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忘記第一次從軍,出發去平定砂之國一個小的部落叛亂的情形——據說那裏的牧民不肯聽從帝都的命令搬入造好的定居點,堅持著自古以來遊牧的生活方式,認為在馬背上生長和死去、是天神賦予他們的驕傲,寧死也不能放棄。


    為了殺一儆百,安定西荒,帝都斷然下令將這個小部落徹底滅絕。


    僅僅為了這種事,就要殺人?…作為一個新戰士,他在內心激烈地反抗著,不情不願地和雲煥一起跟隨齊靈將軍出征。


    雙方的力量是懸殊的,不過十數天,征天軍團就基本上全數殲滅了反抗者。


    砂之國的最後十多名戰士在被追殺到窮途末路時,齊齊馳馬來到空寂之山腳下,對著暮色中巍峨的高山跪下。那些桀驁的西荒戰士爆發出了一陣驚動天地的哭泣,對著神山舉起雙手,狂呼著他聽不懂的話,任憑追趕上來的風隼從背後洞穿他們的胸膛。他們的血,如紅棘花一樣綻放在荒涼的大漠裏。


    那種寧死不屈的反抗眼神,讓他震撼莫名。


    然而讓他永生難以忘懷的,卻是那個部落裏的一個小女孩。


    族裏的青壯年都戰死了,隻留下一些老弱婦孺,被羈押在帝國軍隊裏。齊靈將軍對著這些西荒人宣布了帝都的命令,說明他們這些人隻要肯放棄遊牧生活,殺死駿馬,焚毀帳篷,安分地住到帝國建造的定居點裏去,就不會受到進一步的處罰。


    然而那些老人和婦女卻是一樣的桀驁不遜,漠然聽著,然後一口啐在將軍臉上,個個眼裏有著野狼一樣瘋狂的亮光。


    沒的商量了。齊靈將軍憤怒地回過身去,下令將所有叛亂的牧民處死。


    帳篷被焚毀,駿馬被殺死,牛羊被分給了另一個馴服的部落。這一支小小的牧民村寨,最終是消失在了曆史裏——一個深深的百人坑,活埋了剩下的不服從的牧民。


    然而在死亡麵前,那些老弱婦孺沒有絲毫的失態,隻是靜默地一個一接個走入挖好的坑裏——那靜默並不是一種麻木和怯懦,而包含著無比的勇敢和尊嚴。沒有哭鬧,沒有呼號,連被老人抱在懷裏的孩子都很安靜。


    他在一邊看著,鐵青著臉,控製著自己的手不至於發抖。


    當雲煥在一旁下令將砂土鏟入坑裏的時候,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子忽然踮起腳尖,趴住了大坑的邊緣,仰頭看著頭頂上的靴子和軍人們漠然的臉。這個孩子的父親已經在前些時間的交戰裏死去了,而家人們還騙著她,隻說是父親出了趟門,很快就會回來找她。逡巡了一圈,最後視線落到了他臉上,扯住了他的衣袂,怯生生開口——


    “叔叔…能不能把我埋得淺一點?我怕爹回來的時候,找不到我。”


    所有征天軍團和鎮野軍團的戰士都在那一句話後沉默下去,停止了動作。連雲煥都有點出神,一時間忘了催促戰士們繼續著最後的清洗。


    他卻在孩子的眼睛裏崩潰。


    那個瞬間他爆發出了一聲低喊,踉蹌著跪倒在坑旁,不顧一切地對著那個孩子伸出了手。那些木然站在坑中的牧民也被驚動了,個個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看著這個穿著滄流軍服的年輕人忽然跪下來,將族裏的孤女從坑中抱起。那些牧民的眼睛裏再度燃起了亮色,仿佛火焰跳躍。


    “雲煥,拉開飛廉!”齊靈將軍的斷喝,將所有戰士驚醒,“拉開他!他瘋了!”


    雲煥上來從背後死死地抱住他,斷然地采用了格鬥裏的手法,將激烈反抗的同僚從坑邊拉走。他手裏的那個孩子被奪走,扔回到了坑中。在那些牧民開始反抗之前,泥砂如洪水般傾瀉而下,湮沒了那雙眼睛。


    他瘋了一樣的掙紮,一個回肘,用力撞在雲煥的肋上。


    然而雲煥沉默地承受了那一下擊打,卻不放開他,隻是毫不猶豫地封了他的穴道,然後鬆手,讓他癱倒在活埋坑前。


    隨即,無數的戰馬趕攏來,在鎮野軍團的指揮下,呼嘯著在這個剛剛埋葬了數百人的大坑上來回馳騁。鐵蹄踩踏之下,一切都歸於無形了。


    他在同僚麵前失態,為了一個賤民的孩子哭出聲來。如此的軟弱。


    他永遠作不到如雲煥那樣無動於衷——所以說,雖然出身比雲煥顯赫,但在軍團中的晉升速度卻落後於同僚,也是應該的吧。


    那之後他再也不曾被派出去執行這種任務,是他自己刻意的逃避,也是叔父對他的照顧。


    都已經過去那麽些年了。


    那雙明亮的孩子的眼睛,也該在深深的砂子裏腐爛,化成了土吧?


    然而,為什麽他的心裏,卻一直難以忘記呢?


    多年之後,在蒼梧之淵上空,全軍覆沒。


    戰爭再度張開了吃人的巨口。僅僅一夜之間,那些多年來親如兄弟的戰士們,全都將年輕的性命留在了這一方天空裏。連巫抵大人都死去了…而他,卻還活著。


    在九嶷郡青水畔的澤蘭叢中,他看到了一個有著同樣眼睛的小女孩——那一瞬間他有些恍惚,覺得是多年前那個被活埋的孩子、終於被歸來的父親找到了。她從淺淺的沙土下爬了起來,回到了他麵前,笑吟吟的看著他。


    “別、別哭啊…”他茫然地伸著手,想去擦這個小孩子臉上的淚水,然而負傷的手卻衰弱無力地垂落下去,“對不起,對不起。我…帶你回帝都吧。”


    他喃喃說著,感覺神智又開始模糊了。


    晶晶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這個人是怎麽了。


    然而,垂死軍人眼睛裏的某種神色感動了這個孩子。她啞然地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決然地開始包紮和清洗他的傷口,然後拿起金銖往村裏跑去。


    很多年後,後世在議論到這一段曆史的時候,都說飛廉是幸運的。


    因為以當時九嶷民怨沸騰的情況來看,如果不是一個八歲的孩子揀到了少將,這個滄流帝國的軍人必然會被當地暴民們群起殺害,而雲荒將來的曆史、也將因此而改變;


    然而,沒有人想到、其實那個啞女也是幸運的。


    她的生命原本平凡,卻因為那一刻的選擇、而和曆史上諸多傳奇人物的命運軌道有了交錯點——不再如她的母親和弟弟那樣。過著平凡庸俗的生活,在田地和水澤裏勞作,庸庸碌碌一直到死。


    她在一個月後隨著這個陌生的年輕軍人返回了帝都——那個雲荒的心髒。


    十大門閥為之側目:整個軍隊都覆滅了,飛廉卻帶回來一個九嶷的啞巴孤女!滄流帝國軍令嚴苛,政局複雜,雖然戰死的巫抵作為這一次行動的主帥,承擔了最大的責任,然而飛廉少將依然要為這一次的失敗而受到嚴厲處罰。


    他被從軍中解職,勒令回家思過,直至元老院認為他已得到了足夠的懲罰、才能被重新起用。然而被革職的少將反而長長鬆了一口氣,並不以這種處罰為意,也沒有作出任何的努力去挽回這個局麵。


    將翅膀上係著的黃金解下,白鳥才可以自由的飛翔;將那些名利的枷鎖拋棄,他才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選擇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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