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雲發現永夜城雖然擁有了日夜的區分,但跟現世是倒過來的。在人間,鬼門大開的時間點是在午夜,而在永夜城,這個時間卻挪到了正午。這是一天之中陽光最盛的時候。餘一一的臉頰上已經淌下了汗,握筆的手也酸得厲害,但他不能停。時間就像敲在他心上的鼓點,催促著他,不能慢下來,要快、更快。這已經是最後一個地方了,其他符師負責的部分業已畫完,隻需他最後落下這幾筆,勝利近在眼前。“啊啊啊啊啊!”痛苦的嘶吼卻在此時穿透耳膜。街角的陰影處,兩個玩家用大鐵鏈子緊緊捆住另一個已經變鬼的玩家,但卻數次被他掙開來。好不容易再次將他製住,可這人已經徹底沒了人樣了,手裏沒有武器,他就張嘴咬。同伴都快被他逼瘋了,哭著喊著卻再也喚不回他的一絲神智。同樣的情況不在少數,時間拖得越久,狀況越糟。有人忍不住焦急呼喊,“還沒好嗎!”距離餘一一僅一步之遙的莉莉絲哐嗆拔刀,“閉嘴。”刀尖隨著她掃視一周,她冷著臉,眼神裏充滿淩厲的殺氣。喊話的那人登時心裏咯噔一下,後退一步。莉莉絲看著他,驀地又勾起嘴角,抬手抵在唇上,“噓。”周圍的人果然不敢再說話,大家都認識大名鼎鼎的黑蘿莉,這位姑奶奶可不是好惹的。莉莉絲滿意地點點頭,餘光瞥著餘一一,看到他下巴上的汗水一滴滴落下來,猶豫片刻,終於還是走過去,掏出一塊手帕,蹲下來幫他將臉上的汗擦掉。餘一一微怔,轉頭對上莉莉絲的眼睛,兩者相距不過十幾公分。“你……”“繼續畫。”莉莉絲亮了亮她的刀,威脅意味十足。餘一一卻忍不住笑了,空著的那隻手摸了摸鼻子,還有些怪不好意思。莉莉絲不解,正要說話,餘一一卻又恢複了正色。那雙眼睛從始至終都盛滿了專注,此刻就是更專注、更堅定。他畫符的速度也更快了,每一筆都落得又快又準。十分鍾,從街的這頭到街的那頭,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符陣的最後一片花瓣,終於完成。“好了!”餘一一收筆,神情中也露出一絲激動來。眾人還來不及反應,冷繆已然撕開空間裂縫,出現在餘一一身前。被他帶出來的還有一個黑色鐵籠,許多人都認得它“黑鐵囚籠!”“林硯東!”“是他!是林硯東!”“惡鬼徽章就是他搞出來的!”“他怎麽還在?!”“他怎麽還敢出現?!”群情激憤之中,唐措從側方的樓頂躍下,正落在黑鐵囚籠前,引發又一片狂瀾。誰都知道唐措和林硯東不是一夥的,當初如果不是玩家阻攔,或許他和靳丞早就將林硯東殺了。如果聲音是刀,那麽林硯東此刻已經千瘡百孔。鍾樓上的燕雲站了起來,雙手撐在欄杆上,探出小半個身子去看街上的情形。他又想起了自己當初經曆過的那次慶典,這萬眾呼喊的一幕,何其相似。時代是變了,可有些東西是一直不變的,它植根在每個人的血液裏。燕雲笑看著,幹脆側身坐在了那欄杆上,抱臂觀望。黑石長街上,唐措在萬眾聲響中不為所動,徑自念出口令打開了黑鐵囚籠。林硯東艱難地用手掌撐著地,搖晃著站起來。也許是被關了太久,一直維持著一個動作不變,林硯東的身體已經僵硬得像一塊石頭,血液突然開始流通,讓他蒼白的臉上意外地出現了一點血色,看起來精神好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氣,邁步鑽出了囚籠,走過唐措的時候,又忽然停下來問了一句:“7049,是什麽意思?”唐措:“是靳丞生前用過的一個編號。”7049,唐措給黑鐵囚籠設置的密碼,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林硯東笑了笑,這才繼續往前走。餘一一和莉莉絲都讓開路來,一路目送著他走到了十字路口那是三清歸元陣的陣心。在林硯東提出符陣的概念時,他曾對餘一一說過:“畫一個符陣,要夠大,其餘的我來扛。”現在的符陣大是夠大了,以中心區為核心,完美地延伸到各區。可這麽大的陣,如果讓餘一一來觸發,可能幾秒就會被吸成人幹,爆體而亡。隻有身懷怨氣係統的林硯東可以一試。玩家們並不知道其中曲折,在他們眼中,林硯東就是那個該死的罪魁禍首。他們聲討他、怒視他,一波又一波的聲浪拍打在他的身上,恨不得立刻將他釘死在恥辱柱上。林硯東緊攥著拳頭,唇邊隻有苦笑。盡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人終究是種血肉動物,他也會痛、會難過、會追悔,會問自己:值得嗎?他最後望了一眼這座熟悉的永夜城,像第一次來時那樣,抬起頭,環顧四周。陽光下的永夜城彰顯出更多的細節來,中西、古今,魔幻與荒誕,交織相容,每一個時代的影子都能在這裏被找到。永夜城沒有曆史,可它本身就是曆史。視線下移,他又看見了這座城裏的人。那些麵目,或猙獰可憎、或悲痛可憐,在此刻都離林硯東很遠,遠得像是已經被風霜腐蝕的壁畫。唐措、餘一一、莉莉絲、冷繆、榮弋,還有那幾個總是跟著唐措的小家夥,分守在各個路口,牢牢地將人群阻隔在外。一生毀譽,盡葬於此,值得嗎?肖童說得對,他救不了這座城裏的所有人,這世上無論什麽事都不可強求。但他或許可以留下幾顆火種,哪怕隻有幾個人值得,那也值得。搖擺的心終於安定,他的眉目透出幾縷平和來,閉上眼,雙手合十。再見吧,永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