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發出“吱呀”的響聲,在攙扶著師父進屋的前一秒,宿行白回頭望向蒼舒。


    白綾被風吹起。


    他所觀望之處,她依舊跪在那裏,兩隻手隨著腦袋磕在地上,指尖用力到發白。青色的裙擺宛如湖泊散在周邊,浸滿鮮血。


    “……”


    她身上的破碎快要溢出來了。


    宿行白收回眼,默默抬步往內走,將門關了個嚴實。他將玄機老人攙扶至床上,又倒了杯水遞給玄機老人,才盤腿坐在地上。


    他將半張臉埋在胳膊內,那脊骨彎得很厲害,幾乎可以用‘蜷縮’二字形容。


    有手重重地摁了摁他的腦袋,緊接著,是帶著笑卻又充滿哀傷的歎息:“太虛宗的孩子都很好,你當上宗主後,前幾月不可到處亂走動,長老們皆會輔佐你,幫助你穩固宗主之位。如若有長老不服,對你不屑一顧,你不用顧忌我的麵子,該怎麽立威便怎麽立威,該怎麽鎮壓便怎麽鎮壓。”


    “……”宿行白平淡地望著玄機老人,聲音很悶:“不會有這個機會。”


    玄機老人沒管,繼續喃喃說道:“每月我太虛宗都會開放宗門,到時會有山下人上來,你記住,你要收收你玩鬧的性子,好歹沉穩幾月,幫那些人指點迷津。有時候他們活著,皆因你幾句話。”


    “……”


    “還有宗門每年招新。”他眼內的光比起剛剛濁了不少,“你到時候要好好組織,若是有不懂,定要虛心去請教那些比你年長的人。清溪長老同為師是看著你長大的,你遇困境,可去找他,他會真真正正的對你好。”


    “……”


    “你要給新弟子樹立好榜樣,不許再向以前那樣沒個正形…”他說著側頭咳嗽了一聲,“…我如今唯一的牽掛便是你和宗門,你先替我管十年,若是十年後,宗門依舊穩定,你便可將宗門交予他人代管,而你也可繼續過你以往的日子。”


    “……”宿行白幹巴巴地說:“這宗門不會是我的。”


    玄機老人不怒反笑,又抬手摁了摁他的腦袋:“替為師好好守十年,若你終究不喜,為師便放你自由。”


    “……”


    “別苦喪臉。”他用手撫開宿行白眉間的褶皺,“為師還是喜歡你以前的模樣,剛上山來學卦,自大得很,偏說為師教不了你,還得為師用靈石騙你,你才肯拜我為師。”


    “當時我還在想,你這拜得究竟是誰,是這靈石還是我這個師父。”他笑出聲,肩膀的每一下抖動,都像是要昏死過去。


    宿行白將自己埋在手臂間,聽玄機老人愈發啞的聲音——


    “後來我才知曉,你這小子就是仗著自己天賦好,仗著我想收你做徒弟,所以故意不要,想從我身上騙點靈石。”有淚水劃過玄機老人的麵容,“再也沒有你這樣狡詐的徒弟了。”


    “我走後,他人問起,你便說是我舊傷複發,與他人無關,更不用叫他人救我。”


    “……”


    宿行白的呼吸略微急促起來。


    他依舊垂著頭,不知是在想些什麽。


    時間在這瞬間靜止了。


    玄機老人大抵是覺得自己廢話說得有些多,他很苦澀地笑了下,艱難側頭,用指尖觸碰宿行白的胳膊:“其實蒼舒,是個很可憐的孩子,我替她算卦,也算過她的以前以及未來。”


    “我知道。”


    “…去將她扶起來吧。”


    “我扶不起來。”宿行白抬起頭:“她若不跪,她便過不去她心中那關。”


    玄機老人笑著搖頭:“我知道,所以是我讓你去扶她。”


    宿行白乖巧站起,在轉身時,感受到玄機老人用手輕輕觸碰他的手背。他想回過頭,卻聽見身後先傳來略微滄桑的聲音:“別回頭。”


    “……”宿行白低頭,往前走了一步。


    身後的聲音還在繼續:“最後聽一次為師的話吧。”他笑,“別回頭,往前走,走到那女娃娃前,將她扶起來。”


    那隻手懸在空中,好似在向他訴說他的存在。


    “……”


    玄機這輩子其實有諸多的遺憾。


    他雖走過世間,但卻未在各地好好停留;他雖喝過烈酒,卻因不勝酒力而未能再喝;他雖見過天驕,可未見到天驕真正能獨擋一麵的樣子。


    其實也可以不算遺憾。


    但人在死前,若是不留遺憾而走,總感覺會沒了什麽牽掛。


    朦朧的景象隨著眼淚滴落變得清晰,但又因堆積,變得再次模糊起來。


    玄機望著自己拚命想要伸長、觸碰的手漸漸落下,望著那係白綾的少年停在門前,顫抖著將門推開。


    麵前的景象變了。


    在閉上眼的瞬間,他好似簡短地看完了自己的一生。他想起自己年輕時意氣風發的模樣,想起宿行白喊他“師父”的模樣,也想起了同他罵罵咧咧的日子。


    “吱呀——”一聲。


    那隻手頹然落下。


    躺在床上的老者再無生息。


    -


    鍾聲回響。


    天空的色彩一下黯淡無光,它煥發著青色,原先嘰嘰喳喳的鳥叫也變成了哀鳴。


    宿行白關上門,在門口僵了許久,才走下階梯來到蒼舒麵前。


    他的白綾勾勒出了眼睛的形狀,濕濕嗒嗒地黏在上麵。風輕拂他身後的白綢緞,碎發被吹得掛在他的鼻尖處。


    是被淚給粘上了。


    蒼舒未曾抬起頭,隻握緊拳頭,保持著同個姿勢,朝房門的方向叩首。


    宿行白蹲下身,跪在她身前,兩隻手攙扶上她的胳膊,想將她拽起來,可他絲毫拽不動。


    “他讓我扶你起來。”宿行白很平靜地說,“喪鍾聲響起,所有人都會往這塊地方趕來,你若是不想被人看見你這副模樣,就給我起來。”


    “……”蒼舒隻顫抖著身體,發出極為輕的哽咽,“…對不起。”


    “起來。”宿行白用了些力氣。


    這次的他,不費吹灰之力地將她拽去。她的眼眶是紅的,額上也滿是鮮血,嘴唇也紅的不成樣子。


    “他不怪你,我自然也不會怪你,你不用跟我道歉。”他將她的發絲往後捋,又擦幹淨她臉上的灰土,“從這兒出去,然後告訴所有人,你不曾來過這兒,知道嗎?”


    “……”


    無人應答。


    眼眶內的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般往下落。


    她的喉嚨內發出極細的聲音,胸腔也因為極致的哀奏起悲鳴。


    宿行白大聲說道:“蒼舒!你聽見我說話了嗎?!我說我們都不怪你!你聽見了嗎?!”


    “有人死了,你就這副模樣!你怎麽完成你的使命?!你讓我怎麽放心你能完成使命!?你說你不用我擔心!拒絕我幫助你!但你如今這副模樣!你讓我怎麽放心的下?!”


    他指著身後剛走出的房門:“你覺得你這樣就能抵消你心裏的愧疚了嗎?!他為你付出性命是他自己做的選擇!你自怨自艾!隻會把錯都往自己身上攬!你告訴我,你現在這副模樣,能報答的了什麽?”


    “能不能不要讓他遺憾的死?!能不能讓他死得有價值?能不能站起——”


    “我也想站起來啊!”


    蒼舒直視他的雙眼,眼睛紅得不像話:“我難道就不想站起來嗎?!但你知道嗎!我現在不知道我自己的選擇!自己所走的路是否是正確的!我怕我再走一條錯誤的路!我怕我到後來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是因為我而死的——!”


    “你知道嗎!?所有人都在為我拚命!但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我的師父為了我的火印毒,也可以為我換命,而我卻要裝作不知道!”


    她說到最後用手蓋住自己的臉,眼淚從她的指縫中冒出:“我真的害怕我做不到,為什麽都要幫我,為什麽——為什麽啊!我有時候都覺得自己不該活在這個世界上!我覺得自己活著除了讓別人為我死根本沒有任何作用!”


    “我真的——”


    她的肩膀低在那兒,一下又一下抽搐:“…好難受。”


    聲嘶力竭的響聲最終化為嗚咽。


    宿行白怔在原地,最終緩緩抱住她,將她半抱著,用手拍著她的肩膀。


    他先是道歉:“對不起,是我吼的太大聲了。”再是抬頭望著天空,麻木地拍著她的後背:“蒼舒,你總有大事化小的能力,所以我願意你相信你所做的都是正確的。相信自己,不要迷茫,我的師父願意幫你,是因為你值得。”


    “他剛剛對我說,說你太苦了,說你這麽好的一個女孩,命格太苦了。所以他也願意為你分擔一部分壓力,隻希望你不用太苦,不用一個人去承受這些。現在他完成了,你就要帶著他的期望往下走,堅定的往下走。”


    “我不想你把所有的錯往自己身上攬,我希望你能堅定不移地走自己該走的路。”


    “蒼舒,你值得,我從未遇見過你這種女孩。”他抱緊她,語氣溫柔下來,“我很早之前就說過,我也願意為你死,我也想為你分擔痛苦。”


    “等你哭完,你就乖乖回去睡一覺。”他深深呼出一口氣,“剩下的,就交給我吧。”


    門外有腳步聲來的聲音。


    宿行白俯身將蒼舒打橫抱起,想要將她藏進隔屋內。然而下一秒,門外那人氣喘籲籲地扶住門,抬眸說道:“把她交給我。”


    宿行白未動。


    裴含玉再一次說道:“他們都在往這兒趕,你把她交給我,我帶她走。”


    宿行白:“……”


    這事情容不得耽擱。


    宿行白抿唇,未有太多思考,便上前將蒼舒交到了裴含玉手裏。又在裴含玉走前,囑咐道:“她情緒不穩,你注意點。”


    裴含玉輕輕“嗯”了聲。


    宿行白又說道:“去我院子裏,我等會會過來,這隻是暫時交給你。”


    裴含玉懶得同他計較這些,隻點點頭,加快步伐往外走。他推開隔壁院子的大門,又接連推開房門,才慢下動作,將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宿行白的榻上。


    弄髒了就弄髒了,弄髒了也是他宿行白的福氣。要不是其它人都往那兒趕,他真巴不得蒼舒躺在他的榻上。


    裴含玉安安靜靜地坐在蒼舒身邊,將她半攬在懷裏,詢問她:“要不要喝水。”


    “……”


    “要不我們洗把臉?”


    “……”


    “那你要不要吃東西。”


    “……”


    蒼舒依舊未停止哭,但如今的哭是小小的抽泣。大概是覺得自己哭得太響,會有些丟人。


    裴含玉低頭看她的頭發,又從儲物戒內拿出幹淨的布,用靈力浸濕。然後他開始擦拭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擦,擦得極為幹淨。


    他的心髒很疼。


    在看見她哭後,心髒的疼一刻也消不下去。


    其實原先的他確實是要離開,但在瞧見蒼舒消失的地方時,他不知怎地,內心升起了落寞。他站在原地看了那個方向好久好久,到最後才決定跟上去。


    但他並非是想知道事情。


    隻是想她在事情結束後,能跟她碰巧遇上,而他也能送她回院子。


    隔壁的嘈雜落入裴含玉的耳內,她擦完她的手指,很認真地問:“你現在需要我幹嘛嗎?”


    “……”


    蒼舒慢慢抬起頭,不知是在想什麽,眼睛的光淡淡的。她對他伸出手,啞著嗓子問:“你能給我一個擁抱嗎?”


    裴含玉:“……”


    “當然可以。”


    話音落下,裴含玉將她牢牢抱在懷內。她的體溫是溫熱的,火印毒並沒有因為她情緒的劇烈波動而突然發作。


    他能感受到他脖頸處的淚痕,肩膀的濕熱。她的淚今天怕是要流不盡了,裴含玉不由得想,如果是他死,她會不會為他哭。


    “你哭的我頭發濕了。”裴含玉邊拍著她的背脊,邊笑著調侃她。


    蒼舒沉默了許久。


    正當他以為她不會回話時,便聽見她悶悶地接上:“不是眼淚,是我的鼻涕。”


    “……”


    裴含玉笑出聲:“那你往我脖頸上蹭吧。”他想了想,又補充道:“衣服也可以給你蹭,如果這邊不夠,我們可以換一邊蹭。”


    “總之,你怎麽開心,便怎麽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清心寡欲無男人,一朝破道自成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我是優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我是優秀並收藏清心寡欲無男人,一朝破道自成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