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星河不急不緩道:“嗯,我們會腳踏實地,不過適當的驕傲也是必須的。”  陸修嘴角揚了揚,比起之前剛和父親重逢的煩躁,他現在的心情愉悅了許多。  陸國豪:“……”  忽然,旁邊一直沒有說話的方思影開口了:“請問你是不是蘇老師的學生?”  聞星河有些訝異方思影會認識自己,而陸修在察覺到這一點後,也明顯警覺了起來。  聞星河微微頷首:“是,您是……”  “好巧啊,我們是同行啊,我之前經常去聽蘇老師的講座,在她那裏見過你幾次,蘇老師的兒童心理學研究做的非常好,讓我在孩子的教育問題上得到很多啟發。”  每個行業的圈子其實很小,同行之間多多少少都會有些交集,加上聞星河長相出眾,所以方思影對聞星河有印象,也不奇怪。  “你是……”方思影猶豫地看了陸修一眼,然後又看向聞星河,問道,“你是陸修的心理醫生?”  方思影在點明聞星河的身份後,又試探了陸修和聞星河的關係。  陸修臉色陡然一變,火氣騰地竄了上來,他氣憤道:“這和你沒關係,滾!”  麵對陸修的怒火,陸國豪先是不讚同的皺了皺眉,而後又神情複雜地看著陸修:“你……”  陸國豪似乎想問陸修的病,但他的後話被清脆的童音打斷。  “爸爸,媽媽。”一個小孩蹬蹬跑了過來,一把抱住陸國豪的腿,“我好困啊,我們什麽時候回去啊?”  “小博啊。”陸國豪在看到小兒子時,立即溫和了許多,“你困了?那爸爸媽媽現在帶你回家哈。”  陸國豪抱起小孩子,小孩子把小腦袋埋進他肩上,方思影則拉著小孩子的手,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模樣。  陸國豪又道:“小修,我們先回去了。”  “你……唉,想不到一轉眼,你就那麽大了,好好照顧自己,要是遇到什麽困難,可以聯係我。”  “不用了,我現在過得很好。”陸修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像是一縷火線,燃燒完最後一點火光後,徹底沒入黑暗中。  陸修說完,漠然地轉身離開。  陸國豪望著陸修的背影,無奈地搖搖頭,然後抱著小兒子離開。  方思影跟在陸國豪身邊,忽然和他耳語了幾句,又折返回來,遞了一張名片給聞星河。  “這是我的工作室,以前我給陸修做過心理治療,對他還是有點了解的,如果你在幫他治療時遇到什麽問題,可以聯係我,或許我可以幫你。”  聞星河沒有動,他目光平靜而冷漠,像是極地的冰層:“方女士,身為一個心理醫生,您非常失職。”  方思影表情僵了僵。  為治療對象保密,是心理醫生最基本的職業道德。  所以聞星河對方思影的行為很不恥,她在知道聞星河的身份後,說的不是‘你是心理醫生’,而是‘你是陸修的心理醫生’。  這其實是在跟旁人暗示陸修心理有病。  至於她是不是在向陸國豪暗示,是不是抱著別樣的目的,還是純粹的無心之失,聞星河就不得而知了。  當然,他也不關心方思影的目的,因為——  “陸修以後有自己的人生,不需要您操心。”  **  聞星河被方思影拖延了腳步,等轉身去追陸修時,不遠處隻有還沉浸在宵夜氛圍中的vgo一行人,哪有陸修的身影。  聞星河有些慌神,忙四處張望,尋找陸修。  “小老板慌慌張張的,在找誰啊?”  旁邊的陰影中忽然飄出陸修的聲音,把聞星河嚇了一跳,而後他看到從陰影裏走出來的陸修,陸修臉上掛著惡作劇成功的戲謔笑容。  聞星河不禁惱火咬了咬牙,瞪了他一眼。  聞星河這副模樣,陸修更想笑了,可笑著笑著,他眼角的笑意很快淡了下去。  “對不起,我剛才失態了……”陸修後悔地說,“有沒有嚇到你。”  “你為什麽會覺得嚇到我?”  “我剛才情緒有點激動。”  “沒有。”聞星河安撫道,“在我麵前,你不用隱藏任何情緒,憋壞了可不好,你想哭想笑想罵都可以……”  聞星河忽然話鋒一轉:“嗯,打就不必了,我覺得應該打不過你。”  陸修知道聞星河是想用玩笑話調節一下氣氛,而他也真的笑了,是完全放下心防,如釋重負的笑。  他記得上次見蘇老師時,蘇老師曾經建議他向聞星河坦白。  她相信聞星河會理解他,也會支持他。  可陸修一直不好意思將自己的過去告訴聞星河,這大概類似於那種,越是親近的人,反而越不想將自己挫敗的一麵展示給對方。  他一方麵害怕把自己的缺陷暴露給聞星河,害怕聞星河對他失望。  可另一方麵,他其實又想找個恰當的時機,把自己的故事告訴聞星河,希望得到對方的寬慰。  這種矛盾心情在陸修心裏來回搗騰。  直到今天被他突然出現的父親打破了,所以,他覺得是時候好好跟聞星河聊聊。  說完,或許就輕鬆了。  正好這時,石頭和錢婆婆剛好過來了,他們關心地問:“你們沒事吧?”  他們剛才發現另一邊陸修似乎和人起了爭執,便放下手上的事過來了。  陸修:“沒事,我就是遇上了我爸。”  對陸修的家庭狀況比較了解的錢婆婆露出了然的表情。  “我和小老板去別處逛逛,你們先玩吧。”  錢婆婆和石頭沒有強求:“好,早些回來。”  **  陸修帶著聞星河遠離人群,來到江邊,江對岸是萬家燈火。  黑夜中的江水倒映著星星點點的燈光,滔滔水聲綿綿不絕,像是帶著過往,從記憶深處奔湧而來。  “我父母說,我出生前,他們翻遍了字典,選了很多字和詞,最後選了修字做我的名字,他們希望能在自己的人生旅途裏,不斷修整自己,成為一個出色、成功又完美的人。”  “聽得出來吧,多好的寄望,所有的父母都是望子成龍的。”  “他們在我身上傾注了非常多的心血,從小就是各種補習班,恨不得我數理化藝術,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  “每年過年或是家庭聚會,甚至是他們自己公司開年會搞活動,都是我最煩的時候,因為每次都要被他們拎出來表演。”  “但那時,我是他們最值得炫耀的兒子。”  “後來有一次……”陸修停頓了一下,苦笑道,“我也記不太清是在什麽活動裏,畢竟過去太久了。”  “那時我好像表演出了錯,讓他們丟臉了,他們爆發了爭吵。”  “他們不會打我,不會罵我,但他們嘶聲力竭的爭吵更讓我……讓我害怕,每次他們吵完,我都會做惡夢,我夢到自己彈錯了一個音,算錯了一個數,得了第二名,他們都會吵起來。”  聽著陸修的話,聞星河腦海裏浮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躲在門背後,害怕地看著自己的父母。  小孩麵前是父母龐大的身軀,他們爭吵的模樣猙獰又恐怖。  這樣的畫麵如同古代的酷刑炮烙,能在人心上留下無法毀滅的痕跡。  童年時期的陰影,如果沒有得到妥善的疏解,十分容易在成年後的某個時刻被喚醒。  這樣的案例,聞星河見過不少,很多來他這兒谘詢的學生,有時追根溯源,就是童年或是少年時期的某件事,紮根在了心裏,最後影響到了成年之後的判斷和選擇。  “我不想再看到他們爭吵,慢慢的,我對自己越來越嚴格,他們看到我那麽努力,十分開心,覺得我不愧是他們的寶貝兒子。”  “隻有我自己……非常不開心。”  “我害怕失敗,太害怕了,我覺得隻有一直贏才行。”  “後來我就出事了,我也不知道那時怎麽了,就像一根緊繃的弦,無限拉伸後,突然斷了。”  “經常做噩夢,脾氣變差,記憶也變差,還非常反叛,我現在都記得很清楚,初二全市模擬統考,我在所有的卷子上都畫了鬼臉,還把全國競賽的題目寫在了數學卷上向老師示威。”  聽了陸修的描述,聞星河知道陸修其實是出現了焦慮症的症狀,當一個人心理出現問題後,就會反映在生理上。  “那次考試我考了全校倒數,我記得家裏又吵了個天翻地覆,然後我好像暈厥了過去。”  “後來我父母帶我去了幾家醫院,可身體檢查不出任何問題,醫生建議我父母去找個心理醫生看看。”  “那段時間裏,因為我的事,我父母吵得更厲害,後來他們就離婚了,都從家裏搬了出去,他們工作很忙,就找了阿姨照顧我。”  “我當時抱著一點幻想,覺得自己如果能考上我父母畢業的大學,能在高中的時候得很多七七八八的獎,再成為他們優秀的兒子,或許他們會複合?”  “所以高中我很拚,當我拿著錄取通知書去找我爸時,他的新老婆竟然就是幫我治療的心理醫生……”  “真是狗血八點檔。”  “他們就是在我治療期間認識的,因為我的問題,我父母感情不和,因為我的問題,給了那女人進我家的機會,怪不得我媽離開前,會說都是我的錯。”  陸修輕嘖一聲:“他倆離婚後,很快就重組了家庭,我和他們就沒聯係了,好在他倆也不算虧待我,離婚時給我留了房子和一筆錢,那筆錢其實夠我花挺久的……”  “這麽看他們倒是挺大方,我還真的是他們的寶貝兒子。”陸修自嘲地笑了笑。  聞星河看著他嘴角滑過的苦澀,情不自禁握住了陸修的手。  陸修看向聞星河:“沒事,小老板,已經過去了,我既然能告訴你,說明我已經放下了。”  “嗯。”聞星河點了點頭,但還是沒有放開陸修的手。  陸修:“後來你不是介紹我去你老師那裏治療麽,她給我分析,因為過去的事,讓我缺乏直麵未知、變化和失敗的平常心。”  “因為在我的記憶裏,失敗和挫折都捆綁著冷漠爭吵,沒有一點溫暖和光明。”  “所以一旦在比賽裏遇到變化和挫折,我就容易心態失衡,就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吧。”陸修說到這忽然又停頓下來,思考了幾秒,然後以極其驚訝的口吻道,“乖乖,這麽算來,我大概被蛇咬來咬去咬了不知道多少次了,能活到現在,也很□□了。”  “我要百毒不侵了啊。”陸修朝聞星河眨眨眼,“你說是不是?”  “對。”聞星河揉了揉眼睛,把眼裏的酸澀憋了回去,他怕讓陸修發現自己哭,便撒了一個小謊,“江風太大了,吹得我眼睛疼。”  “是嗎?”陸修才不信,江風能吹得眼睛疼,還能吹得聲音也變悶了麽,不過陸修沒有揭穿聞星河蹩腳的謊言,而是站到聞星河前麵,幫他擋著風。  陸修釋然道:“今天跟你說完這些,我心裏輕鬆多了。”  陸修咳了兩聲,道:“其實我一直不好意思跟你說我以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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