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影的唇角動了一動,卻最終還是抿緊。


    “不必了,”他轉頭看著白塔下的紫宸殿,語氣平靜,“在把我送進九嶷神廟的時候,他心裏就應該清楚:從此往後,這個兒子就算是沒有了——事到如今,一切都如他所願又何必多添蛇足呢?”


    他抬起了手,手裏的玉簡化為傘,重明神鳥振翅飛起。


    大司命沒有挽留,隻問:“剛才,你從璣衡裏看到了什麽?”


    “歸邪的移動方向。”時影轉過頭,將視線投向鏡湖彼端那一座不夜之城:是的,那一股影響空桑未來國運的力量,眼下正在向著葉城集結——如果這次來得及,一定能在那裏把祂找出來。


    “在葉城?”大司命搖了搖頭,“不過,你連祂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如何找?難不成,你還想把葉城的所有鮫人都殺光?”


    然而時影神色卻未動,淡淡道:“如果必要,也未必不可。”


    “……”大司命怔了一下,忽地苦笑,“是了。我居然忘了,你一向不喜歡鮫人,甚至可以說是憎惡的吧?是因為你母親的緣故嗎?”


    握著傘柄的手指微微緊了一下,肘影低下頭去.用傘遮擋住了眼神,語氣波瀾不驚:“告辭了。等事情處理完畢,我便會返回九嶷神廟——到時候請大司命稟告帝君,屈尊降臨九嶷,替我除去神職。


    “……”大司命沉默了一下,歎了口氣,“你是真的不打算做神官了?那也罷了……唉,你做好吃苦頭的準備吧。”


    “多謝大人。”時影微微躬身,語氣恭謹,“是在下辜負了您的期許。”


    “你有你的人生,又豈是我能左右?去吧,去追尋你的命運……”大司命歎了口氣,用玉簡輕輕拍著他的肩膀,指著白塔底下的大地,“明庶風起了,祂,也就在不遠處了。”


    “謹遵教誨。”年輕的神官低下頭,手裏的雪傘微微一轉。


    刹那間,天風盤旋而起,繞著伽藍白塔頂端。疾風之中,白鳥展翅,掠下了萬丈高空。


    而在兩人都陸續離開後,伽藍白塔的頂端,有一個人睜開了眼睛。


    一直裝暈的司天監踉蹌著站了起來,揉了揉劇痛的腦袋,恨恨地“哼”了一聲。那個該死的四眼鳥差點就把他給吃了!分明是個魔物,也不知道九嶷山神廟為啥要養著它。


    然而,一想起剛才依稀聽到的話,司天監便再也顧不得什麽,跌跌撞撞地跑回了房間裏,顫抖著打開了水鏡,呼喚另一邊早已睡下的青王。


    “什麽?”萬裏之外的王者驟然驚醒,“時影辭去神職?”


    “是的!屬下親耳聽見。”司天監顫聲,將剛聽到的驚天秘密轉告,“他……他的態度很堅決,甚至說不惜一切也都要脫離神職、重返俗世!”


    “真的?”青王愣了一下,禁不住打了個寒戰,眼神轉為凶狠。


    司天監想了想,又補充:“不過他也對大司命說,自己並無意於爭奪皇天。”


    “他說不爭你就信了?”青王冷笑起來,厲聲,“他付出那麽大代價脫下神袍,不惜靈體盡毀,自斷前途,如果不是為了人間的至尊地位,又會是為了什麽?!那小子心機深沉,會對別人說真話嗎?可笑!”


    司天監怔了一怔,低下頭去:“是,屬下固陋了。”


    “可恨……可恨!”青王喃喃,咬牙切齒,“他畢竟還是要回來了!”


    時隔二十多年,他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那個隱於世外多年的最強大的對手,終於還是要回來了!


    作為白嫣皇後所出的嫡長子,無論從血統、能力,還是背後的家族勢力,時影無與倫比的,強於青妃生的時雨百倍。若不是昔年帝君因為秋水歌姬的死而遷怒於他,如今繼承雲荒六合大統的絕對是這個人。


    作為失去父親歡心的嫡長子,時影生下來沒多久就被送往了九嶷山,二十幾年從未在王室和六王的視線裏出現過,自從白嫣皇後薨了之後更是遠離世俗,低調寡言,以至於六部貴族裏的許多人都漸漸忘記了他的存在——包括自己在內,豈不是也一直掉以輕心?


    但是誰又想過,這個從小被驅逐出了權力中樞的人,一旦不甘於在神廟深穀寂寂而終,一旦想要返回紫宸殿執掌權柄,又將會掀起多大的波瀾!


    “唉……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青王揉著眉心,隻覺得煩亂無比,“早知道如此,當年就應該把那小子在蒼梧之淵給徹底弄死!”


    “王爺息怒。”司天監低聲,“當年我們也已經盡了力了……實在是那小子命大。”


    “現在也還來得及。”青王喃喃,忽然道,“他現在還在帝都嗎?”


    “好像說要去葉城,然後再回九嶷。”司天監搖頭,“對了,他說要在九嶷神廟裏準備舉行儀式,正式脫離神職。”


    “什麽?這麽快就要辭去大神官的職務了?”青王眼神尖銳了起來,冷笑,“嗬,說不幹就不幹了,想一頭殺回帝都來?我絕不會讓這小子得逞!”


    “是。”司天監低聲,也是憂心忡忡,“大神官如果一旦回來,這局勢就麻煩了……何況帝君最近身體又不好。”


    “已經到了關鍵時刻了,一個不小心,我們的多年苦心便化為烏有。”青王壓低了聲音,語氣嚴肅,“讓青妃好好盯著帝君,盯著大司命,一旦有變故立刻告訴我——我兒青罡正帶著驍騎軍去葉城平叛。複國軍也罷了,白王態度曖昧不明,你讓他千萬警惕白風麟那個口蜜腹劍的小子!”


    司天監領命:“屬下領命。”


    “還有,趕緊把皇太子給我找回來。事情都火燒眉毛了,還在外麵尋歡作樂!”青王憤然,“如果不是我的親外甥,這種不成材的家夥我真的是不想扶!”


    “是。”司天監連忙道,“青妃早就派出人手去找了,應該和以前一樣,偷偷跑出去玩個十天半個月自己就會回來。”


    “現在不同以往!”青王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道,“帝君病危,殺機四伏,哪裏還能容他四處玩耍?”


    他合上了水鏡,隻留下一句:“大神官那邊,我來設法。”


    當水鏡裏的談話結束後,青王在王府裏抬起了頭。


    這裏是青族的封地,九嶷郡的首府紫台。深夜裏,青王府靜謐非常,窗外樹影搖曳,映出遠方峰巒上懸掛的冷月,九嶷山如同巍峨的水墨剪影襯在深藍色的天幕下,依稀可見山頂神廟裏的燈火。


    青王在府邸裏遠望著九嶷頂上的神廟,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眼神漸漸變幻,低聲歎了口氣:“時影那小子,居然要脫下神袍重返帝都嗎?養虎為患啊。”


    “青王殿下是後悔了嗎?”忽然間,一個聲音低低問。


    “誰?”青王霍然轉頭,看到房間裏不知何時出現的人影。


    “青王府的守衛也真是太鬆懈了……空桑人的本事就僅止於此嗎?”那個人穿著一身黑袍,一雙冰藍色的眼睛在陰影裏閃著光,赫然不是空桑人的語音和外貌,低聲笑了笑,“我一路穿過了三進庭院,居然沒有一個侍衛發現。”


    “巫禮?”青王怔了一下,忽然認出了來人。


    這個深夜拜訪的神秘黑袍人,竟然是西海上的冰族!那個七千年前被星尊帝驅逐出大陸的一族,什麽時候又秘密潛入了雲荒?


    “許久不見了。”那個人拉下了黑袍上的風帽,赫然是一頭暗金色的頭發,完全不同於空桑人的模樣,道,“五年前第一次行動失敗之後,我們就沒再見麵了。”


    青王沒有回答,隻是警惕地看著來人,低聲道,“那你今天怎麽會忽然來這裏?滄流帝國想做什麽?”


    “我?”巫禮笑了笑,從懷裏拿出一物,握在他手裏的,是一枚令牌,上麵有雙頭金翅鳥的徽章,在冷月下熠熠生輝,“我是受元老院之托,來幫助殿下的。”


    “雙頭金翅鳥令符?”青王知道那是滄流帝國最高權力象征,眼睛眯了起來,“自從五年前那次行動之後,我和元老院已經很久沒聯係了。”


    “是。”巫禮聲音很平靜,“但如今空桑的局勢正在變化,以殿下個人的力量,隻怕是已經無法控製局麵了,難道不希望有人助一臂之力嗎?”


    “誰說的?”青王冷笑起來,“我妹妹依舊主掌後宮,時雨依舊是皇太子——這個雲荒,馬上就是青之一族的了!”


    “既然如此,殿下為何要感歎養虎為患呢?”巫禮淡淡道,“時雨還有一個哥哥,不是嗎?他的星辰最近越來越亮了,在西海上都能夠看得到他的光芒——我正是為此而來。”


    聽到對方說起時影,青王忽然沉默了下來。


    “你們若是能幫到我,五年前那小子就該死了。”許久,青王喃喃搖頭,“當他還是個少神官的時候,我們曾經聯手在夢魘森林發動過伏擊——可是你們派出了巫彭,卻還是被他逃出去了!”


    “誰想到那個小子掉進了蒼梧之淵卻居然沒有死?”巫禮低聲,冷冷道,“那時候隻要再來一次就好——可是我們想再度出手,殿下你卻說不必了。”


    “當時一擊不中,我是怕再度動手會打草驚蛇,驚動了白王。”青王皺眉,“何況在他掉進蒼梧之淵失蹤的那段日子裏,帝君已經聽了我妹妹的話,冊封時雨為皇太子了,大勢已定,所謀已成——加上這小子一直都表現得超然物外,所以我當時一念之仁,留了他一條命。”


    “現在後悔了吧?”巫禮笑了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要知道時影的才能,可遠遠在你那個不成器的外甥之上啊!”


    青王沒有否認這種尖刻的評語,隻是歎了一口氣:“事到如今,滄流帝國是派你不遠千裏前來取笑我的嗎?”


    “當然不是。”巫禮立刻收斂了笑意,肅然道,“冰族站在殿下這一邊,希望看到您得到這個天下——就看殿下是否有意重修舊好了。”


    “……”青王吸了一口氣,沉默下來,不再願意和這個外族使者多說,隻道,“如此讓我考慮一下再答複。”


    “好,”巫禮沒有再勉強遊說他,幹脆將手裏的雙頭金翅鳥令符留下,“我會在雲夢澤邊的老地方待上三個月,等殿下的消息。殿下若是有了決定,就持此令符來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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