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齋抽煙,又問:“為了錢?他怎麽知道這畫值不值錢?畫還沒展出,說不定一文不值呢?他專門來偷這幅畫的?”沒人回答他,悟醒塵和徐可兒都盯著玻璃桌一角那豎著字的地方。字有變化了。“掃描完成。”“代號x12,尚在鑒定報告書寫階段,是否進入鑒定報告書寫模式?上一次存檔時間:地球中區時間3050年02月09日下午04時10分,存檔地點:地球博物館三號鑒定科室,存檔人:地球博物館鑒定科員悟醒塵。”悟醒塵和徐可兒握了握手:“確實是x12,身份確認無誤。“徐可兒從手環裏拉出一張紙片:“那麻煩您在這裏簽個名。”悟醒塵從手環裏抽出一支筆,在紙上簽了名,兩人又握手,徐可兒微笑道:“期待在2月15日的展出中看到這幅作品,確實是一幅佳作,應該是魯本斯的作品吧?”悟醒塵笑笑:“還不能確定,不過應該有魯本斯的參與。”徐可兒笑著點頭,她衝如意齋也點了點頭,退了出去。門關上,悟醒塵點開上一次的鑒定報告存檔,油畫上方立即顯示出三張長230厘米,寬180厘米的畫作,一張上全是顏色鮮亮的鮮花,造型詭異的魔物,一張隻有手持寶劍,近乎麵無表情的米迦勒,另一張是單色的草圖。如意齋走到桌邊,仰起頭,抽著煙看那草圖。草圖上的米迦勒垂著腦袋,眼神向下,大天使的一隻手抓著一把寶劍,高高揚起,那手臂是機械的,手肘連接處的螺絲描畫得十分細致。他的翅膀是蝙蝠的翅膀。悟醒塵調取了米迦勒的手臂部分,放大後說道:“這是十分罕見的,在草圖的創作年份,大部分可以確定在1510至1520年之間,機械手臂這個概念……““大部分?”如意齋叼著煙,打斷了他。悟醒塵分別調取了草圖上一隻擁有鼇蝦腦袋,灰蛾翅膀的怪物,三條群聚在一起嗅著顆爛蘋果的短尾鱷魚,以及被米迦勒踩在腳底,胸腔打開的魔鬼,說道:“隻有這些創作於1561年-1563年。”如意齋沒有說話,伸出手,手指停在米迦勒的另外一隻手上,奮戰的天使緊緊抓著腳底那魔鬼的長發,魔鬼擁有著人的臉孔,人的身體,全身發黑,頭上的兩隻角斷了一隻。那魔鬼的表情是扭曲的。魔鬼打開的胸腔裏長著一顆蘋果。悟醒塵把這顆蘋果也調取了出來,放大。悟醒塵道:“進入語音模式。”房間裏的女聲回道:“進入語音模式。”悟醒塵道:“彼得勃魯蓋爾手劄,關鍵詞搜索,米迦勒,蘋果。”一秒後,女聲回道:“未找到。”如意齋拿放大鏡敲著下巴,說:“關鍵詞搜索,博斯。”悟醒塵便說:“關鍵詞搜索,博斯。”兩秒後,女聲回道:“未找到。”悟醒塵問如意齋:“博斯是什麽?是米迦勒的另外一種說法嗎,還是蘋果?是古荷蘭語?”如意齋低頭看桌上的油畫,道:“1620年,意大利文藝複興風潮還在歐洲流行,你不覺得這幅畫裏的人物肢體很反風潮嗎?太過纖細,和當時繪製人體時追求真實感的魯本斯的表現風格大相徑庭,至於楊博魯蓋爾,他所流傳下來的人物作品也都並非此種風格。“悟醒塵道:“比對分析顯示成品畫作裏,隻有米迦勒的服飾與魯本斯的手法和上色方式高度接近,您提出的這種人物肢體風格與楊的父親彼得勃魯蓋爾的風格十分接近,x12可能是楊和魯本斯合作的作品裏楊參與度最高的。至於畫作背後的簽名,魯本斯在當時名氣較大,應該是出於販賣的考量。”如意齋還低著頭,目不轉睛地盯著x12,說道:“博斯是一個畫家,耶羅尼米斯博斯,尼德蘭人,1516年時過世了。”悟醒塵感慨道:“想必他的畫作在人類撤離地球時全部遺失了,裝載所有人類文明遺產的十艘方舟中有一艘至今音訊全無。”說到這兒,悟醒塵動容地抹了抹眼角。如意齋輕笑了聲,道:“傳聞,彼得勃魯蓋爾的《逆天使的墮落》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博斯的啟發。”他抬起頭,手持放大鏡,繞著玻璃桌漫步,目光逐漸升高了,落在了那懸在空中的草圖上,道:“博斯的三聯畫《人世花園》裏描繪了伊甸園,人間和地獄,裏頭就充滿了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的動物。”悟醒塵道:“哥倫布發現了美洲大陸後,歐洲各地都出現了供人們觀賞或者購買來自新大陸的奇花異草,以及新奇動物的怪奇屋,不少畫家都在那裏得到了靈感,奇形怪狀的動物不能作為判斷它出自這個博斯之手的標準。“如意齋抬起頭,手裏的放大鏡對準了草圖右下角的一個簽名:“不過博斯從不在自己的任何作品上簽名。”悟醒塵放大了那個簽名,說道:“這是彼得博魯蓋爾的簽名,經過數據庫資料比對,可以確定這是1559年之後他自己簡化過並一直沿用在之後作品上的簽名。”如意齋停下了腳步,雙手背到了身後去,仰著脖子看著那草圖說:“草圖的大部分繪製於1510至1520年之間,那時候彼得還沒出生。”他繼續道:“彼得無意中得到了博斯的這張草稿,進行了添補,但是迫於當時的宗教勢力,沒有完成這副極具宗教顛覆意味的作品就過世了,之後,楊發現了這張草稿,開始創作,但是他修改了草稿,他讓米迦勒昂首挺胸,戰勝魔鬼,還是他自己想戰勝什麽……”悟醒塵說:“楊經常臨摹自己父親的作品,或許是出於沒能在父親手下學習繪畫的遺憾,況且根據《啟示錄》記載,確實是米迦勒贏得了這場戰役,反而是草圖裏的米迦勒不太符合描述,他看上去像打了敗仗,像是對勝利毫無期待。”如意齋道:“路西法自以為能與神抗衡,使神震怒,路西法變成魔鬼,這是……”如意齋沒說下去,透過放大鏡看那草圖,點評起了草圖上的其他部分:“機械手臂的米迦勒,人臉的路西法,魔鬼,這裏的這些線條是什麽……”他的放大鏡靠近草圖中部的幾條密集的曲線,低著聲音,近乎喃喃自語,“是暗流嗎?再遠一點,是火山?”悟醒塵湊過去,將如意齋盯著的角落放得很大,那些曲線確實像是從一處噴發的火山裏流淌出來的。如意齋道:“是岩漿?”他的放大鏡慢慢向下移,像邊角移動,“這些樹,倒在一邊的樣子,成堆的腐爛的馬的屍體裏長出了蘋果樹,這些鱷魚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畫麵太擁擠了,這個蝦頭的魔物也是,重複了,和這隻飛蛾重複了,博斯不會重複自己,起碼會以不同的尺寸……還有魔鬼胸腔裏的蘋果……明明已經有蘋果樹了,已經有在腐爛的地方長出來的新樹了,需要嗎?”他說著:“草圖和成品完全是兩幅畫,繪製成品的人無法理解草稿的意圖,無論這個人是誰,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他或他們都看不到繪製草圖的人所能看到的景象,所以他無法根據草圖來繪製。”“而畫下草圖的人看到的是……”如意齋頓住,放下放大鏡,緊靠著桌子,斜著身子,臉完全融進了那虛幻地投射在空中的草圖上了,他的臉上映出了米迦勒張開的蝙蝠翅膀。他的眼睛發亮,說著:“火山爆發過後,洪水肆虐過的土地上,動物的屍體孕育出了新的生命,沒有人,天使和魔鬼似乎都沒有取得勝利,而樹木和鮮花將重新擁有地球。”“這是關於未來,關於現在的畫。”如意齋說。悟醒塵道:“這是您的顧問意見嗎?那麽您覺得草圖是由那位叫做博斯的畫家創作的嗎?”如意齋站直了,聳了聳肩,眼裏的光芒黯了些,說道:”誰知道呢?“他問:“畫是誰畫的真有那麽重要嗎?”他問悟醒塵:“你喜歡這幅畫嗎?”悟醒塵點了點頭:“顏色使用恰當,畫麵布局合理,人物細節完善,完成度極高,總體來說,製作精良。”如意齋說:“那不就得了。”悟醒塵道:“但是畫作背後的故事也很重要啊,它的創作目的,它的繪製過程,都能幫助大家更好地理解它,理解那個時代。”如意齋的眼神又輕了,掠過悟醒塵,在房間裏亂飄,說話的聲音倒還穩穩當當的:“畫是給人看的,‘告訴’是文字的工作,‘畫’不需要幹這些。你可以對它毫無感觸,你可以從它身上學不到一點知識,一點‘時代’,你甚至可以覺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