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顏臉上的笑容微微停了一瞬,似乎沒有想到母妃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淵。這個名字在王府裏存在了上百年,卻一直是個忌諱,赤王每次提及都伴隨著憤怒的辱罵——如果不是這個鮫人和赤之一族有著上百年的淵源,為赤王府立下過大功,手裏還握有高祖賜予的免死丹書,父王在盛怒之下估計早就把他拉出去五馬分屍了吧。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在離開寄居了百年的赤王府的前夜,他曾經說過這一句話。那一句話,竟然讓天不怕地不怕的她聽得怔了半天,心裏空空蕩蕩。


    “那些來自碧落海的鮫人,擁有天神賜予的美麗容顏……太陽般耀眼、春水般溫柔,哪個女孩兒會不喜歡呢?”母妃微微歎息,欲言又止,“別說你了,想當年,太夫人也是……”


    “嗯?”朱顏忍不住好奇,“曾祖母怎麽?”


    母妃沉默了一下,搖了搖頭,岔開了話題:“唉,如果不是出了這事兒,本來你父王打算讓你和其他六部的郡主一起到帝都去參加選妃的——我家阿顏的姿容,未必就比白族的雪鶯郡主遜色了,說不定……”


    “哎,真是親娘眼裏出西施——雪鶯可比我美多啦!”她不客氣地打斷了母親的臆想,直白地潑了冷水,“何況空桑曆代皇後和太子妃都是要從白之一族裏遴選的,哪裏有我什麽事情?莫不成你想女兒去給人做小啊?”


    母妃皺了皺眉頭:“娘嫁給你父王的時候也不是正妃啊……能和喜歡的人在一就好,名分有那麽重要嗎?”


    當然重要啊!不然你早年也不會老被那個老巫婆天天欺負,直到她死了才能翻身。朱顏心裏嘀咕著,然而害怕母妃傷心,嘴裏卻是一句也不敢說。


    母妃看了看她倔強的表情,輕輕地歎了口氣:“也是,你怎麽肯屈居人後?以你這種沒大沒小的火暴脾氣,要是真的去了伽藍帝都,一定時刻都會惹禍。說不定還要株連全族——”說到這裏,母妃含淚笑了起來,咳嗽了幾聲:“所以,咳咳,不嫁去帝都,也算因禍得福吧……”


    “別這麽說啊,娘!”她有些訕訕,“女兒我很識大體的!”


    “那你還和父王頂嘴?”母妃咳嗽,訓斥她,“那時候……咳咳,那時候你如果低一低頭,說點好聽的讓你父王息怒,那個鮫人估計也不會有那樣的下場了……人家都在王府裏安安生生住了一百多年了,也沒惹出什麽麻煩來,如果不是你作天作地地鬧騰,怎麽會……”


    “……”朱顏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沒有說話。


    是啊,如果那時候她肯好好跪下來哀求父王,淵或許不會……


    “阿顏,你從小被寵壞了。”母妃看著她,搖頭,“膽子大,身手好,聰明能幹,又不服輸——如果是個男孩,你父王不知道該多高興,可偏偏又是個女兒身……”


    “這難道也怪我咯?”她有些惱了,跳了起來,“明明是父王他生不出兒子!你看他娶了那麽多房姬妾,十幾年了,就是沒能——”


    “說什麽呢?”門外傳來雷鳴般的厲喝,赤王大步踏入。


    她嚇得縮了一下頭,把後半截話生生吞了回去。


    “過幾天就要嫁人了,還在說這些混賬話!”赤王怒視著這個不省心的女兒,氣得兩條濃眉倒豎,如雷怒喝,“這般沒大沒小、口無遮攔,等你嫁去了蘇薩哈魯,看還有誰給你撐腰?”


    於是,她又被指著額頭、滔滔不絕地教訓了一個時辰,幾次想頂嘴,看到一旁母妃那可憐兮兮的眼神,都隻能忍了——算了,反正再過一個多月自己就要遠嫁了,父王的罵,就當挨一頓少一頓吧!而且父王也隻是說說而已,就算她千裏迢迢嫁去了蘇薩哈魯,霍圖部的人要忌敢碰她一根手指頭,父王還不提兵從天極風城直殺過去?


    她,朱顏郡主,是赤王唯一的女兒。如果父親將來沒有再給她添新的弟妹,她就會繼承赤王的爵位,掌管整個西北——所以在她及笄之後,砂之國四個部落便爭先恐後地前來求婚,成堆的藩王世子幾乎踏破了門檻。


    原本父王看不上這些西荒部落,想從空桑六部王族裏選一個佳婿,卻不想她挑來挑去,最後竟看上了一個鮫人奴隸,還差點私奔!赤王一怒之下便從伽藍帝都請了旨意,幹脆利落地為這個不省心的女兒選定了夫家,打發她出嫁。


    赤王選中的佳婿,是霍圖部的新王、二十歲的柯爾克。


    柯爾克比朱顏隻大了兩歲,性格驍勇,酷愛打獵,據說能赤手撕裂沙漠裏的白狼,老王爺去世後繼承了王位,替空桑守護著雲荒的西方門戶,獲得了帝都冊封的“廣漠王”的稱號。而他的生母是老王爺的大妃,薩其部的長公主,性格嚴酷,心機過人。據說這次柯爾克順利擊敗諸位兄弟成為新的王,又能抓住機會向赤王求婚,娶到未來的赤之一族女王儲,每一步都和生母的精心謀劃脫不了關係。


    有這麽一個婆婆,自己孤身嫁到大漠,日子想必也不會太輕鬆。


    朱顏歎了口氣,在風雪裏悄悄地繞過大營,來到了荒僻的馬廄。


    在西荒四大部落裏,艾彌亞盆地裏的霍圖部以盛產駿馬著稱,馬廄裏自然也排滿了各種寶馬名駒。管理馬廄的仆人此刻都已經醉倒在酒桌上了,因為寒冷,那些價值萬金的名馬相互靠得很緊,低頭瞌睡,微微打著響鼻,噴出的熱氣在夜裏瞬間凝結成白煙。


    她的腳步很輕,即便是最警醒的馬也不曾睜開眼睛。


    “好了,就在這裏吧。那麽冷,凍死人了。”朱顏嘀咕了一聲,從袖子裏拿出一隻玉瓶,拔掉了上麵的塞子。一瞬間,有幾縷煙霧從玉瓶裏升起,瞬間被風雪卷走。那些駿馬打了個響鼻,卻沒有醒,尾巴一掃又沉沉睡去。


    這樣就可以了,等下也不會讓這些驚馬攪了局。


    料理完了馬匹,朱顏回到空地上,從頭上拔下了那支玉骨。簪子一抽走,一頭暗紅色的長發頓時如同緞子一樣散開,在風裏獵獵飛揚,如同一麵美麗的旗幟。


    她彎下腰,將玉骨插入了雪地。


    荒漠的深冬,嚴寒可怖,地麵已經被凍得很堅硬了,簪子插下去的時候甚至發出金鐵般的摩擦聲。


    她雙手握著玉骨,非常吃力地在雪地上歪歪扭扭畫了一個圈,將自己圍在中間,


    “唉,練了幾百次,還是畫不圓。”她看了銀自己的成果,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師父看到又要罵了吧?”


    朱顏歎著氣,以右臂為圓心,開始細細地在雪地上刻出一個複雜的圖案,一筆一畫都不敢有偏差。


    足足過了一刻鍾,才將那個複雜的圖形在雪地上畫全了。


    “好了,應該沒錯了。”最後檢查了一遍,手指都快要凍僵了,她嗬了口熱氣暖了暖,手裏用了一點真力,“刷”的一聲,將玉骨在符咒的中心點直插到底,隻露出末梢一點殷紅在雪堆外。


    然後合起雙手,開始念起一段咒語。


    牧靈術。這是她學過的最複雜的咒術,還是第一次實戰使用,難免有些緊張。然而越緊張越出錯,剛念了三四句,立刻就錯了一個字。她輕輕“呸”了一聲,心裏著急,隻能苦著臉從頭再來。


    這一次她沒有分神,祝頌如水一樣吐出,綿長流利。


    隨著咒語聲,那支插入雪地的玉骨汲取了大地的力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不足一尺迅速長大,轉眼就破雪而出,化為一支玉樹般玲瓏剔透的法杖!而她腳下麵過符咒的地麵也忽然發出光芒來!


    發著光芒的圓裏,積雪覆蓋的地麵開始起伏,仿佛雪下有什麽東西蘇醒了,在不安地蠕動著。馬廄裏的駿馬似是感受到了某種不祥的氣息,也起了騷動,但是被她剛才的術法困住,一時也無法跑開。


    “起!”最後一個字念完,朱顏抬起手握住了玉骨,將它拔起。


    隻聽“刷”的一聲,滿地大雪隨之紛飛而起!


    雪下傳來一陣低低的咆哮,大地瞬間破裂,有什麽飛騰而出。


    那是世間從未見過的巨獸,一隻接著一隻從地底飛撲而出,一躍而起,在空中凝聚成形,刹那落地——那些巨獸落下來,圍繞著她,猙獰可怖,躍躍欲試地想要撲過來,卻又畏懼著什麽,退縮在那個發著光的圓圈之外。


    朱顏抬起玉骨,淩空往下一指:“跪下!”


    那些巨獸瞬間一震,仿佛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一壓,竟然齊齊身體一矮,前膝一屈跪在了雪地上!


    她抬起玉骨,輕點那些魔獸的額頭,照本宣科地念完牧靈術的最後一句:“六合八荒所有生靈,聽從我的驅遣!”


    巨獸戰栗著低下頭,俯首帖耳。


    她用玉骨點著巨獸的額頭,喃喃低語,似是下達了什麽指令。當玉骨收起時,她抬起手,一指遠處的帳篷,低喝:“去吧!”


    隻聽“刷”的一聲,風雪狂卷,群獸已然朝著金帳飛撲而去!


    朱顏遠遠看著,鬆了一口氣。


    這事情總算辦好了,得趕緊逃了。她不敢久留,將玉骨握在手心,等攤開時已經新變為一支玉簪。她將簪子插入發髻,將風帽拉起,兜住了頭臉,從馬廄裏選了一匹最好的夜照玉獅子馬,準備作為跑路時的坐騎。


    從這裏往北疾馳一百裏,穿過星星峽,就能抵達空寂之山了。山上設有神殿祭壇,等到了那裏再做打算也不遲。


    然而,她牽著馬,剛一轉身,卻在空蕩蕩的馬廄裏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似乎有什麽東西從身後的黑暗裏輕輕走過,爪子磨擦著地麵。


    朱顏悚然一驚,頓住了身形,細細傾聽。


    剛開始她以為那是一隻因為寒冬而餓極了闖入大營的狼,但細聽又似乎是金鐵在地上拖過的聲音。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從腰後抽出了短刀,朝著聲音的來處走過去,利落地挑開了那一堆擋著的草料。


    奇怪的聲音頓時停止了。一雙眼睛從黑夜裏閃現,看著她。


    “唔?”她皺了皺眉頭,發現那隻是一個小孩。


    很小很瘦,看起來大概隻有六七歲的樣子,如同一隻蜷縮著的沙狐。大約是餓得狠了,一雙眼睛在那張蒼白的小臉上便顯得特別大,瞳子是深碧色的,滿臉髒汙,看不出是男是女。


    那個孩子正躲在秫秫堆後看著她,濕淋淋的手指間抓著一小塊浸透了泔水的饢餅,手指上布滿了紅腫的凍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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