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怎麽了?”閃閃看得心慌,連忙問旁邊的莫離。


    莫離卻隻是搖了搖頭,仿佛已經見怪不怪:“沒事。世子自小身體就弱,九歲時生過一場大病後留下了後遺症,一旦用力過度就是這樣。”


    閃閃撲閃了一下眼睛,眼裏流出憐惜的光:“是麽?…真可憐。”


    “噓。”莫離卻是連忙按住了她,搖頭示意,“可別讓世子聽見!他要強的很,最恨別人說什麽可憐之類的話。”


    側眼看去,果真是如此:一眾盜寶者看著少主,個個眼裏都流露出關切焦急,卻沒有一個人上前去詢問半句。任那個倔強的孩子獨自掙紮喘息,自行恢複。


    雖然體力在一刹衰竭到了極點,音格爾的神智卻是一直清醒的。他跪倒在地上,舍棄了玉弓,用手指急切地壓著自己胸口的幾處穴道,用力到肌膚發青指尖蒼白,才平息了體內亂竄的氣脈,止住了喘息。


    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視覺又開始模糊——


    不行,時間…快要不夠了!得快一些去!


    他用手按著地麵,想站起來,然而力量不夠。手一軟,整個人幾乎向前跌倒。


    然而一隻手拉住了他,讓他免於在下屬麵前跌倒。


    “你…沒事吧?”在他下意識惱怒地甩開時,那個人卻蹲下來了,低眼看著他。他的視線是模糊的,看不清楚對方的麵容,但他知道那是執燈者的聲音——眼前唯一能看到的,是那雙眼睛:沒有下屬們對他的敬重和顧忌,隻有純粹的擔憂和關懷,明亮地閃爍。


    那樣的眼神…


    他忽然恍惚了一下,仿佛記起了極其遙遠的某個瞬間。


    記憶裏,隻有在孩童時期,母親才用這種眼神看過自己吧?但是母親的眼神沒有這般明亮清澈,而始終帶了一種神經質的瘋狂。


    不知什麽樣的感受,讓他不再抵觸,順從地握住了那個女孩伸過來的手,借力從地上站起。閃閃執燈,照著少年蒼白的臉,眼裏含著擔憂的光。


    旁邊的同伴這時才敢上前,遞過了簡易的食物和水:“吃點東西再上路吧。”


    雖然心裏焦急,迫不及待地想繼續往地宮深處走去,但他也知道自己目下的體力已然是無法支撐下去,便不再逞強,點點頭拿了東西,靠在第一玄室的一角開始進食。


    “喝水麽?”在他狼吞虎咽地吃著帶下來的食物時,閃閃在旁邊遞上了水壺。


    眼前一陣陣的發黑終於緩解了一些,視線重新清晰起來。


    但是他知道,毒素的擴散已經侵襲到了眼睛,很快,他就要什麽都看不見了。


    ——這個身體,自從九歲時被胞兄下了劇毒後,就一直處於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態。


    在這不見天日的地宮裏,他再一次因為疲倦和衰竭而精神恍惚。身側有一雙明亮的眼睛關切地看著他,遞過來清涼的水——依稀間,他仿佛看到了母親的眼睛。


    從小到大,用這樣真摯的關切目光看著自己的,便隻有母親了吧…


    他是卡洛蒙家族第十一代族長阿拉塔·卡洛蒙的最後一個兒子。按照族裏世代相傳的規矩,幼子將繼承一切——當時阿拉塔已經將近七十歲。當其餘八個妻子預感再也無法懷上更幼小的孩子時,尚在繈褓裏的他、便成了一切陰謀詭計的最終目標。


    他有過極其可怕的童年。


    母親紗蜜爾本是個溫謹的美麗女性,經曆了幾番明刀暗箭才順利產下幼子,然而在這個過程中,她卻漸漸變得脆弱而神經質,疑神疑鬼,覺得身邊所有人都想要置她們母子於死地。


    從音格爾誕生第一天起,她就摒退了所有侍女和保姆,堅持自己親自來照顧幼子的一切飲食起居。父親寵愛母親和幼子,聽從了她的請求,在帕孟高原最高處建起了一座銅築的宮殿,作為卡洛蒙世家新的居所。


    那座銅築的城堡位於烏蘭沙海中心,高高地俯視著底下所有交通來往,不容任何人接近。城堡裏,每處轉角、走廊、甚至天花上都鑲嵌著整片的銅鏡,照著房間的各個死角;房內日夜點著巨大的牛油蠟燭,明晃晃眩人眼目,連一隻蒼蠅飛進來都被照得纖毫畢現。


    那座銅築的城堡,成為他整個童年時代的牢籠。


    他一歲開始認字,卻直到五歲才開口說話。因為生下來就從未見過黑暗,所以他無法在光線陰暗的地方久留。房子裏沒有侍從,每次一走動,巨大的房間裏照出無數個自己,而他就站在虛實連綿的影象中,怔怔看著每一個自己,發呆。


    他就是這樣長大。


    那時候感覺不到什麽,長大後回想、才覺得那樣的環境是如此可怕,而奇怪的是自己居然安靜自閉地長大,沒有崩潰也沒有失常。


    他在與世隔絕的環境裏長大,沒有一個同齡夥伴。小小的孩子一個人攀爬在巨大的書架之間,默不作聲地翻看著各種古書;一個人裝拆龐大的璣衡儀器,對著瀚海星空鑽研星象;一個人苦苦研究各種古墓結構,和機關的破解方法。


    一直到八歲,他竟隻認得四個人的臉:祖母,父親,母親。


    ——還有唯一的同胞哥哥,清格勒。


    清格勒比他大五歲,但沙漠裏的孩子長得快、早已是一個馳馬如風的健壯少年。哥哥和他完全不一樣:剽悍,健康,爽朗,身上總是帶著外麵荒漠裏太陽和沙塵的氣息,是沙漠上矯健年輕的薩朗鷹。


    不象被藏在銅牆鐵壁後的他,哥哥十歲開始就隨著父親出去辦事,經曆過很多風浪。到十三歲上、已然去過了一趟北方九嶷山——那所有盜寶者心中的聖地。


    每隔一個月,清格勒就會來城堡裏看望這個被幽禁的弟弟,給他講自己在外麵的種種冒險:博古爾沙漠底下巨大如移動城堡的沙魔,西方空寂之山月夜來哭祭亡魂的鳥靈,東方慕士塔格上那些日出時膜拜太陽的僵屍。


    當然,還有北方盡頭那座帝王之山上的諸多迷宮寶藏,驚心動魄的盜寶曆險。


    隻有在鏡廊下聽哥哥講述這些時,他蒼白靜默的臉上才有表情變化。


    清格勒是他童年時最崇拜的人,那時候,他唯一的願望就是能變得和哥哥一樣的強悍和自由,可以走出這座銅築的城堡,馳騁在風沙漫天的大漠裏,做一個真正盜寶者。


    沒有人知道他是怎樣的依賴哥哥——以他的性格和境遇,如果沒有清格勒,他或許會連話都不會說吧?對孤獨到幾乎自閉的少年來講,清格勒不僅是他的哥哥,更是他的老師,他的朋友,他的親人。他所憧憬和希望成為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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