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要看看,你能走多遠?”朱顏被那樣的眼神一看,忍不住冷笑了一聲,用鞭梢指著那個孩子,“小兔崽子,別不識好歹!給我滾,到時候餓死凍死被人打死了,都給我有骨氣一點,可別回來求我!”


    小孩狠狠瞪了她一眼,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朱顏氣得跺腳,恨不得一鞭子就把這小崽子抽倒在地上。


    “郡主,快回車上來罷!”身後傳來盛嬤嬤的聲音,“別在那兒較勁了,耗不起這個時間,我們還趕著去葉城呢。”


    朱顏氣哼哼地往回走,一腔怒氣無處發泄,路過時看到那個貨主和其他商人簇擁在那裏,搶著從地上撿鮫人淚化成的珍珠,順手便給了一鞭子:“還敢撿?來人,給我拖回赤王府去——竟敢收留無主鮫人,私下販賣!”


    貨主痛呼了一聲,鬆開了撿著珍珠的手,連聲哀求,然而朱顏已經滿懷怒火地跳回了馬車上。然而剛進車廂,她又探出頭去,叫過一個斥候:“去,再帶個人,給我好好跟著那個小崽子!遠遠地跟著——等那小家夥啥時候撐不住快死了,立刻回來告訴我!”


    “是。”斥候領命退去。


    朱顏冷笑了一聲:“哼,我倒是想看看,那小崽子是不是還能一直嘴硬?有本事,到死也別回來求我!”


    第八章:初戀


    馬車搖搖晃晃地往前走,車廂裏很靜,朱顏似乎有點發呆,托著腮,望著外麵發呆。


    “我說郡主啊……”盛嬤嬤歎了口氣,在一旁嘮嘮叨叨開了口。


    “我知道我知道,這次是我多事!”仿佛知道嬤嬤要說什麽,朱顏怒氣衝衝道,“我就不該管這個閑事!讓這個小崽子直接被車碾死算了!”


    “其實……”盛嬤嬤想說什麽,卻最終歎了口氣,“其實也不怪郡主。你從小……唉,從小就對鮫人……特別好。怎麽會見死不救?”


    特別好?朱顏愣了一下,知道了嬤嬤說的是什麽,不由得臉上熱了一下——是的,這個老嬤嬤看著自己長大,自然也是知道她以前的那點兒小心思。十六歲那年,當她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做傷心欲絕的時候,也是這個老嬤嬤一直陪伴在她身邊。在這個老人的眼睛裏,她永遠是個孩子,喜怒哀樂都無從隱藏。


    “嬤嬤,"她抬起手,輕輕撫摸著脖子上掛著的那個龍血玉墜,猶豫了許久,終於主動提及了那個很久沒有聽到過的名字,遲疑著問,“這些年來,你……你有聽說過淵的消息嗎?”


    盛嬤嬤吃了一驚,抬頭看著她:“郡主,你還不死心嗎?”


    “我想再見他一麵。”朱顏慢慢低下頭去,“我覺得我們之間應該還有緣分,不應該就這樣結束了——那一夜無論如何都不該是我們的最後一麵啊。”


    “……”盛嬤嬤顯然有些出乎意外,沉默了許久,才道,“郡主,你要知道,所謂的緣分,很多時候不過是還放不下時自欺欺人的癡心妄想而已。”


    朱顏臉色蒼白了一下,忽地一跺腳:“可是人家就是想再見他一次!”


    “再見一次又如何呢?”盛嬤嬤歎了口氣,“唉,郡主,人家都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他並不喜歡你。你都已經把他從王府裏逼走了,現在難道還想追過去,把他逼到天涯海角不成?”


    “我……"朱顏歎了口氣,懨懨垂下頭去。其實,她也不知道如果再見到淵又能如何,或許,隻是不甘心吧。


    從小陪伴她一起長大的那個人,俊美無倫,溫柔親切,無數個日日夜夜和她一起度過,到頭來卻居然並不屬於她——她最初的愛戀和最初的痛苦,無不與他緊密相關,怎能說消失就消失了呢?


    朱顏托著腮,呆呆地出神,盛嬤嬤卻在耳邊歎著氣,不停地嘮叨:“鮫人嘛,你也是知道的。他們不但壽命是人的十倍,而且在生下來的時候都沒有性別。”盛嬤嬤咳嗽了幾聲,似乎是說給她聽:“當成年後,遇到了喜歡的人,第一次動了心,才會出現分化——如果喜歡上了女人,就會對應地變成男子。要麽就是兩個都沒有性別的小鮫人相互約好,去海國的大祭司麵前各自選擇,雙雙變身……”


    “我知道。”她知道嬤嬤的言下之意,輕聲喃喃,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我都知道的……”


    是的,在她遇到淵的時候,這個居住在赤王府隱廬裏的鮫人已經兩百歲,也已經是個英俊溫柔的成年男子——那麽,他曾經遇到過什麽樣的往事?愛上過什麽樣的女子?那個人後來去了哪裏?而他,又為何會在赤王府裏隱居?


    這些,都是在她上一輩子時發生的事情了,永遠不可追及。


    傳說中鮫人一生隻能選擇一次性別,就如他們一生隻能愛一個人一樣,一旦選擇,永無改變——這些,她並不是不知道的。可是十六歲情竇初開的少女卻勇猛無畏地衝了上去,以為可以挑戰命運。因為那之前,她的人生順風順水,幾乎還沒有得不到的東西。


    可奮不顧身地撞得頭破血流,卻隻換來了這樣的結局。


    時間都已經過去了兩年多,原本以為回憶起來心裏不會那樣痛。可是,一想到那糟糕混亂的一夜,淵那樣吃驚而憤怒的表情,她心裏就狠狠地痛了一下,如同又被人迎麵扇了一個耳光。


    其實,那一夜之後,她就該死心了吧?


    那一年,她十六歲,剛剛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明眸皓齒,顧盼生輝,豔名播於西荒。幾乎每個貴族都誇赤王的獨女美麗非凡,簡直如同一朵會走路的花。


    "阿顏是朵花?”父王聽了,卻隻是哈哈大笑,“霸王花嗎?”


    “父王!”她氣壞了,好容易忍住了一鞭子揮出的衝動。


    然而,從那一年開始,顯然是覺察出了這個看著長大的孩子已經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淵開始處處刻意和她保持著距離——他不再陪她一起讀書騎馬,不再和她一起秉燭夜遊。很多時候,她膩上去,他就躲開,因為她去得勤,他有時候甚至會離開王府裏的隱廬,一連幾天不知所終。


    換做是一般女子,對這樣顯而易見的躲閃早就心知肚明,知難而退。可十六歲的少女懵懂無知滿懷熱情,哪裏肯被幾盆冷水潑滅?然而毫無經驗的她卻不知道,感情如同手中的流沙,越是握得緊,便會流逝得越快。


    那一夜,她想方設法,終於把淵堵在了房間裏。


    “不許走!我……我有話要對你說!”十六歲的少女即將進行生平第一次告白,心跳如鼓,緊張而羞澀,笨拙又著急,“你……你……”


    “有什麽話,明天再說。”顯然看出了她的不對勁,淵的態度冷淡,推開她便要往外走,“現在已經太晚了。”


    眼看他又要走,她心裏一急,便從頭上拔下了玉骨。


    那是她在離開九嶷神廟後,第一次施用術法。


    用玉骨做畫筆,一筆一筆地描畫著自己的眉眼,唇中吐出幾乎聽不見的輕微咒語。


    當玉骨的尖端一寸一寸地掃過眉梢眼角時,燈下少女的容顏便悄然發生了改變——那是惑心術。用這個術法,便可以在對方的眼裏幻化成他最渴望看到的女人模樣。


    “淵!”在他離開房間之前,她施術完畢,從背後叫了他一聲。他皺著眉頭,下意識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在回頭的那一刻,猛然震了一下,眼神忽然變了。


    成功了嗎?那一瞬,她心髒狂跳起來。


    “是……是你?”淵的眼神充滿了震驚和不可思議,帶著從未見過的灼熱。那種眼神令她心裏一跳,幾乎想下意識地去拿起鏡子,照一下自己此刻的模樣——她想知道,刻在淵心裏的那張臉,到底是什麽樣?


    “怎麽會是你?”在她剛想去拿鏡子的那一刻,他忽然伸出手抓住了她,脫口而出,“是你……是你回來了嗎?不可能!你……你怎麽還會在這兒?”


    她心頭小鹿亂跳,急促地呼吸,不敢開口。他的呼吸近在耳畔,那一刻,思緒極亂,腦海一片空白,竟是不知道該做什麽。


    她修為尚淺,這個幻術隻能支持一個時辰,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寶貴的。然而,淵卻在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住了,凝視著她,伸出手,遲遲不敢觸碰她的麵頰。


    怎麽啦?為什麽不動了?她屏聲斂氣地等了很久,他還是沒有動,指尖停留在她頰上一分之外,微微發著抖,似乎在疑惑著什麽。


    生怕時間過去,十六歲的少女鼓足了勇氣,忽然踮起腳尖,一把抱住他的脖子,笨拙地狠狠親了他一下!


    鮫人的肌膚是冷的,連唇都微涼。


    她親了他一下,然後就停住了,有些無措地看了看他,仿佛不知道接著要怎麽做——她從小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此刻卻緊張得手腳發冷,臉色如紅透的果子,簡直連頭都抬不起來。


    然而那個笨拙的吻,卻仿佛在瞬間點燃了那顆猶豫沉默的心。


    “曜儀!”淵一把抱住了她,低聲,“天……你回來了?!”


    他的吻是灼熱的,有著和平日那種淡淡溫柔迥然不同的狂烈。她“嚶嚀”一聲,一時間隻覺得頭暈目眩,整個身體都軟了,腦海一片空白。


    手一鬆,玉骨從指間滑落,“叮”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那個聲音極小,卻驚破了她精心編成的幻境,仿佛是一道裂痕迅速蔓延,將原本蠱惑人心的術法瞬間破開!


    那一刻,對麵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瞳子忽然變了,仿佛有風吹過來,將遮蔽心靈的烏雲急速吹去。淵忽地僵住,凝視著她,忽然看到了她頸中露出的那個墜子,眼神裏露出一絲懷疑和詫異,一把將它扯了出來,拿在手裏看了又看。她的心怦怦直跳,捏著訣拚了命地維持,不讓術法失效。


    “你是誰?”淵皺著眉,突然問。


    “……”她不敢說話,連忙低下頭去——這個幻術她修煉得還不大好,隻能改變容貌,還不能同時將聲音一起改變,所以生怕一開口,語聲的不同便會暴露自己的麵目。


    “為什麽不說話?”淵眼裏的疑惑更深,“為什麽不敢看我?”


    她緊張得連呼吸都不敢了,隻是沉默地低頭。他審視著她,眼神變幻:“不對……時間不對!在曜儀活著的時候,我還沒有拿到龍血古玉!"他看著她脖子上的掛墜,語氣困惑而混亂:“不對,她應該已經死了……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經死了!你……你到底是誰?”


    “我……”她張了張口,不知道該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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