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不是小說。假若我是個木匠;我一定說戲劇不是大鋸。由正麵說,戲劇是什麽,大概我和多數的木匠都說不上來。對戲劇我是頭等的外行。


    可是,我作過戲劇。這隻有我與字紙簍知道。看別人寫戲,我也試試,正如看別人下海,我也去涮涮腳。原來戲劇和小說不是一回事。這個發現,多少是惱人的。


    “小說是袖珍戲園”。不錯。連賣瓜子的打手巾把的都有地位。形容那位睡著了的觀客,和他的夢,都無所不可。一出戲,非把賣瓜子的逐出去不可,那位作夢的先生也該槍斃。戲劇限於台上那點玩藝,而且必定不許台下有人睡覺。一些布景,幾個人,說說笑笑或哭哭啼啼,這要使人承認為藝術;天哪,難死人也!景片的繩子鬆了一些,椅子腿有點活動,都不在話下;她一個勁兒使人明白人生,認識生命,拿揭顯代替形容,拿吵嘴當作哲理,這簡直不可能。可是真有會幹這個的!


    設若戲劇是“一個”人的發明,他必是個神。小說,二大媽也會是發明人。從頭說起吧。立意有了,人物,地點,時間,也都有了,這不應很樂觀麽?是。於是提起筆來,終於放下,讓誰先出來呢?設若是小說,我就大有辦法。我能叫一混成旅人一齊出來,也能叫一個人沒有而大講秋天的紅葉。戲劇家必是個神,他曉得而且毫不遲疑的怎樣開始。他似乎有件法寶,一祭起便成了個誅仙陣,把台下的眾靈魂全引進陣去。並且是很簡單呀,沒有說明書,沒有開場詞,沒有名人的介紹;一開幕便單擺浮擱的把陣式列開,一兩個回合便把人心捉住,拿活人演活人的事,而且叫台下的活人鄭重其事的感到一些什麽,傻子似的笑或落淚。這個本事是真本事,我隻能使眼前的白紙老那麽白著吧。請想,我麵對麵的,十二分誠懇的,給二大媽述說一件事,她還不能明白,或是不願聽;怎能將兩個人放在台上交談一陣,就使她明白而且樂意聽呢?大概不是她故意與我作難,就是我該死。


    勉強的打了個頭兒。一開幕,一胖一瘦在書房內談話,窗外有片雪景,不壞。胖子先說話,瘦子一邊聽一邊看報。也好。談了兩三分鍾,胖子和瘦子的話是一個味兒,話都非常的漂亮,隻是顯不出胖子是怎麽個人,瘦子是怎麽個人。把筆放下,歎氣。


    過了十分鍾,想起來了。該上女角了。女角一露麵,胖子和瘦子之間便起了衝突,一起衝突便有了人格。好極了。女角出來了。她也加入談話,三個人說的都一個味兒,始終是白開水。她打扮得很好,長得也不壞,說話也漂亮;她是怎麽個人呢?沒辦法。胖子不替她介紹,瘦子也不管詳述族譜,她自己更不好意思自述。這位救命星原來也是木頭的。字紙簍裏增多了兩三張紙。


    天才不應當承認失敗,再來。這回,先從後頭寫。問題的解決是更難寫的;先解決了,然後再倒轉回來補充,似乎更保險。小說不必這樣,因為無結果而散也是真實的情形。戲劇必須先作繭,到末了變出蛾子來。是的,先出蛾子好了。反正事實都已預備好,隻憑一寫了。寫吧。胖子瘦子和姑娘又都出來了。還是木頭的。瘦子娶了姑娘,胖子飲鴆而死,悲劇呀。自己沒悲,胖子沒悲,雖然是死了!事實很有味兒,就是人始終沒活著。胖子和瘦子還打了一場呢,白打,最緊張處就是這一打,我自己先笑了。


    念兩本前人的悲劇,找點訣竅吧。哼!事實不如我的奇,穿插不如我的巧,言語沒有我的俏,可是,也不是從哪裏找來的,前前後後,裏裏外外,有股悲勁縈繞回環,好似與人物事實平行著一片秋雲,空氣便是涼颼颼的。不是鬧鬼;定是有神。這位神,把人與事放在一個悲的宇宙裏。不知他是先造的人呢,還是先造的那個宇宙。一切是在悲壯的律動裏,這個律動把二大媽的淚引出來,滿滿的哭了兩三天,淚越多心裏越痛快。二大媽的靈魂已到封神台下去,甘心的等著被封為—哪怕是土地奶奶呢,到底是入了神界!


    我完了。神始終不照顧我。他不給我這點力量。我的眼總是迷糊,看不見那麽立體的一小塊—其中有人有事有說有笑,一小塊人生,一小塊真理,一小塊悲史,放在心裏正合適,放在宇宙裏便和宇宙融成一體,如氣之與風。戲劇呀,神的遊戲。木匠,還是用你的鋸吧。


    原載1934年7月14日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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