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兩手支撐著牆麵,就這麽低頭看著被他圈在牆麵和自己之間的宋觀。因是背光,蒲大將軍那在暗處依舊熠熠生輝的眼睛,亮得實在是過於迫人。他低笑了一聲,可是隻有笑聲並沒有實際意味的笑意支持,這皮笑肉不笑裏,蒲東儀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宋觀,慢慢地說道:“那麽,宋大人又是準備要如何替末將恭喜呢?” 酒意上頭的宋觀冷笑一聲,媽的居然被一個男的“壁咚”了,他抬腳就是一踹,不過蒲東儀躲得快,他並沒有踹中。但趁著蒲東儀躲閃動作的間隙,宋觀一把拉住了蒲東儀的左手,然後將人反壓一把,竟是直接將人給反“壁咚”地摁在了牆上! 宋觀抬眼看著跟前微微低下了點頭然後一臉呆住了的蒲東儀,心裏覺得很滿意。嗯,就說是該這樣的。醉酒的宋觀手按在蒲東儀肩旁,神情裏帶上一種並不顯眼的仿佛遊戲獲勝一般的得意洋洋。他心中像是認定了某個真理似的想著,這世上,哪裏有他被人“壁咚”的道理,要“壁咚”,也是他“壁咚”別人!沒錯!他就是這麽酷炫狂霸拽的丞相!第133章 第九彈 人人都愛宋丞相 蒲東儀先前“壁咚”宋觀的時候,那一個畫風是叫邪魅,但他萬萬沒想到宋觀還能比他更邪魅,直接按著他在這牆上反壁咚回來。他在明顯呆了一呆之後,一張臉迅速紅透。也虧得他現在皮膚顏色深,再加上這室內光線也沒多明亮,所以他這一臉紅,倒也不是很顯眼的。 若非他此刻如同被惡犬逼入牆角的貓一樣,緊繃著身體貼牆而立,以及被宋觀抓著的那一隻手也是欲迎還拒的沒什麽力氣,就表象來說,蒲東儀看起來,依然還是那個邪魅狂霸的大將軍。 哦,對,如果他不說話,或者開口說話不磕巴那就更完美了。 “你,你……”蒲東儀被宋觀“壁咚”著,近乎羞惱成怒地說道,“你,你幹什麽啊!” 因為蒲東儀比宋觀高,所以宋觀在“壁咚”蒲東儀的時候,說話需要微微仰著臉看對方。不過什麽叫做“你想幹什麽”?宋觀覺得對方這個問題完全就是倒打一耙的典範。對此他單手撐著牆壁,十分理直氣壯地說道:“我又不想幹什麽。”再想想對方之前的舉措,他說,“我倒是還想問你要幹什麽。” 蒲東儀一時有種被人逼到懸崖邊的錯覺。他看著宋觀那淡定到近乎氣定神閑的表情,心裏有種被人狠狠踩了痛腳的情緒。他失落,非常失落,失落到了簡直要生氣的地步。身側的手已經攥成了一個拳頭,他手背上青筋跳起,格外嚇人。 以前在學堂,蒲東儀在宋觀那兒嘴賤一回,總是會被打得很慘。對方下手一點都不留情,尤其最開始的那個打法,真是半點都不顧及兩家情麵的。他自小到大,便是同人結怨,又何曾被人這樣打過。那人將他打得鼻青臉腫,把他踩在腳下的時候,一臉什麽都不放在眼裏的表情。那時候他恨恨地想著,等著吧,他遲早有一天會報複回來的,等對方落到他手裏,他一定要對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哪怕對方一直哭著認錯,他也絕對不會心軟原諒對方的。 以前他當然打不過宋觀,現在憑著一份蠻勁,他不信自己還製服不了他。可是,就算能製服,那又怎樣呢。他看著宋觀,他看著宋二,隻是這樣看著對方。或許說,隻要對方看著自己,那麽自己也就無論如何也舉不起手來對宋二做出任何事情的。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開始的情況,好像是當初還在學堂的時候就是如此。他看見宋二會如臨大敵,手心一直出汗,心跳聲巨大得仿佛擂鼓。他總是很害怕這種時候,自己的心跳聲是會被人聽見的,那麽嚇人的強度和力度,呯,呯,呯,耳朵都跟著生疼。有時候他是真的覺得胸口發痛,他很害怕自己的心髒會從胸腔裏劇烈地跳躍而出,然後義無反顧地奔赴對方懷中。好像一直這樣,對方也不需要做什麽,隻要盯著他看好了。隻要一直盯著他看,他腦中就會漸漸空白,然後完全手忙腳亂不知道要做什麽,滿世界失聲,最後隻剩了自己一下接著一下的心跳聲。 很多時候蒲東儀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擺在院子裏的陳舊水缸,本該灌滿了水,卻被人在底下鑿穿了一個口子,於是裏麵的水順著那個口子,仿佛一條大蛇一樣慢慢悠悠地全部遊走了,隻留下一地濕漉漉的蜿蜒痕跡,和一個虛有其表的水缸殼子。他撐著這一口破損的水缸,別人遠遠地瞧上一眼全都不知真假,隻有他自己知道,這水缸到底空空如也到了一個怎樣的程度。 有時候會冒出來很血腥的想法,他設想過很多次,他想著如果宋二死掉就好了。他有時候真的就想掐住宋二好看的脖子,想看他一點點咽氣。如果是宋二的話,就算死也會死得很好看吧。他肯定會死得特別好看。他想他去死,他覺得自己是不是瘋了,可難道沒有人和他有一樣的想法嗎?他覺得隻要宋二活著,自己就不會解脫。他總是惦念著他,惦念著一個永遠不可能屬於自己的人。他夢裏常常夢見宋二坐在學堂裏池塘邊的欄杆上,頭靠著一旁紅色柱子手裏捏著一本書。陽光是白色的,夢裏的宋二看到他來了就側過臉笑笑對他說,你快來啊。然後他屏著呼吸走過去。他看見他,即使在夢裏,他的手心又發汗了,他的心髒又開始跳動得令人發疼發狂。宋二笑著看著他,書本合攏了被隨意丟棄在一旁,宋二指著池子問他,你看見池子裏的東西了嗎? 他在他身邊探身看到一池的紅色錦鯉,它們在水中翻滾,像一大片活潑潑的血跡落入水中。他剛想要開口說話的時候,身邊的宋二用力將他推下去,然後大笑出聲罵他是傻子。冰冷的池水瞬間淹沒頭頂,紅色的錦鯉紛紛靠近過來,它們試探著撫摸他,親吻他,然後撕咬他,啃食他。血液嘩啦啦地就從他身上傷口流瀉而出,和池水交融的瞬間像是一縷輕煙。他聞到靠近過來的錦鯉身上都是血液黏膩粘稠的氣味。夢裏的水麵之上,宋二收斂了所有表情正靜靜地看著他,表情專注,像看一出逗趣的戲曲。 總是反複地做著這樣一個夢,那種夢裏的絕望恐懼,即使醒過來也難以擺脫。他知道自己是喜歡宋二,這世上肯定還有其他很多人都喜歡宋二吧,難道沒有人和他一樣嗎,難道沒有人和他一樣,哪怕就是一瞬的念頭——想殺死宋二?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瘋了,隻是每次從別人口中聽到關於宋二和他人荒謬的故事時,他那種想要殺人的衝動就會更加明顯。他在邊疆,那秦樓楚館裏無數的關於眼前這位宋丞相的桃色故事,這些故事真真假假又有誰知道。宋二永遠這樣,永遠是漠然的轉身,任由旁人加以想象,就像一直以來的那般作為,宋二公子永遠不自知地引誘著人,又保持著絕對的距離。蒲東儀覺得宋觀應該去死,不應該在這世上活著,不應該為任何人留心,不應該為任何人停駐視線。他應該去死。 懷著這般病態的不可告人的想法,蒲東儀看著宋觀。很多時候他不想讓宋二看著他,宋二一旦看著他,他就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了。可是同時他又希望宋二再多看看他,哪怕是多那麽一片刻,他也想自己留存在對方的視線當中。他想讓宋二看著他,永遠看著他,隻看他一個人。 他極度壓抑的時候會想,宋大公子怎麽會任由宋二在外麵走動。如果他是宋大公子,他就把宋二關起來,誰也不許見。不讓宋二去禍害別人,也不讓宋二有哪怕一丁點禍害人的可能性。他要把他關起來,看宋二赤腳在屋子裏走動,看宋二坐在窗口的位置,看宋二希冀外麵的世界。然後他就把宋二攬到懷裏,他會低聲告訴他,你哪裏都不許去,你哪裏都去不了,你隻能看著我,我是你全部的一切。 此時一側的燭火驀然爆出了一小點火花。 這酒樓內的隔間裏,光影如同被人打亂了一般顫抖著。 蒲東儀是猛然回神,心中驚跳地告訴自己應該正常一點。他感覺腦中無數的念頭在撕扯著自己,眼眶不由自主地微微發紅,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哭還是想幹什麽。 他看著跟前的宋觀,這是活生生的人。近在咫尺的距離,對方的眉眼離得這麽近,彼此的呼吸交錯。蒲小公子想往後仰,可是身後就是牆,退無可退之地他就又仿佛受了蠱惑一般地,慢慢地低頭,越發地湊近了宋觀。隻是途中他猛地一個醒神,仿佛從一個噩夢中醒轉過來,額頭竟然都出了冷汗。 他覺得自己姿態難堪,不肯再低頭。蒲東儀想不起自己這次來找宋觀的目的,腦子裏混混沌沌的一片。他麵對宋二的時候,總是什麽都想不起來的,果真跟個傻子一樣。明明最開始不是兩看生厭的嗎,如果能繼續兩看生厭就好了,就不用像現在這麽痛苦了。他在邊疆的時候,就一直對某人抱著某種不能描述的幻想,當初本已開離開京城是非之地,自己就能抽離這個奇怪的漩渦。可哪裏料到見不到之後,反倒更加想入非非。 剛開始在軍營的時候,還鬧過一個笑話。最初的那段時間裏,他一直精神懨懨的很是頹靡,因他身份特殊,軍中副官以為他是水土不服怕他病垮了,是特意請了軍中藝術最好的大夫。不想那大夫診脈過後一臉古怪的表情,咳嗽了一聲,最後還是私底下說的,“蒲小公子,你近日房事上的事情,怕是要有所節製了。”一旁的副官聽得表情異樣,而他自己臉上顏色更是如同開了一溜色彩的花骨朵般,都能裝成一個花籃了。 他想到這裏忽然覺得有一點委屈。這一點委屈特別可笑又無理取鬧,他看著宋觀的時候,從來隻覺得腦中亂成一團,漿糊一樣的黏黏糊糊,仿佛要大腦停止工作了。那些愛啊恨啊都像不小心灑了一地的湯湯水水,全從他的心裏被潑灑出去了,隻剩了無處宣泄的委屈。他對宋觀說:“你怎麽這麽不要臉。” 宋觀聞言一愣:“我怎麽不要臉了?” 秦樓楚館裏的事情應該不可信的吧,可是到底如何又有誰說得清楚。蒲小公子說:“真不知道你都勾搭了多少人。大理寺卿江獨秀是和你有前世今生的約定嗎,那經常參你一本的葉禦史是同你相愛相殺,皇上慕你至今,太……”說到這裏的時候,他咬了一下唇,不是因為太後姓“蒲”的緣故,當初和宋觀離別之前的話還曆曆在耳,扯著太後的事情,便是玩笑他也不願意再說的了。 避過了“太後”一詞,他隻說:“太皇太後也是對你愛慕有加,反正有名有姓的那麽多個,有過一宿情緣的,也是不在少數,多得是沒名字的,隨便乞丐也是能有點關係。” 酒樓裏的那些話本說書的還能正經些,那些青樓楚館出品的,自然就隻剩了個“啪啪啪”。脫褲啪啪啪,穿衣啪啪啪,上馬啪啪啪,辦公啪啪啪,宮廷啪啪啪,牢獄啪啪啪,一直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蒲小公子講著講著,有種錯覺好像真有其事那般,他笑起來,隻是那笑容怎麽看怎麽讓人瘮得慌,他問宋觀:“你怎麽見縫就插,你說你要不要臉?” “……”宋觀聽完之後還蠻震驚的,他實在不知道自己居然能在邊塞被編排成這個樣子,而且“見縫插針”這個語境的新用法,他也是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如果非要總結一下,那隻有一句話可以表述他的內心感受,就是—— “……你說的都是些什麽鬼?!”第134章 第九彈 人人都愛宋丞相 宋觀聽得簡直目瞪口呆,這幫人把他當什麽了啊,公用按摩棒嗎?不好意思哦,他是天閹,他這根丁丁恐怕是不太能用的,還請大家另請高明。 蒲東儀看著宋觀吃驚的表情,心裏頭那股嗜血的欲望倒是淡薄下去了,可他還是口中說道:“你同哪些人不清不楚,你自己還不曉得嗎?” 宋觀:“……” 不好意思,本人丁丁隻有尿尿一個用途,其他功能從來沒有開啟過。就算單說“不清不楚”一事,除了任務需要的主角受,他根本就沒和誰不清不楚過好嗎。這個世界充斥的全是丁丁能產奶的男性,他首先就從心理上產生了“生殖隔離”, 對他來說,若不是劇情大綱在此,那還怎麽能夠發生點什麽碰撞。 宋觀忍了忍,才忍住了自己罵人的衝動,他十分冷靜地說道:“反正和我沒關係。” 蒲東儀聞言麵上浮出了一個笑,假得要命:“你要是沒點什麽,他們又哪裏會這麽說你。” 這什麽邏輯! 簡直就跟一個正經壯漢走在路上被神經病摁倒強奸,大家還事後質疑一定是這個壯漢穿著太風騷,才惹得神經病忍不住要強奸了壯漢一樣! 宋觀心裏頭的情緒,這回是有點帶到臉上來了,他用一種“你腦子壞掉了嗎的表情”道:“嘴長別人身上,我怎麽管得了。我同朝中一幹同僚隻是清白,心中裝著的是山河日月。除此之外其他猜測,更是一派胡言。先不說乞兒一事,就說上頭貴人任用我,自然是看中我的才幹。有人任用我,士為知己者死,我自當是不辜負。至於其他有些人心中齷齪,落得下乘,整天想些不幹不淨的,我也不能將人怎麽著。反正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是不怕那些人來說的。” 說起來,這幾年的時間裏,大家普遍是對宋觀有點誤會,他們覺得宋觀受山匪事件刺激,於是從此之後就整個人越來越高冷,其實不然。宋觀之所以會有外人看起來的這種變化,這真正的原因其實是因為朝堂上的紛爭太多了,比如他曾經就常常被人說“丞相大人雖然言語上是同意了我們的觀點,但這表情看起來好像不太認同啊”,“丞相大人您這個表情,是不是覺得皇上說的東西很無聊啊”,“丞相大人看起來十分不滿,有什麽意見便說出來給大家聽吧”…… 那會兒宋觀真心是想拿機關槍把這幫小diao子們給突突了。媽的,幹什麽不好,整天研究我臉上什麽表情,你們有病呢這是!於是為了防止自己臉上的表情繼續被人拿來做文章,宋觀也就慢慢地練就了一張喜怒不形於色的麵癱臉,看起來十分高冷。 說起這中間辛酸,還真是不當麵癱不知道,隻有當了麵癱才知道做一個麵癱多麽不容易。尼瑪就算氣到肺顫,也要用盡全身力氣控製臉上肌肉的牽動,讓自己看起來心平氣和,以一種仿佛要超脫世間的神情看待眾人,這真的比生氣時保持微笑還要來得困難多了。宋觀倒是挺想做一個“笑麵癱”的,對他來說,這可比“冷麵癱”要好做多了,可問題是,他若是成天笑笑的,周圍人就會精神狀態不太正常,宋觀真是恨死“繪顏”這個垃圾神器了。 眼下這會兒和蒲小公子對話,宋觀喝了酒,便沒得平日裏那麽自持,麵上表情多了一點,那點鄙夷也用眼神傳遞得十分到位。蒲小公子見著宋觀這般模樣,一呆,眼前的這個宋觀是更接近他記憶裏的模樣的。他突然想起先前朝堂上兩人遙遙一個對視,那時候宋觀神情漠然,看他跟看一個陌生人差不多,沒什麽情緒在裏頭,讓他感覺十分恐懼。他當時甚至產生了一個念頭,也許自己和對方真的並不認識,一切過往相處的記憶,不過是自己臆想出來的產物罷了。 蒲東儀這樣想著,看著跟前的宋觀,原本心裏頭翻騰出來那一點委屈,竟是一下子跟石油噴井似的,蓬勃地噴發了出來。他重重地一拳捶在了身後的牆上:“你說你同他們沒什麽!那些說書的,卻都能把你和他們說成這個樣子!那我呢!”他紅著眼眶說道,“我同你……你我至少還同窗那麽多年,怎麽那些說書的,就從沒說過我跟你有些什麽!” 宋觀 “…………” 宋觀看著那破了一個大洞的牆,再看了一眼蒲小公子。燭火晃動的室內,他竟一時之間,完全不知道該擺出一個什麽表情來麵對才比較好。第135章 第九彈 人人都愛宋丞相 這砸牆的動靜那麽大,自然是驚動了外頭的小餅的。宋觀今日收獲有二。一是聽了一段有關自己的十分不要臉的江湖傳聞,二是親眼見證了蒲小公子的怪力神拳,隻是他最後離開酒樓時,也依舊沒明白蒲東儀來找自己到底是為的什麽事情。偏偏對方砸完牆之後,什麽話都不願再多說,也不肯再看人,仿佛徐徐展開了“自閉青年”的那一人格麵,看起來十分深不可測,讓人忍不住要感歎一句真是“男人心,海底針”啊。 酒醉上頭的宋觀先是被蒲東儀的神拳一唬,跟著小餅出現再跟個老母雞護小雞崽似的將他一拖,他愣神裏也就被乖乖地拖走了。他那原本要跟對方來個了斷的目標也沒有實現,反正是一場稀裏糊塗的官司。 第二日午後見著太後時,蒲太後說完了一段正事,似是漫不經心地一提:“你昨日見到東儀了?” 宋觀一怔。 太後抿出一個笑來,目光瑩然似含光:“他同哀家說了,說昨兒唐突了你,是以懊悔得很。”也不等宋觀再繼續說個什麽,轉而笑意淺淺地又說道,“說起來,前些時候,你提的那個關於‘改令’的提案,哀家反複看了之後,覺得不錯。更重要的是,人選得也甚合哀家的心意。那叫上官的,哀家看過了,品性和能力都可擔大任,正好東儀為著此事可以磨一磨性子——他啊,還是太鬧騰了點。 “再來就是這幾年胡人又開始鬧事起來,邊塞之地常有小股戰事,也是不安分的。欲攘其外,必修其內,如此趁著‘改令’一事,正好可以穩一穩朝內局麵。”太後說到這裏輕笑了一聲,那笑容懶洋洋的,一時褪了平日端莊溫和,襯著眼角那一點淚痣,總有種讓人形容不上來的,好像是勾引人的意味充斥在裏頭,“上官和東儀他們兩個人選,你選得正好。”他眼神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宋觀,語氣輕柔的,是又肯定了一遍,說,“宋觀,你做得很好。” 太後近些年裏,私底下直呼宋觀名字的次數多了,宋觀對此說不上具體緣由,但總覺得不是什麽好兆頭。 ——這直覺的確是沒有錯的。 有些不能碰的東西,偏偏總是一直放在眼前,這難免讓人生出點複雜的心思。這就是為什麽曾經有人談論犯罪時候會說,誘惑一個人去偷東西,其實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東西放在那人唾手可及的地方。 蒲太後看著宋觀,這室內四麵的窗大開著,白晃晃的日光照耀進來,像暴雨似地傾瀉下來,太後的眼眸映著日光,便也有了一種波光瀲灩的盈徹意思。明明心知宋觀這個人自己不該動,也不能動,但有時候離得太近了,他就想著,若能伸手摸一摸,即便不可能屬於自己,那也是好的。因此有時候會有一些遊離於曖昧邊界的小動作,就是那種會讓人心有所感,但又覺得說不大出口,是可以用“想太多”來遮蓋而過的小動作。 不過若要仔細來說,他最喜歡的,其實是當麵念出對方名字的時候。 這是由唇舌糾纏著念出的二字,總帶有一種隱晦的繾綣親昵在裏頭。神怪故事裏,一個人若是告訴了妖鬼精怪自己的真名,便是上天入地再也逃脫不得了。那些妖鬼白日裏問了名字,夜裏便找尋過來要吃人。他可以想這個過程裏,那些妖鬼是一步一步如何替人除去了衣裳,再用舌頭一點點舔過了,然後連皮帶骨地整個人都吃下去。應當是連點碎屑都不吐出來,吃得甚是心滿意足。這是十分直白暴虐的血腥欲望,卻也最暢快淋漓。不然除此之外,還能如何將一個人占有得更徹徹底底呢? 蒲太後神色晦暗不明地看著宋觀,大抵壓抑得太久,有些念頭便如同生蛆的屍體一樣,變得十分下作不堪。他想到這裏笑了一笑,垂了眼簾,掩去那些細密蔓延出來的小心思,從一旁抽出一個折子,又成了眾人眼前優雅自若的模樣,蒲太後看著宋觀,緩聲說道:“哀家得了一份名單,也不知上頭哪些人是堪用的。宋愛卿識人甚準,倒是要你過來一些替哀家瞧一瞧了。” 這樣一通捋下來,宋觀撮合蒲小公子和主角受的計劃竟是進展得十分順利的。他是在一開始就順順利利地將那兩人送到一處辦公紮堆,後麵的故事,後來托身邊八卦同僚的福,也得知了個囫圇大概,是知曉這兩人相處模式頗為歡喜冤家。 聽說主角受和蒲東儀是平日裏看著吵吵鬧鬧,連吃個梨都不讓對方,但若對方出了什麽事,又絕對會出手相救。宋觀一同僚講到高興之處,眉飛色舞,連自稱都隻剩了“我”,他說:“……那日驚馬我是在場的,可嚇人了!還道是上官這回是要不好,結果危急之下蒲將軍出來把人救下,為此還折了右手。唉喲我早說了他們兩個之間不隻是那般回事吧,你們都不信。他們兩個分明就是年輕小兩口的相處模式啊,別看表麵上別別扭扭的,其實心裏頭都好著呢!” 宋觀麵色淡定地聽完八卦,然後翻出腦海中的大綱再核對了一下那一段“他他他”,發現蒲小公子和上官宴的相處形容,果然和大綱描述的十分吻合。為此宋觀心中一直壓著的大石是終於被卸下了,簡直有點高興得要原地旋轉九周半再向後翻騰五周半抱膝直飛區間雞蛋君。也因著這個緣故,之後他為了公事再見到蒲小公子時,不管對方再怎麽掉臉子給人看,宋觀都是心情輕鬆愉快很好說話的。 這樣一來,他需要操心的,也就剩下“青樓道具y”和“跑去邊疆送死”兩件事情了。因為“改令”一事實施得很成功,主角受之後因此被提拔升職,是正巧卡著了可上朝的官階末端。有這個職業背景在那兒,宋觀盤算著以後要把主角受邀請出來參加青樓機會活動什麽,就會容易很多,而且還顯得合情合理。眼下隻需等邊疆戰事大爆發,等兩國打得死去活來,他這個沒什麽卵用的丞相,到時候就偷偷摸摸地道具了主角受,然後轉頭再以成全大義之名馬不停蹄地跑去戰場送死,真是想想都計劃完美啊! 如此一番規劃思量,宋觀人生目標一下子就提煉縮減了,他一時覺得,朝務,大哥,兩派紛爭什麽的,都徹底離他遠去了,為此他上朝就上得頗為敷衍心不在焉。 這一日小皇帝正冷笑著將下頭呈上來的一份折子批得來是從頭到尾都不是,宋觀立在底下,一副很恭敬的模樣,但其實內心正神遊天外。小皇帝在上頭說著說著,目光一轉,冷不丁就這麽將手頭的折子一把扔到了宋觀腳底下,是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宋二公子說:“對於此事,宋丞相你可有何見解?” 前麵小皇帝說過什麽,宋觀是一字都沒聽進心裏去的。可他被龍頭老大指名道姓地點出來要求發表言論,就算一點沒有想法,他這場合之下,也得強行說出點什麽來給大家看。 索性這些年曆練,他最不怕的就是打官腔。宋觀走出百官之列,一臉冷靜地張口就拈來一些特別打太極的敷衍話語,全是聽起來各種大道義卻沒什麽實際內容的官腔。 小皇帝看著宋觀,忽然沒有征兆地站起身來離開了那把龍椅,然後眾目之中,就這樣一步一步踱到了宋觀跟前站定。 這麽些年過去,昔日小白兔一樣的小皇帝也已是長開了,隻是依舊沒有宋觀長高。也是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的,少年天子的臉上,慣常的便帶上了一種似笑非笑的意思,那是一種沒有什麽太多實質含義的笑法。好像他身上曾經的軟弱可欺,是一下子被人剝去了似的,眉眼間陡生出了一種沉鬱色彩。偏有時候真的高興了,又會突然露出一個特別明麗的笑來。小皇帝本來就是人畜無害的麵容樣貌,是以真心笑起來的時候,就會給人一種極強烈的不諳世事的天真之感,屬於不帶一絲陰霾的那種。由其笑得少了,就顯得這樣的笑容尤為難得可貴,像極脆弱的堅強,一旦被人逼取,就會破碎。的確是很招人憐惜的,無怪乎那些保皇派會為了小皇帝得要死要活。 在小皇帝走到跟前的時候,宋觀口中的話語很明顯地頓了一頓,但他很快又恢複成了若無其事的模樣,是繼續從容地說起了他的官腔。 大楚的天子就這樣看著宋觀,眸子黑深而清澈,他對宋觀所言不做隻字評價,不說好或是不好,也不說讚同或是不讚同,隻是不做聲地看著人讓人繼續說下去。 直到一側屏風後的太後出聲打斷:“夠了!” 小皇帝嘴角翹起。 少年天子慢慢地側過身,看向屏風之後,臉上笑容含著點不太容易讓人察覺的輕諷意味,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說道:“母後可是有高見?” 眼見小皇帝和太後又是當朝掐上,宋觀默默地站回原位。他並不把這事放在心上,因為對他來說,無論最後大楚變成什麽樣子,都不是他關心的事情。朝堂之上,兩方人馬又是逐漸爭得不可開交,但他不關心,也不攪合到裏頭。要說這事奇就奇在,旁人竟也各自都頗有默契地不拉宋觀下水,居然是由著他當個局外人似的。宋觀向來沒心沒肺,一堆吵得不可開交的人之間,他也不管合不合理,是心安理得地發他自己那不明顯的呆去了。 倒是下朝的時候,他遠遠地和主角受碰了一個正麵。 這一日是主角受第一次上朝,當然,宋觀是沒想過要和主角受套近乎的,依著兩人立場還有官階排位,也沒有交情餘地可言。那會兒主角受和另一個官員站在他要走的路線之上,對宋觀來說,這時候不太適合突然改道,也沒必要突然改道,所以他就繼續走著自己原本計劃好的路。於是自然而然的,在雙方還有些距離的時候,他和主角受的視線正撞到了一處。 宋觀是眼見著對方看著自己露出了一個略顯吃驚的表情,緊接著上官宴身旁那人側身對上官也不知道說了什麽,主角受神情一下子仿佛飽受驚嚇似的,那呆愣的震驚意味,真是遮掩都遮掩不住了。 宋觀當這丞相當的,他自己也知道,在保皇派那兒名聲是很不好聽的。看看主角受現在這表情吧,想必保皇派的人又在背地裏說他壞話了。但被人說說壞話又不會掉塊肉,宋觀無所謂地繼續十分鎮定地往前走去。待走近了,上官宴和身邊的人都往後退了一步。這個麽,雖然大家暗地裏恨得牙癢癢,但明麵上還是要講求這些有的沒的尊卑規矩,誰讓宋觀他是百官之首的丞相呢。 上官宴和身旁的人均是彎腰保持行禮的動作退到一側,得讓宋觀先走。宋觀不緊不慢路過主角受的時候,下意識裏是很自然地瞥了一眼,恰巧此時上官宴維持著行禮的姿勢,正偷偷抬眼看他。 一側宮牆上特意扶植的一簇簇的藍花磯鬆正開得荼蘼,最盛之境莫不過如此了,再過一步便要枯萎。這花荼蘼至此,竟似舍生忘死。此時九月,風吹在麵上,有一種夏日凋敝的涼意。藍花磯鬆不耐寒冷,也不宜高溫曝曬,甚是嬌弱難養。那些花盈盈的一捧聚攏在一處,枝條柔弱地下垂,青翠葉間,淡雅色澤的花朵開得頗為肆意張揚。這花牆之下,視線相撞的這一瞬間,上官宴莫名顫抖了一下,可他怔怔裏,竟也未曾再斂目低眉,隻是這麽看著宋觀。 然而便也就是在兩人將將要錯身離開的時候,上官宴突然改了姿態,是對宋觀俯身一拜,行了個大禮。 宋觀生受了這麽個大禮,腳步一凝。 說起這個大禮,倒是有兩個情景可以用的。一是用來表示對活人的尊崇道謝,二是用來表示對死者的敬重之意。但他同上官之間沒任何情分交集,就算非要清算說有,那兩人也就隻有花燈節上的一記耳光交情了。可對方應該是不知道這是他做的,而且如果知道,也肯定是要氣個半死才是。所以“對活人的尊崇道謝”之意自然是不會在這行為解釋的裏頭了,那麽如此說來,也就隻剩下“對死人敬重”的這個說法。 宋觀想到此處一時也覺得這個結論太驚人,但自己這麽一路想過來,邏輯順暢的,也的確沒什麽問題,這答案還真是合情合理的唯一解釋了。 於是他不禁又多看了主角受兩眼:尼瑪現在保皇派都已經這麽囂張了嗎?敢這樣挑釁?雖然是主角受吧,但一個新晉官員膽子肥成這樣,照這個尿性下去,大家在結束和敵國鬥爭之前,還能不能好好和平共處了?第136章 第九彈 人人都愛宋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