怒氣被激起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留神去找尤大興的破綻,好借口打他。


    尤主任在大家的神色上,看出來情勢不對,可是他的心裏自知無病,絕對不怕他們。他甚至於想到,大家滿可以毫無理由地打擊他,驅逐他,可是他決不退縮,妥協。科學的方法與法律的生活,是建設新中國的必經的途徑。假若他為這兩件事而被打,好吧,他願作了殉道者。


    一天,老劉值夜。尤主任在就寢以前,去到院中查看,他看見老劉私自藏起兩個雞蛋。他不能睜著一隻眼,閉著一隻眼地敷衍。他過去詢問。


    老劉笑了:“這兩個是給尤太太的!”


    “尤太太?”大興仿佛不曉得明霞就是尤太太。他愣住了。及至想清楚了,他像飛也似的跑回屋中。


    明霞正要就寢。平平的黃圓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坐在床沿上,定睛看著對麵的壁上——那裏什麽也沒有。


    “明霞!”大興喘著氣叫,“明霞,你偷雞蛋?”她極慢地把眼光從壁上收回,先看看自己拖鞋尖的繡花,而後才看丈夫。


    “你偷雞蛋?”


    “啊!”她的聲音很微弱,可是一種微弱的反抗。“為什麽?”大興的臉上發燒。


    “你呀,到處得罪人,我不能跟你一樣!我為你才偷雞蛋!”她的臉上微微發出點光。


    “為我?”


    “為你!”她的小圓臉更亮了些,像是很得意。“你對他們太嚴,一草一木都不許私自動。他們要打你呢!為了你,我和他們一樣地去拿東西,好叫他們恨你而不恨我。他們不恨我,我才能為你說好話,不是嗎?自己想想看!我已經攢了三十個大雞蛋了!”她得意地從床下拉出一個小筐來。尤大興立不住了。臉上忽然由紅而白。摸到一個凳子,坐下,手在膝上微顫。他坐了半夜,沒出一聲。


    第二天一清早,院裏外貼上標語,都是妙齋編寫的。“打倒無恥的尤大興!”“擁護丁主任複職!”“驅逐偷雞蛋的壞蛋!”“打倒法西斯的走狗!”“消滅不尊重藝術的魔鬼!”……大家罷了工,要求尤大興當眾承認偷蛋的罪過,而後辭職,否則以武力對待。


    大興並沒有絲毫懼意,他準備和大家談判。明霞扯住了他。乘機會,她溜出去,把屋門倒鎖上。


    “你幹嗎?”大興在屋裏喊,“開開!”


    她一聲沒出,跑下樓去。


    丁務源由城裏回來了,已把副主任弄到手。“喝!”他走到石板路上,看見剪了枝的葡萄,與塗了白灰的果樹,“把葡萄剪得這麽苦。連根刨出來好不好!樹也擦了粉,硬是要得!”進了大門,他看到了標語。他的腳踵上像忽然安了彈簧,一步催著一步地往院中走,輕巧,迅速;心中也跳得輕快,好受;口裏將一個標語按照著二黃戲的格式哼唧著。這是他所希望的,居然實現了!“沒想到能這麽快!妙齋有兩下子!得好好的請他喝兩杯!”他口中唱著標語,心中還這麽念道。


    剛一進院子,他便被包圍了。他的“親兵”都喜歡得幾乎要落淚。其餘的人也都像看見了久別的手足,拉他的,扯他的,拍他肩膀的,亂成一團;大家的手都要摸一摸他,他的衣服好像是活菩薩的袍子似的,挨一挨便是功德。他們的口一齊張開,想把冤屈一下子都傾瀉出來。他隻聽見一片聲音,而辨不出任何字來。他的頭向每一個人點一點,眼中的慈祥的光兒射在每一個人的身上,他的胖而熱的手指挨一挨這個,碰一碰那個。他感激大家,又愛護大家,他的態度既極大方,又極親熱。他的臉上發著光,而眼中微微發濕。“要得!”“好!”“嘔!”“他媽拉個巴子!”他隨著大家臉上的表情,變換這些字眼兒。最後,他向大家一舉手,大家忽然安靜了。“朋友們,我得先休息一會兒,小一會兒;然後咱們再詳談。不要著急生氣,咱們都有辦法,絕對不成問題!”“請丁主任先歇歇!讓開路!別再說!讓丁主任休息去!”大家紛紛喊叫。有的還戀戀不舍地跟著他,有的立定看著他的背影,連連點頭讚歎。


    丁務源進了大廳,想先去看妙齋。可是,明霞在門旁等著他呢。


    “丁先生!”她輕輕地,而是急切地,叫,“丁先生!”“尤太太!這些日子好嗎?要得!”


    “丁先生!”她的小手揉著條很小的,花紅柳綠的手帕。“怎麽辦呢?怎麽辦呢?”


    “放心!尤太太!沒事!沒事!來!請坐!”他指定了一張椅子。


    明霞像作錯了事的小女孩似的,乖乖地坐下,小手還用力揉那條手帕。


    “先別說話,等我想一想!”丁務源背著手,在屋中沉穩而有風度地走了幾步。“事情相當的嚴重,可是咱們自有辦法,”他又走了幾步,摸著臉蛋,深思細想。


    明霞沉不住氣了,立起來,迫著他問:“他們真要打大興嗎?”


    “真的!”丁副主任斬釘截鐵地回答。


    “那怎麽辦呢?怎麽辦呢?”明霞把手帕團成一個小團,用它擦了擦鼻窪與嘴角。


    “有辦法!”丁務源大大方方地坐下。“你坐下,聽我告訴你,尤太太!咱們不提誰好誰歹,誰是誰非,咱們先解決這件事,是不是?”


    明霞又乖乖地坐下,連聲說“對!對!”


    “尤太太看這麽辦好不好?”


    “你的主意總是好的!”


    “這麽辦:交代不必再辦,從今天起請尤主任把事情還全交給我辦,他不必再分心。”


    “好!他一向太愛管事!”


    “就是呀!叫他給場長寫信,就說他有點病,請我代理。”“他沒有病,又不愛說謊!”


    “在外邊混事,沒有不扯謊的!為他自己的好處,他這回非說謊不可!”


    “嘔!好吧!”


    “要得!請我代理兩個月,再叫他辭職,有頭有臉地走出去,麵子上好看!”


    明霞立起來:“他得辭職嗎?”


    “他非走不可!”


    “那——”


    “尤太太,聽我說!”丁務源也立起來。“兩個月,你們照常支薪,還住在這裏,他可以從容地去找事。兩個月之中,六十天工夫,還找不到事嗎?”


    “又得搬走?”明霞對自己說,淚慢慢地流下來。愣了半天,她忽然吸了一吸鼻子,用盡力量地說:“好!就是這麽辦啦!”她跑上樓去。


    開開門一看,她的腿軟了,坐在了地板上。尤大興已把行李打好,拿著洗麵盆,在床沿上坐著呢。


    沉默了好久,他一手把明霞攙起來,“對不起你,霞!咱們走吧!”


    院中沒有一個人,大家都忙著殺雞宰鴨,歡宴丁主任,沒工夫再注意別的。自己挑著行李,尤大興低著頭向外走。他不敢看那些花草樹木——那會叫他落淚。明霞不知穿了多少衣服,一手提著那一小筐雞蛋,一手揉著眼淚,慢慢地在後麵走。


    樹華農場恢複了舊態,每個人都感到滿意。丁主任在空閑的時候,到院中一小塊一小塊地往下撕那些各種顏色的標語,好把尤大興完全忘掉。不久,丁主任把妙齋交給保長帶走,而以一萬五千元把空房租給別人,房租先付,一次付清。到了夏天,葡萄與各種果樹全比上年多結了三倍的果實,仿佛隻有它們還記得尤大興的培植與愛護似的。果子結得越多,農場也不知怎麽越賠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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