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成都來,這是第四次。第一次是在四年前,住了五六天,參觀全城的大概。第二次是在三年前,我隨同西北慰勞團北征,路過此處,故僅留二日。第三次是慰勞歸來,過此小住,留四日,見到不少的老朋友。這次—第四次—是受馮煥璋先生之約,去遊灌縣與青城山,由山上下來,順便在成都玩幾天。


    成都是個可愛的地方。對於我,它特別的可愛,因為:


    (一)我是北平人,而成都有許多與北平相似之處,稍稍使我減去些鄉思。到抗戰勝利後,我想,我總會再來一次,多住些時候,寫一部以成都為背景的小說。在我的心中,地方好像也都像人似的,有個性格。我不喜上海,因為我抓不住它的性格,說不清它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不能與我所不明白的人交朋友,也不能描寫我所不明白的地方。對成都,真的,我知道的事情太少了;但是,我相信會借它的光兒寫出一點東西來。我似乎已看到了它的靈魂,因為它與北平相似。


    (二)我有許多老友在成都。有朋友的地方就是好地方。這誠然是個人的偏見,可是恐怕誰也免不了這樣去想吧。況且成都的本身已經是可愛的呢。八年前,我曾在齊魯大學教過書。“七七”抗戰後,我又由青島移回濟南,仍住齊大。我由濟南流亡出來,我的妻小還留在齊大,住了一年多。齊大在濟南的校舍現在已被敵人完全占據,我的朋友們的一切書籍器物已被劫一空,那麽,今天又能在成都會見其患難的老友,是何等的快樂呢!衣物,器具,書籍,丟失了有什麽關係!我們還有命,還能各守崗位的去忍苦抗敵,這就值得共進一杯酒了!抗戰前,我在山東大學也教過書。這次,在華西壩,無意中的也遇到幾位山大的老友,“驚喜欲狂”一點也不是過火的形容。一個人的生命,我以為,是一半兒活在朋友中的。假若這句話沒有什麽錯誤,我便不能不“因人及地”的喜愛成都了。啊,這裏還有幾十位文藝界的友人呢!與我的年紀差不多的,如郭子傑,葉聖陶,陳翔鶴,諸先生,握手的時節,不知為何,不由的就彼此先看看頭發—都有不少根白的了,比我年紀輕一點的呢,雖然頭發不露痕跡,可是也顯著削瘦,霜鬢瘦臉本是應該引起悲愁的事,但是,為了抗戰而受苦,為了氣節而不肯折腰,瘦弱衰老不是很自然的結果麽?這真是悲喜俱來,另有一番滋味了!


    (三)我愛成都,因為它有手有口。先說手,我不愛古玩,第一因為不懂,第二因為沒有錢。我不愛洋玩藝,第一因為它們洋氣十足,第二因為沒有美金。雖不愛古玩與洋東西,但是我喜愛現代的手造的相當美好的小東西。假若我們今天還能製造一些美好的物件,便是表示了我們民族的愛美性與創造力仍然存在,並不遜於古人。中華民族在雕刻,圖畫,建築,製銅,造瓷……上都有特殊的天才。這種天才在造幾張紙,製兩塊墨硯,打一張桌子,漆一兩個小盒上都隨時的表現出來。美的心靈使他們的手巧。我們不應隨便丟失了這顆心。因此,我愛現代的手造的美好的東西。北平有許多這樣的好東西,如地毯,琺琅,玩具……但是北平還沒有成都這樣多。成都還存著我們民族的巧手。我絕對不是反對機械,而隻是說,我們在大的工業上必須采取西洋方法,在小工業上則須保存我們的手。誰知道這二者有無調諧的可能呢?不過,我想,人類文化的明日,恐怕不是家家造大炮,戶戶有坦克車,而是要以真理代替武力,以善美代替橫暴。果然如此,我們便應想一想是否該把我們的心靈也機械化了吧?次說口:成都人多數健談。文化高的地方都如此,因為“有”話可講。但是,這且不在話下。


    這次,我聽到了川劇,洋琴,與竹琴。川劇的複雜與細膩,在重慶時我已領略了一點。到成都,我才聽到真好的川劇。很佩服賈佩之,蕭楷成,周企何諸先生的口。我的耳朵不十分笨,連昆曲—聽過幾次之後—都能哼出一句半句來。可是,已經聽過許多次川劇,我依然一句也哼不出。它太複雜,在牌子上,在音域上,恐怕它比任何中國的歌劇都複雜的好多。我希望能用心的去學幾句。假若我能哼上幾句川劇來,我想,大概就可以不怕學不會任何別的歌唱了。竹琴本很簡單,但在賈樹三的口中,它變成極難唱的東西。他不輕易放過一個字去,他用氣控製著情,他用“抑”逼出“放”,他由細嗓轉到粗嗓而沒有痕跡。我很希望成都的口,也和它的手一樣,能保存下來。我們不應拒絕新的音樂,可也不應把舊的掃滅。恐怕新舊相通,才能產生新的而又是民族的東西來吧。


    還有許多話要說,但是很怕越說越沒有道理,前邊所說的那一點恐怕已經是胡塗話啊!且就這機會謝謝侯寶璋先生給我在他的客室裏安了行軍床,吳先憂先生領我去看戲與洋琴,“文協”分會會員的招待,與朋友們的賞酒飯吃!


    原載1942年9月23日《中央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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