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醒塵趕忙把手伸進褲子口袋,牢牢握住褲兜裏的放大鏡,手心裏涔涔出汗,那種反胃的感覺又湧上來了。他繼續往前走,隊伍行進的速度很慢,人們走到花房中間一片鬱金香花田裏擺放著的一具棺木附近時都會默契地低下頭,都會看一眼那棺木,有的抹抹眼角,有的掉下眼淚,有的伸出手往棺木裏放上三秒,接著人們就會站到花房一角,低下頭,雙手十指依舊緊扣,依舊默默無言。花房裏真安靜。悟醒塵能清楚地聽到滕榮和如意齋的對話。滕榮說:“是的,就在滕譽身邊陪著他。”如意齋問:“這裏掛的這些畫都是滕譽來到地球後畫的?”滕榮說:“一些是在飛船上畫的,一些是來到地球後畫的。”悟醒塵環視四周,花房裏確實掛了不少畫,有六幅從內容到尺寸都和x12一模一樣;有一幅畫著一個躺在桌上的嬰兒,一頭牛靠在那桌邊;有一幅畫著一個殘破的盤旋向上的高塔;有一幅畫著一個騎在木桶上的教士,教士舉著長長的號角,教士附近有一頂帳篷,那裏頭另一個教士和一個修女在飲酒;有一幅畫上分別繪有五個圓盤,畫麵正中央一個,四角各一個,正中央的圓盤最大,裏頭分隔出了七個部分,每個部分都塗上了棕色,那四角的圓盤裏塗滿了白色;有一幅畫著一個男人扭曲的臉,鼻子是歪的,眼睛隻有一隻,粉色的嘴巴在融化;有一幅畫裏一個女人左右兩邊臉頰錯了;有一幅全是竹子的水墨畫;還有一幅主題也是米迦勒和魔鬼戰鬥的鉛筆稿,那裏麵的米迦勒有一對蝙蝠翅膀和一隻機械的手臂,米迦勒的腦袋重重地低垂著。如意齋問:“你也認為他的前世是一個畫家嗎?那這個畫家的風格也未免太多變了吧?”他又問:“滕譽從哪裏臨摹的這些畫?”滕榮說:“這裏的所有畫都不是臨摹的,這裏的很多人都能證明,滕譽常常提筆就畫。”如意齋問道:“你聽說過博斯這個名字嗎?”滕榮說:“滕譽常常提起這個名字,他認為他的靈魂曾經叫這個名字,可是……”滕榮頓了下,又問,“這個叫博斯的畫家真的存在嗎?您知道他嗎?”如意齋說:“x12完成於1620年,但是博斯早在1516年就過世了,先不說x12和博斯在風格上的差距,假設滕譽是博斯投胎,他怎麽可能畫出博斯死後才出現的畫?”如意齋又說:“博斯還會畫抽象畫,水墨畫?”滕榮說:“肉體不過是容器,在未遇到靈魂之前,這容器是永暗的,是暗夜,而靈魂就像螢火蟲,它會飛進任何暗夜裏。一個夜晚,你會看到許許多多的螢火蟲。”如意齋哈哈大笑,兩人再沒說話,悟醒塵已經靠近那鬱金香花田裏的棺木了,他稍一抬頭,便看到了裏頭躺著的滕譽。滕譽一席棉布白裝,神色平靜,皮膚發青,雙手搭在小腹上,右手手腕上扣著的手環發黑,一卷油畫挨著他的臂膀。那棺木和滕譽身體的空隙裏還擺了些畫筆,油畫顏料。悟醒塵走到了棺木邊,正低頭悼念,如意齋的聲音幽幽然飄了過來,就落在他身邊,如意齋問道:“你的身體裏究竟住著幾隻螢火蟲?博斯?彼得?畢加索?你真的是滕譽嗎?”他問道:“警務處靠什麽核實這個死者的身份?”悟醒塵小聲說:“新聞裏都說了。”悟醒塵還說:“視頻裏也拍攝到了,手環可以證明他的身份。”“但是當時手環已經是從他身上脫落的狀態,”如意齋抓起悟醒塵的手,摸著他的手環,挑著眉毛對他道,“假如在一間房間裏,地上躺著一個死人,你的手環掉在這個死人身邊,而你不在那房間裏,警務處發現了死者後會怎麽核實他的身份?他會成為誰?”悟醒塵說:“這些都是警務處信息采集科的工作。”他道,“新聞裏已經說明了案件的經過,辦案的經過,案件的最終結果。”如意齋輕笑:“對,還有破案時間,你們的新聞不都是這一套嗎?”悟醒塵抽出手,握緊褲子裏的放大鏡。如意齋還笑著,道:“別緊張,是你的就是你的。”悟醒塵說:“是博物館的。”如意齋眼珠一轉,瞥向花房門口:“你覺不覺得他們兩兄弟長得很像?”悟醒塵說:“因為他們是雙胞胎!”如意齋抬起手在眼前揮了揮,皺著眉頭,聲音卻很輕快:“真的是這樣的小說,”他低頭瞅著滕譽,“推理故事裏一旦出現雙胞胎甲和乙,甲要是死了,那麽有一種最老套的路線,”他豎起一根手指,看著悟醒塵身後,“死的其實是乙,甲殺的,甲利用了雙胞胎長得很像這個特點偽造了不在場證明,並且以乙的身份活了下來,”如意齋停下了腳邊,趴在棺木邊,還看著悟醒塵身後,“要是出現三胞胎或者四胞胎來解釋不在場證明,那就是作弊。”說完,他轉過頭,眨了下右眼:“這隻是個老套的,毫無新意的推理故事,但是絕不作弊。”說完,他俯身一把抱住了滕譽的屍體,嚎啕大哭。悟醒塵被他的哭聲震動,眼眶濕潤,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孰料,如意齋的肩膀忽地一聳,直起了身子,手上多了幅油畫,他把油畫嘩一聲在空中甩開,立即有人衝了過來將他摁倒在地,要搶他手上的畫,悟醒塵被撞到了一邊,更多的人圍上去,試圖搶下那油畫,悟醒塵被越擠越遠,透過人群,他看到那展開的油畫背麵一片空白,他聽到如意齋的笑聲。沒有人說話,花房裏隻有爭奪撲打的聲音和如意齋的笑聲。就在這時,花房外傳來一聲尖叫。“是羅烈。”“是羅烈。”接著,這句話從一個人嘴裏傳到了另一個人嘴裏,傳到了悟醒塵耳邊,傳遍了整間花房。那些撲在如意齋身上的人全起來了,他們站成一個圈,如意齋坐在這圓圈中間,周圍是好些被壓彎了的黃色鬱金香,白衣服上全是泥巴,脖子上也有泥,他扭頭往外看。花房外,那條翻搗花田的杜賓繞著個半截埋在黑土地裏的男人轉著圈子。杜賓不時嗅一下男人的頭發和臉,男人的臉上落著些黑土,男人的嘴巴微微張開,額頭上一片烏黑。花房裏的人全看向滕榮,滕榮往外走去,悟醒塵感覺有人在看他了,他看到有人在盯著如意齋。人們站成了一個很大的圈子。他和如意齋被圍在這個圈子裏。他們周圍沒有其他人。滕榮半蹲在了那男人身邊,撫摸著杜賓的後頸,輕聲歎息,說:“報警吧。”杜賓的喉嚨裏發出嗚咽的聲音。第17章 1.2.6有人跑進大屋,提著個複古的電話座機出來了,電話座機連著根長長的電話線,電話拿到滕榮手邊,他撥號報警,對電話那頭說:“警務處嗎?於東區九龍城九龍一大道23號發現一具屍體。”電話掛斷,滕榮低下頭,十指緊扣,放在胸前,說:“為羅烈祈禱吧,願他的靈魂不息,奔赴下一具肉身。”花房外的人也站成一個圈了,因為人不多,圈子圍得很緊湊,很小,悟醒塵隻能勉強看到在那圈子的中心,滕榮用衣袖輕輕擦拭著羅烈的臉頰。如意齋說了聲:“警察沒和你說,他們到之前誰也不能亂動嗎?”他伸長了脖子往滕榮和羅烈那兒張張望望,還道:“也不能亂碰屍體。”圍住滕榮的人散開了,滕榮回到了花房門邊,那門正處於一個中間地帶,使得滕榮與半截人埋在地裏的羅烈,與坐在地上的如意齋保持著同樣的距離,有人隨著他的移動從花房外走進了花房裏。滕榮誠懇地說道:“希望大家都留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要作出任何可疑的舉動,大家放心,警察會查明一切的,東區警務處的破案時間穩定維持在六小時以內。”聞言,眾人都站在了原地,有的嘴裏念念有詞,聲音很輕,有的隻是低著頭,扣住手指。悟醒塵不好意思亂走動,連眼神都不好意思亂晃,如意齋卻大喇喇地活動了起來,他撿起掉在地上的畫,抖去畫上的土,把畫放回了棺木裏。他靠著那棺木,理了理頭發,點了根煙。五分鍾後,一隻白鴿飛進了花房,繞場盤飛了一圈後,停在了花房中央橫梁上,那白鴿的紅爪子上一道白光一閃,花房裏頓時亮了許多。三個警察兩男一女,從外麵走進來了,其中一個男的舉起右手,亮出手環,說:“東區警務處凶殺罪案科一組組員赤英,誰報的警?”另一個男的說:“東區警務處凶殺罪案科一組組員常夢。”那女的挎著個背包,說:“東區警務處凶殺罪案科一組組員徐霧。”滕榮迎上前,道:“滕榮,前上界通靈會克維裏阿號漂流飛船上成員。”他遞上臨時身份證件,赤英用手環掃描了下那證件,又去掃描滕榮的指紋,眼膜。掃描結束,他點了點頭,道:“身份確認。”悟醒塵聽到如意齋嘴裏發出嘖的一聲,那聲音很響。看來他對這個結果很不滿意。滕榮示意那三個警察去看羅烈,說道:“花房外新翻的花田裏翻出了一具屍體,此人是前上界通靈會卡瑪裏號漂流飛船上的成員羅烈,找到他的是他的愛犬。”那杜賓還坐在羅烈邊上,赤英朝徐霧使了個眼色,徐霧走過去,從背包裏取出個折疊帳篷,示意眾人保持距離,大家都退開,隻有那杜賓還坐在原地,徐霧看著它道:“現在開始檢驗屍體,核對死者身份,閑雜人等建議離開。”杜賓抬起頭,眨眨眼睛,依舊沒有動,黑色的帳篷支了起來,把它也包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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