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福全答應著,遲疑了一下,道,“不過,大人……明天就是兩市的春季第一場拍賣了,您不是還要去主持大局麽?”


    “知道,”白風麟抬起手指捏了捏眉心,“和華洛夫人說,我今晚不留宿了。上次拍賣被複國軍攪了局,這回可不能再出岔子。”


    “是。”福全點了點頭,想起了什麽,又小心翼翼地開口,“星海雲庭那邊在預展的時候看上了幾個新來的小鮫人,都是絕色——華洛夫人明天想去買回來,又怕看中的人太多,被哄抬了價格……”


    “知道了知道了……那女人,真是精明得很。”白風麟不耐煩地揮手,“她看上了哪幾個,寫下名字來給我——我明天讓商會的人把那幾個奴隸先行扣下,不上台公開拍賣就是了!”


    “是。”


    當葉城總督在前廳和來客應酬揖讓、斡旋結交時,血腥味彌漫了總督府深處那個神秘的院子。伴隨著鐵鐐拖地的刺耳響聲,一個接著一個,一行血肉模糊的鮫人被拘了進來,放在了那個神秘深院的地上。


    “前日在港口上一共抓了五個複國軍,按照總督的吩咐,都給您送過來了。”獄卒不敢和簾子後的人多說一句話,“屬下告退。”


    庭院靜悄悄的,再無一個人。那些重傷的鮫人已經失去了知覺,無聲無息地躺著,隻有血不停滲出,染紅了地麵。


    片刻,簾子無風自動,向上卷起。


    簾後的人出現在了庭院裏,看著地上那些奄奄一息的複國軍戰士,眼裏掠過一絲冷意,抬起手指,微微一點。隻聽“刷”的一聲,仿佛被看不到的手托起,地上一個昏迷的鮫人忽然淩空而起,平移到了他的麵前。


    時影隻看了一眼,便知道這個鮫人全身骨骼盡碎,已經接近死亡,除非再替他提回生之氣息,否則絲毫問不出什麽來——而替這樣一個鮫人耗費大力氣回魂,自然是不值得的事情。


    他手指一揮,便將那人扔回了外麵庭院,隨即又取了一人過來。


    那個鮫人情況略好一點,還在微微地呼吸,臉色蒼白如紙,舌頭被咬斷了,一隻手也齊肩而斷,似乎全身的血都已經流盡。時影抬起右手,五指虛攏,掌心忽然出現了一個淡紫色的符咒,刷地扣住那個鮫人的頭頂,低聲道:“醒來!”


    奇跡般地,那個垂死的複國軍戰士真的在他手裏蘇醒過來。


    “叫什麽名字?”時影淡淡開口,直接讀取他的內心。


    “清……清川。”紫色的光透入顱腦,那個鮫人虛弱地動了動,眼神是散亂的,似乎有一種魔力控製了他的思維——在殘酷的拷問裏都不曾開口的戰士,雖然已經咬斷了舌頭,竟然在九嶷山大神官的手裏有問必答。


    時影麵無表情,繼續問:“你在複國軍裏的職位?”


    “……”這一刻,那個鮫人停頓了一下,直到時影五指微微收攏,才戰栗了一下給出了回答,“鏡湖大營,第……第三隊,副隊長……”


    隻是個副隊長?時影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你們的首領是誰?”


    “是……是止大人。”那個鮫人戰士在他的手裏微微掙紮,最終還是說出了他想知道的答案,“執掌鏡湖大營……的左權使。止淵大人。”


    止淵?就是那個複國軍領袖的名字?


    時影微微點頭:“他之前去過西荒嗎?”


    “是……是的。”那個鮫人戰士點頭,“止淵大人……他……曾經在西荒居住過……”


    時影一震,眼神裏掠過一絲光亮:“他最近去過蘇薩哈魯嗎?”


    “去……去過。”那個鮫人戰士微弱地喃喃,“剛剛……剛剛去過……”


    看來就是這個人了?大神官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手指微微聚攏:“那此刻,他在葉城嗎?”


    “他……”那個鮫人戰士被他操控著,有問必答,“在葉城。”


    時影心裏猛然一震,眼神都亮了亮,繼續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他在葉城哪裏?”


    “在……”那個鮫人戰士張開口,想說什麽,然而不知道看到了什麽,眼神忽地變了,恍惚的臉色瞬間蒼白,如同驟然從噩夢裏驚醒一樣,大喊了一聲,竟然將頭猛地一昂,掙脫了時影控製著他的那隻右手!


    隻聽一聲細微的響,如同風從窗戶縫隙穿入,有微弱的白光一閃而過。那個戰士忽然發出了一聲慘呼,重重墜落地麵,再也不動——鮮血從他的心口如同噴泉一樣冒出來,奪去了他的生命。


    “誰?”時影瞬間變了臉色,看過去。


    庭院裏的垂絲海棠下,不知何時已經站著一個人。那個人有著和鮫人戰士同樣的水藍色長發和湛碧色眸子,身形修長,麵容柔美,長眉鳳目,一瞬間竟令身後的花樹都相形失色,手裏握著一把奇異的劍,劍光吞吐,眼神冷而亮,卻是鋼鐵一般。


    剛才,正是這個鮫人,居然在緊要關頭猝不及防地出手,在他眼皮底下殺掉了落入敵手的同伴!


    “光劍?!”那一刻,時影低低脫口驚呼,臉上掠過了震驚的表情——這種以劍氣取人性命的光劍,居然會出現在一個鮫人手上?!


    他脫口:“你是劍聖門下?”


    “嗬……”那個鮫人沒有回答。他手裏的光劍下指地麵,地上橫躺著的所有鮫人戰士,每個人都被一劍割斷了喉嚨,幹脆利落,毫無痛苦。


    時影不由得微微動容:這個人獨身闖入總督府,甘冒大險,竟是為了殺同伴滅口?鮫人一族性格溫柔順從,倒是很少見到如此決斷辣手的人物。


    “不,你不可能是劍聖一門。你用的不是光劍。”時影微微皺眉,端詳著對方——千百年來,作為雲荒武道的最高殿堂,劍聖門下弟子大部分是空桑子民,偶爾也有中州人,卻絕無鮫人。當今飛華和流夢兩位,也剛剛繼承劍聖的稱號,都還沒有正式開始收弟子,再無可能會收這個鮫人入室。


    他不禁冷冷道:“你是從哪裏偷學來的劍術?”


    那個鮫人沒有說話,手中劍光縱橫而起,迎麵落下!


    “不自量力。”時影皺眉,瞬間並指,指向了劍網。手指間刹那凝結出了一道光,如同另一把巨大的劍,呼嘯著虛空劈下,將迎麵而來的劍網生生破開——隻聽一聲裂帛似的響聲,整個庭院都為之動搖。


    空中的千百道光瞬間消失,似乎是被擊潰,然後,又刹那凝聚,化為九道鋒芒從天而降!


    時影的眼神凝定了起來,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迅速後退,雙手抬起,在胸口結印,瞬間釋放了一個咒術——問天何壽!這個鮫人使出來的,居然是劍聖門下最深奧的劍術“九問”!


    這個鮫人,果然不簡單!


    隻聽轟然一聲響,劍光從天刺下,卻擊在了無形的屏障上。


    時影全身的衣衫獵獵而動,似被疾風迎麵吹過,不由得心下暗自震驚:他這一擊已經是用上了八九成的力量,然而卻隻和那一道劍光鬥了個旗鼓相當。這個鮫人,竟是他在雲荒罕遇的敵手!


    當劍光消失的瞬間,麵前的人也已經消失了。


    空氣中還殘存著劍意,激蕩凜冽,鋒芒逼人,論氣勢,竟不比當世劍聖遜色多少。地上有零星的血跡,不知道是那個人身上灑落的,還是地上那些鮫人戰士屍體上的。


    時影看著空蕩蕩的庭院,不由得微微變了臉色——


    由於生於海上,天生體質不強,後天又被劈開身體重造過,鮫人一族的敏捷性和平衡性非常好,卻從來都缺乏力量,偏於柔弱。然而,眼前這個鮫人竟然突破了這些限製,練就了這樣一身絕世的劍術!


    這個鮫人是誰?要突破一族力量的極限,必須得到血脈的支持。莫非,這就是他一直以來在找的那個“祂”?


    他蹙眉飛速地想著,並起手指看了看——剛才他並不是不能攔住那個人,但是卻故意任其離開,隻是在對方的身上暗自種下了一個追蹤用的符咒。


    “重明。”他側過頭,喚了一聲。


    隻聽“撲啦啦”一聲響,簾後在架子上將腦袋紮在翅膀底下打瞌睡的白色鳥兒應聲醒來,“刷”地展翅飛了出來——剛飛出簾子時還隻是如同鸚鵡般大小,等落到了庭院裏,卻轉瞬變得如同一隻雪雕。


    時影指了指天空:“去,幫我找出剛才那個鮫人的蹤跡!”


    重明神鳥轉了轉惺忪的睡眼,不滿地咕嚕了一聲,雙翅一振,呼嘯著飛上了天空,身軀轉瞬擴大,變得如同巨鯨般大小,四隻紅色的眼眸炯炯閃光,以總督府為中心,追逐著地麵上的蹤跡。


    重明四目,上可仰望九天,下可透視黃泉,在它的追逐之下,六合之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遁形。


    九嶷山的大神官低下頭,看著腳邊一地的屍體,眼神漸漸變了。


    是的,按照星相的顯示,七十年後,空桑將有滅族亡國的大難——然而,他雖竭盡所能,卻依舊無法看到具體的經過,隻能看到那一片歸邪從碧落海而起,朝著伽藍帝都上空緩緩而來。


    他唯一能預知的是,一切的因由,都將和一個眼下正位於葉城的鮫人相關。那個鮫人將揭開雲荒的亂世之幕,將空桑推入滅頂的深淵!


    白塔倒塌、六王隕落、皇天封印、帝王之血斷絕、成千上萬的空桑子民成為冤魂……隻要他凝視著那片歸邪,便能看到這些來自幾十年後的幻影逐一浮現在天宇,如同上蒼顯示給他們這些星象者的冰冷預言。


    那樣的滅族大難,已經被刻在了星辰上,在雲荒的每一個空桑人頭頂上懸掛,如同不可阻擋的命運車輪。然而,卻沒有人看到,沒有人相信。


    隻有他和大司命兩個人是清醒的。


    清醒著,看著末日緩緩朝著他們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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