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告訴他:“那是你姨母,現在,我也隻放心把你托付給她了。”  當時的半個月之後,姨母著人來接他們。極少有外人來的小鎮難得哄鬧了一回,裝飾奢華的馬車停在他家門口,他在房內見著,心裏莫名冒出了一種類似於害怕的情緒。那是在巨大階級差距麵前油然而生的退怯。在他從小到大的印象概念裏,他們家一直就很平常普通,如果非要說有什麽特別的,那可能是他父母相對於旁人出色許多的長相。  他還沒有將事情整理得很明白,對方已經把所有一切都安排好了。諾亞跟著母親上了馬車,其實他心裏有許多疑問,可是母親身體已經非常糟糕,睡著的時間多於醒著的時候。他抱著一肚子疑問終於抵達了姨母居住的地方,這是他們國家的首都,繁華大城,距離他家的小鎮要七日車馬行程的時間才能抵達。然而他到了此地並沒有見到姨母,直至一個多月過後,母親病重到醫生都已經搖頭歎息,姨母終於出麵。  和他預想裏的模樣十分吻合的貴婦人。  母親是在見到姨母一麵之後才合眼去世的。  對於母親的去世,諾亞是傷心的,但並未太過傷心,因為早知這一天必定到來,所有太過激烈的感情都已經被透支為平靜。他站在床旁,隔著母親的遺體他察覺到姨母看著他。怎麽形容呢。那是明目張膽的,卻有如暗中窺視一樣讓人感到難以自在的目光。諾亞很長一段時間都找不到具體的形容詞來確切形容對方眼神給他的感受,直到許久之後,他才想明白,那是一種微妙扭曲的貪婪,飽含惡意的暴虐。  “可憐的孩子。”年長的婦人俯視他,因為保養得宜,歲月幾乎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跡,“你現在一定很難過。”逆向的光線裏,女人仿佛快要被身後巨大的白光整個吞沒。諾亞看不見她的表情,這個角度他看不見,他聽見她突然低聲喃喃自語地說了一句,“你和你父親長得真像。”  很失禮地來說,諾亞不喜歡這個姨母。  母親下葬的那天,他的外祖父母也出麵了。外祖母在見到他的時候顯得很失態,一把摟住他突然就哭了起來。而一旁的外祖父則是表現得相當漠然,那落在人身上的目光始終像是在掂量一件物品的重量。諾亞沒有和他們怎麽說話,也無話可說,他們相逢見麵,也不過是第一次遇見的陌生人而已。  姨母似乎並不想讓他和外祖父母過多相處,很快派了仆從過來將他帶離。他一言不發地走出許久之後,忽然停下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的三人似乎在爭吵。黑色的喪服,藍天,墓園裏的青草坪。諾亞有了荒謬的錯覺,他覺得,那三個人影,像是白日裏不合時宜冒出來的鬼影。  事件最終的結果是,兩日之後,姨母像是要將他藏起來的似的,趁著天未亮,就將他送出門,據說是要將他送往郊區的某個莊園。  “那個莊園很漂亮,你肯定會喜歡的。宋也在那裏。宋,我是說,他是我的孩子。我很久沒有見過他了,正好你可以幫我看看他。他和你差不多年紀,他看到你一定很高興,你們會成為好朋友。”  ——又來了。  那自說自話的肯定句。  ——又來了。  那讓人不愉快的目光注視。  一言不發的,諾亞上了馬車。他隻是沉默,心裏倒是忽的冒出一個想法來,要不幹脆就這樣逃跑吧。  反正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地方。  他不喜歡這裏的各種規矩,不喜歡母親的親戚們,也不想貪圖什麽好處便宜。那些財富權勢貴族的氣派,的確有在最開始的時候讓他吃驚了一下。可也僅僅隻於此了。他對它們沒有任何渴念妄想,根本不想沾身。  這樣的念頭一旦冒出來,就揮之不去。  而外頭突然下起雨。  半路馬車損壞的時候,諾亞從馬車走上下來。他慢吞吞的,頗有些漫不經心地在心裏琢磨著,他現在還沒有詳細的計劃,或許可以抵達莊園之後,住一段時間把一切都理順了再走。他想,那樣也不會遲的。  然後他就見到了宋。  那個莊園裏的小主人,他姨母的孩子。  這個——他來之前腦中並未有過多少相關想象的貴族小少爺。  完全無法用語言準確地描述出他自己第一次見到對方的感覺。  仿佛靈魂被剝離,那一刻他甚至以為自己的心跳已經停止了。  諾亞當然曾經試圖冷靜地想清楚自己為什麽會愛上對方。然而沒有答案。每次這個問題浮現的那一瞬,他就會陷入一種混沌裏。那一片混沌之中,隻有他的小少爺清晰可辨。真是太荒唐了。很荒唐。可是令他不思悔改的沉迷。  他還記得兩人第一次的私底下獨處,書房裏。其實在小少爺還睡著的時候,他已經發現了對方。他想要取一本位於書架上層的書,卻怎麽也沒想到書架頂板上竟然躺著一個人。那個躺在上頭的人睡得很沉,穿著一身名貴的綢緞衣服偏偏毫不在意地躺在滿是灰塵的板子上。他看著對方蒼白的膚色,久不見天日的白,那是一種虛弱的,仿佛一不小心可能就會摔碎了的白。他想起自己聽人說過的,小少爺身體一直很不好。他看著看著忽然生氣起來。那些人明知道小少爺身體不好,怎麽還能不好好跟緊了照顧好小主人,居然能讓人睡在這樣髒兮兮的地方。  鬼使神差裏,他低頭湊過去,用手指輕輕碰了碰對方的臉。溫溫涼涼的,那是比他的皮膚熱度要低上很多的溫度。他看到對方長長的睫毛,還有因為氣血不足而顯得比其他人顏色都要寡淡許多的唇色,那是一種蒼白的粉。  他親了對方一下。  在嘴唇上。  甜甜的,嚐起來像是糖果一樣的味道……  反應過來自己都做了些什麽的時候,諾亞驚慌得幾乎從梯子上摔下來。  他狼狽地爬下梯子,隨後胡亂撿了一本書假裝在看。諾亞幾乎奪門而逃,可這房間偏偏像是有了詭異的魔力似的,讓他又隻能想想,實際上則根本邁不出步子。  他捧著書一個字都沒看進去,滿腦子都是甜甜的水果味,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聲音在沉寂的房間裏乍然響起:“你在看什麽?”  他一顫,幾乎捧不住手裏那本書。  然後他給小少爺敷了藥……再後來也給小少爺喂過飯。他其實最開始心裏還想著離開,可到後來他睡在了小少爺的床上,他能感到一切都已經不受他的控製了,當小少爺第一次親吻他的時候,諾亞心裏頭冒上來一點絕望的情緒,像是被推落懸崖萬劫不複,可又叫他心甘情願。  他當然喜歡小少爺,喜歡極了。可他完全看不透小少爺在想什麽,他想從對方言行舉止裏看出一點真心的內容,卻總是看不明白。姨母著人終於重新要來接他走的時候,他壓根不想離開,可是這由不得他。那天晚上他問小少爺會想他嗎,小少爺說當然。他沒輕沒重的,或者說可能是潛意識裏故意的,在小少爺身上弄出了很多印記。而小少爺毫不在意,第二天甚至連藥都沒有敷,隻說留著這些痕跡想他。  這樣極度親密曖昧的語句,讓他感覺好像心尖被人不輕不重咬了一口,他幾乎控製不住自己的,想在對方肩頭手臂或者大腿內側同樣咬上一口。  諾亞以為自己不會離開太久,然而事情並非如他所願。他這一去有整整兩年,這兩年他過得並不好,發生太多的事情。他知道了一些家族舊事,但隻是些隻言片語。他知道了父親和姨母曾經是一對情侶,可後來父親跟母親私奔了。他察覺到姨母對自己的惡意,而自己對小少爺的那一點心思陰差陽錯地被姨母發現。得知這一點後幾乎是怒不可遏的姨母:“你喜歡那個孩子?”一臉不能置信,“真惡心。”然後冷笑,“你看看你自己,配嗎?”  那一點深埋的自卑又冒出來了。是的,其實他自己心裏也是覺得不配的。  再後來的事情也就那樣,不值多提。  他是不怕和人爭的。配不配的問題,可以由旁人胡亂瞎說,反正攢握在他手裏的,就是他的。為了留在小少爺身邊他可以不擇手段,他不怕苦,也不怕和人搶,他隻怕沒有希望。  都城變天大亂的時候,他準備偷偷出城,卻先一步被姨母攔住談話。  她冷冰冰地開口:“事情變成這樣,多少有你一份‘貢獻’吧。”  事到如今,他也不用掩飾了。可他答話答得依舊彬彬有禮,一如這些年她讓人教導的樣子,他說:“很明顯嗎?”  女人的額角處有一道不明顯的疤痕,那是一次晚宴之後,爛醉的她念著他父親的名字企圖親吻他,她一直在哭,眼睛和臉頰全都以一種泛紅的姿態腫脹起來,好像要哭盡一生的不甘願,結果被他直接推下樓後刮傷了額角。  “你現在要去哪裏呢?讓我猜一猜,是去找宋嗎?”女人翹了翹嘴角,笑容帶一點嘲諷,“我猜對了?我倒是不知道我兒子魅力這麽大。那些關心你被你耍得團團轉的貴族小姐和少爺真可憐,真該讓他們這些人都見見我兒子。”  他臉色終於沉下來。  女人說:“不裝了?”忽然隨手拋給他一枚戒指,他低頭一看,發現家族權戒。他聽見女人繼續道,“為什麽激怒我?其實你沒做什麽。”  他不置可否:“既然你覺得我卑鄙,那就讓你這樣認為好了。”  女人側過臉:“你想要怎樣都隨便你吧。這枚權戒給你了,奈麗管家看到這枚戒指什麽都明白的。我的兒子我自己知道,他是個什麽都不會的廢物,你要是有辦法帶他走,就帶他走,如果不想管他,就讓他死得痛快點。”  這個女人最終沒有為難他,甚至給了他便利。  他突然有點好奇:“你為什麽留在這裏?你明明知道……”  女人轉過身,冷硬地開口:“這兩家人落到如今下場是罪有應得,我願意留下來看,和你有什麽關係?”  他不再多問,連夜趕去找小少爺。當他把小少爺抱在懷裏的時候,心裏一個念頭終於涼涼的又甜蜜地冒出來:以後這個人就是他的了,誰都不能和他搶了。  再後來發生了許多事情。  許多,許多。  他斷了一隻手,當然這都是小事,不值一提,隻是他慢慢地感覺到小少爺到後來是真的很喜歡自己的,這是一件大事。他以前總是生活在不確定的陰影裏,永遠無法摸準對方的心思,可是他後來真的摸到了一點心意相通的感覺——  然而小少爺死了。  都是他的錯。  他不該將小少爺就那樣留在家裏的。  噩夢一樣的那段回憶,他此後提都不願再提。  他隻能活下去,拚命地活下去,然後不斷地去尋找,去找到能複活小少爺的辦法。  這是支持他繼續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可是這一切最後都被一個瘋子給搞砸了。  或許人生下來,就是為了痛苦的。短暫的快樂之後是無止盡的絕望。他能感到生機在不斷地從這具身體裏流失。恍惚裏想起以前給小少爺換衣服的事情,那對他來說是很有意思的日常。每次給小少爺換好衣服之後再自己穿衣,他便覺得毫無樂趣可言了,所以自己整理的時候,他從來都是匆匆胡亂穿戴。當然,他也想起自己一度是動過想要劃爛小少爺的臉的念頭。小少爺長得太過惹眼了,哪怕用繃帶給小少爺將臉全遮起來,他也都還是不放心。其實他們到利貝爾城之後,一直以來睡的那張床的床底下,是放著把刀的。有一天他深夜裏他拿著刀,幾乎要下手了。他很明白自己的心意,不管小少爺變成什麽模樣他都喜歡。他緊張得手心裏都是汗,幾乎握不住刀子,刀麵借著月光冰冷冷地映出他自己的臉,他摸摸小少爺的耳垂,就要狠心下手。隻是當那刀鋒貼近小少爺的臉頰時,他想到或許小少爺會因此恨自己,就算不恨,以後心裏也肯定會因此紮了一根刺,他一想到會這樣,就怎麽都不下去手了。  如今手上戴的是當初他送給小少爺的戒指。他的小少爺早就已經被那個教授燒成了灰,所剩隻得這一枚戒指。他渾身發冷,手緊握著,眼前浮現兩人最後一麵分別的畫麵。那時他準備去領“出城令”,而小少爺勾住他的脖子,粗暴簡單地親了他一口,然後說:“知道了,你快去辦事吧,我會乖乖在家等你回來的。”  現實裏的他離開了,然後就是永別。  這死前最後的幻象裏,他吃力地將帶著戒指的手放置在胸口。  ——不,我不離開。  他掙紮著,自己似乎是哭了,又似乎是沒有。  無法改寫現實的影像裏,他卻能抱住小少爺,將臉埋在對方的脖頸處。  ——閣下,我哪裏都不去,我就在這裏守著你。  【番外完】第224章 蒙巴頓番外·傀戲  他從來不和任何人說起自己幼年時候的事情,因為那不是什麽好的回憶。成年了以後,有時他會夢見早年零碎的經曆,如果真是如此,那夢毫無疑問就是個噩夢了。  如今,他是公爵的養子,安塞爾學院的教授,可是誰能想到,在最開始的時候,他隻是利貝爾城裏最低賤不過的一個小乞兒。  記憶裏猶如陰溝一樣發著酸臭腐爛氣息的住所裏,那裏總有老鼠四下逃竄。夜裏你能清晰地聽到它們在啃東西,時斷時續的聲音要把人折磨到發瘋。這樣的夜晚總伴隨著無止盡的饑餓。他們這些乞討的孩子永遠都是吃不飽的,如果出門一整日都討不到錢的話,回家不僅吃不上食物,甚至還會挨上一頓毒打。這就是他們的生活。  那時候他還年幼,除了覺得很餓,倒是沒有太多其他的想法,隻記得同屋一個比他稍大點兒的孩子說,他們過得還不如這鬼地方的老鼠。  不管多少年過去,他始終對這句話記憶猶新。  大概是因為當天晚上發生的慘劇。  他們在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發現他們一行人裏最小的小孩兒死了。  被老鼠咬死的。  半個身子都被啃爛了。  ——餓瘋了的老鼠會吃人。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大概也隻會把這樣的事情當做怪談。  他知道,相比於這些和他一起乞討的小孩兒,他還是幸運不少的。他沒有在夜裏被凍死或者被貪婪的老鼠們分食,他後來甚至還因為發色的緣故,被公爵收養了。  那個時候他還因為饑餓而腹部絞痛到夜裏睡不著,次日起來渾渾噩噩地沒有精神。他的父親——他們所有孩子都稱呼那個人為“父親”,但事實上,他一直有種直覺,直覺告訴他,他那兩位名義上的“父親”和“母親”,其實並不是他們這些小乞丐的親身父母。  “母親”是一個臃腫肥胖的婦人,偏偏“父親”瘦得像一根竹竿,這兩個人站在一起真是滑稽可笑極了。那天早上父親衝進家門,滿臉掩蓋不住的興奮衝母親道:“嘿,你知道嗎,蘇,我們要賺筆大的了。”伸手比出一個數,男人麵色通紅,因為情緒激動而顯得氣息尤其不穩,“一個有錢老爺家裏要買個小男孩,要求不超過十歲,頭發需要是鉑金色的。該死的鉑金色!我一開始都不知道鉑金色是什麽東西!所以我問了人,他們說就是那種白裏偏一點點灰的顏色。蘇,我記得我們剛好有一個小子符合上述全部要求,不是嗎?”  聽完這段話他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談話裏提及的“小子”就是他,直至被揪出來然後又像是洗豬肉那樣被洗了個澡。驚慌中他抽搐起來,甚至還尖叫了。突然響起的刺耳尖叫將給他洗澡的男人嚇了一跳,“父親”揚手扇了他一個耳光:“臭小子安靜一點。”  “母親”翻出了衣服給他換上。  他人生第一次穿上新衣服。  “母親”用嚴苛的目光審視他,然後轉頭衝“父親”叫道:“你剛才幹什麽打他?你看他臉都腫了!一會兒怎麽賣?”  “父親”無所謂地聳聳肩:“打都打完了,那怎麽辦?”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老東西。”小聲嘟囔的“母親”一臉的不耐煩,她四下搜尋,最後翻出了菜刀,“過來。”女人拎著菜刀對他這麽說著,她看起來簡直就是一個癡肥的屠夫,他根本不敢過去。女人耐著性子又再說了一遍,可他還是不過去,她終於耐心告罄,“老東西,你在旁邊就隻會看看嗎?快把這個小鬼給我拎過來。”  他被人拎著像是拎著一隻小雞仔似的提到了女人跟前。“母親”彎下腰,他看到她渾濁的眼,眼白泛黃,他第一次這麽清晰地打量一個人。然後她舉起菜刀。他總有種錯覺自己要被砍死了。老鼠餓瘋了會吃人,人餓瘋了也會吃人嗎?有些人害怕會閉上眼,但他偏偏一眨不眨。結果女人隻是將刀背貼在了他紅腫的臉上,然後他的肚子“咕嚕嚕”地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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