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是一種藝術。咱們的先人就懂得貼春聯,點紅燈,換灶王像,饅頭上印紅梅花點,都是為使一切藝術化。爆竹雖然是噪音,但“燈兒帶炮”便給聲音加上彩色,有如感覺派詩人所用的字眼兒。蓋自有史以來,中國人本是最藝術的,其過年比任何民族都更複雜,熱鬧,美好,自是民族之光,亦理所當然。


    以烹調而言,上自龍肝鳳肺,下至薑蒜大蔥,無所不吃,且都有奇妙的味道。拿板凳腿作冰激淩,隻要是中國人作的,給歐西的化學家吃,他也得莫名其妙,而連聲誇好;即使稍有缺點,亦不過使肚子微痛一陣而已。吃了老鼠而再吃貓,既不辨其為鼠為貓,且不在肚中表演貓捕鼠的遊戲,是之謂巧奪天工。烹調的方法既巧奪天工。新年便沒法兒不火熾,沒法兒不是藝術的。一碗清湯,兩片牛肉,而後來個硬涼蘋果,如西洋紅毛鬼子的辦法,隻足引起傷心,哪裏還有心腸去快活。反之,酒有茵陳玫瑰和佛手露,佐以蜜餞果兒—紅的是山楂糕,綠的是青梅,黃的是橘餅,紫的是金絲蜜棗,有如長虹吹落,碎在桌上,斑斑塊塊如燦豔群星,而到了口中都甜津津的,不亦樂乎!加以八碟八碗,或更倍之,各發異香,連冒出的氣兒都婉轉緩膩,不像饅頭揭鍋,熱氣立散;於是吃一看二,咽一塊不能不點點頭,喝一口不能不咂咂嘴;或湯與塊齊嚐,則順流而下,不知所之,豈不快哉!腦與口與肚一體舒暢,宜乎行令猜拳,吃個七八小時也。這是藝術。作得藝術,吃得藝術,於是一肚子藝術,而後題詩壁上,剪燭梅前,入了象牙之塔,出了象牙之狗,美哉新年也!


    這不過略提了提“吃”,已足使弱小民族垂涎三尺,而萬國來朝。至若吃飽喝足,麵色微紫,或看牌,或擲骰,或頂牛,鉤心鬥角,各運心思,贏了微笑,輸急才罵“媽的”;至若穿新衣,逛花燈,看親戚,接姑奶奶與小外甥……隻好從略,隻好從略,以免六國聯軍又打天津。因羨生妒,至蠻不講理,往往有之。


    到了現在,過年的藝術不但在質上,就是在量上,也正在邁進。以次數說,新年起碼有兩個,增多了一倍。活個七老八十,而能過一百好幾十次新年,正是:


    五風十雨皆為瑞,


    一歲雙年總是春。


    人生七十古來稀;到而今,活五十歲而過一百次年,活不到七十也沒多大關係了。這順手兒就解決了人口過剩問題,因為活到四五十歲,已經過了一百來回年,在價值上總算過得去了;那麽,五十多而仍不死,就滿可以立下遺囑,而後把自己活埋了。不過,這是附帶的話;如不願活埋呢,也無須一定這麽辦,活著也好。書歸正傳:


    兩個新年,先過國曆新年,然後再過“家曆”新年。二者之間隔著那麽幾十天,恰好藕斷絲連,顧此而不失彼,是詩意的跌宕,是藝術的沉醉,是電影的廣告!前前後後三個來月,甚至於可以把冬至的餛飩接上端陽的粽子,而後緊跟著去到青島避暑。天哪,感謝你使我們生活在中國!


    可是,人心不同,也有不這樣看的。記得去年在我們鎮上,鋪戶都在“家曆”新年關上了門。小徒弟們在鋪內敲鑼打鼓,掌櫃們把臉喝得怪紅。鄰家二大媽一向失於修飾,也戴上了朵小紅絹石榴花。私塾中的學童們把《三字經》等放在神龕後麵,暫由財神奶奶妥為照管。洋學堂的秀才們也回來湊熱鬧,過了燈節還舍不得走。這本是為藝術而藝術,並沒有什麽說不過去的地方。哪知道,鎮上有位愛國誌士發了議論:愛國的人應當遵守國曆;再說,國曆是最科學的。


    我也說了話。我既也是鎮上的聖人之一,自然不能增他人的銳氣而減自己的威風。你看,大家聽了誌士的議論,雖然過年如故,可是心中有點不自在。我們鎮上的人向來不提倡仇貨;也不讚成婦女放腳,因為纏腳是更含有國貨的意味。他們不甘於作不愛國的人,但是,他們沒話反攻,而愛國誌士就鼻孔朝天的得意起來。我不能不開口了!我說:過年是種藝術,談不到科學;誰能在除夕吃地質學,喝王水,外加安米尼亞?再說,國曆是科學的,連洋鬼子都知道,難道堂堂的天朝選民就不曉得?二月是二十八天,正合二十八宿,中西正是一理,不過,科學是日新月異的,將來一高興,也許二月剩八天,巧合八卦圖,而十二月來上五六十來天!再說,家曆月月十五有圓月,而國曆月月十五有圓太陽,陽勝於陰,理當乾綱大振,大家不怕老婆。可惜,圓月之外還有新月半月等等,而太陽沒有出過太陽牙。


    連鄰家二大媽也聽出我這一套是暗含譏諷,馬上給我送過來一大盤年糕;雖然我看出糕的一角似被老鼠啃去,也還很感激她。她的話比年糕的價值還大。她說: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假如十五沒月亮,這兩句古語從何應驗?還有,臘月三十要是出了圓月,咱們是過年好呢,還是拜月好呢?二大媽的話實在有理。於是設法傳到愛國誌士耳中,省得叫他目空一切。二大媽至少比他多吃過二三十年的年糕,這不是瞎說的。


    他似乎也看出八月十五雲遮月的重要,可是仍然不服氣。他帶著諷刺的味兒說:為什麽不可以把吃喝玩樂都放在國曆新年?莫非是天氣不夠冷的?


    我先回答了他這末一句。對於此點我更有話說。過去的經驗不定在什麽時候就會大有用處;你看,我恰巧在南洋過過一次年。在那裏,元旦依然是風扇與冰激淩的天氣。大家赤著腳,穿著單衫,可是拚命的放爆竹,吃年糕,貼對子,買牡丹,祭財神。天氣和六月裏一樣,而過年還是過年。這不是冷不冷的問題。冷也得過年,熱也得過年,過年是種藝術,與寒暑表的升降無關。


    至於為什麽不把吃喝玩樂都放在國曆新年,他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為表示愛國,為表示科學化,我們都應當遵守國曆;國曆國科國學國民等等本來自成一係統。嚴格的說,一個國民而不歡歡喜喜的過下兒國曆新年,理當斬首,號令國門。可是有一層,人當愛國,也當愛家。齊家而後能治國;試看古今多少英雄豪傑,哪個不是先把錢摟到家中,使家族風光起來,而後再談國事?因此,國曆與家曆應當兩存著;到愛國的時候就愛國,到愛家的時候便愛家,這才稱得起是聖之時者。你真要在家曆新年之際,三過其門而不入,留神尊夫人罰你跪下頂燈三小時;大冷的天,不是玩的!這不是要哪個與不要哪個的問題,也不是哪個好與哪個壞的問題,而是應當下一番工夫去研究怎樣過新新年,與怎樣過舊新年。二者的曆史不同。性質不同,時間不同,種類不同,所以過法也得不同。把舊玩藝都搬到新節令上來,不但是顯著驢唇不對馬嘴,而且是自己剝奪了生命的享受。反之,順著天時地利與人和,各有各的辦法,各有各的味道,才能算作生活的藝術。


    以國曆新年說吧。過這個年得帶洋味,因為它是洋欽天監給規定的。在這個新年,見麵不應說“多多發財”,而須說“害怕扭一耳”。非這麽辦不可,你必須帶出洋味,以便別於家曆新年。該新則新,該舊則舊,這一向是我們的長處。你自己穿洋服去跳舞,而叫小腳夫人在家中啃窩窩頭,理當如此。過年也是這樣。那麽,過國曆新年,應在大街上高搭彩牌,以示普天同慶。大家到大飯店去喝香檳。然後,去跳舞一番,或湊幾個同誌打打微高爾夫。約女朋友看看電影,或去聽聽西洋音樂,吃些塊奶油巧古力,也不失體統。若能湊幾個人演一出三幕戲,偏請女客為自己來鼓掌,那更有意思。不必去給父親拜年,你父親自然會看到你在報紙上登的賀年小廣告。可是見著父親的時候別忘了說“害怕扭一耳”。你應當作一身新洋服。總之,你要在這個時節充分的表現出來,你是愛國,你懂得新事,你會跳舞,你會溜冰。這個年要過得似乎是洋鬼子,又不十分像;不像吧,又像。這也是一種藝術。若以酒類作喻,這是啤酒。雖然是酒,可又像汽水。拿準這個尺寸,這個新年正大有滋味,你要是不過它一下,你便永遠摸不清個人與世界的關係。說到這兒,你頂好給美國總統寫個賀年片,貼足郵票寄去。他要是不回拜的話,那是他的錯兒,你居心無愧。


    這麽過了一個年,然後再等過那一個,藝術上的對照法。一個是浪漫的,摩登的,香檳與裸體美人的;一個是寫實的,遺傳的,家長裏短的。你身過二年,胃收百味,是溝通東西文化的活水,是香檳與陳紹的產兒,是一切的一切!


    應當再說怎過舊新年。不過,你早就知道。隻須告訴你一句:無論是在哪個新年,總不應該還債。還有一句—隻是一句了—在舊新年元旦出門,必先看好喜神是在哪一方;國曆新年則不受此限製,你拿著頂出來也好。


    愛國誌士聽了這一番高論,茅塞一頓一頓的都開了,托二大媽來約我去打幾圈小麻雀,遂單刀赴會焉。


    原載1934年2月16日《論語》第3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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