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不許再做這樣的事了。”慕湮俯下身,咬斷長出來的一截白布條,看著弟子燒傷的手,眼裏有痛惜的光,“手如果燒壞了,還怎麽用劍?煥兒,你也是好大的人了,怎麽一下子就做這樣不管不顧的事情?如果在帝都也這樣,可真叫人擔心啊。”


    “在帝都不會。”雲煥低頭,感覺師傅的手指輕輕撫過綁帶,低聲,“我隻是受不得師傅一句重話。”


    “傻孩子…”慕湮忍不住笑了,抬手想去撫摩雲煥的臉,然而凝視著弟子英挺的眉眼,眼色也是微微一變,手便落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拍,“別傻了…別傻了。你已經長大了,師傅也要死了。以後要自己對自己好。”


    “師傅。”那樣不祥的話再度被提起,雲煥刹那變了臉色,脫口。


    “你聽,外麵怎麽又吵了起來?”慕湮一語帶過,卻不想再說下去,側頭聽著外麵的聲響,“好像有很多人來。”


    “是南昭…我差點忘了。”雲煥聽到了風中的戰馬嘶鳴,霍然站起,“湘,去開門。”


    幾個牧民孩子不停扭動掙紮,一口咬在提著他們的校尉手上,牙齒在鐵製的護腕上發出一聲脆響。那個校尉也火了,用膝蓋猛然一頂孩子的胸腹,引出一聲慘叫。


    “將軍,別和沙蠻子浪費時間,可不能耽誤了見雲少將。”副將一聽帝都來的少將來到這片荒蕪的廣漠,眼睛放光,揮揮手,“拉下去都斬了——把人頭挑在竿子上放到這古墓周圍,不許取下——看那些沙蠻子明年還敢來這裏聚眾叫囂?”


    “是!”校尉總算得到了答複,一手拖一個孩子就往外走,一邊招呼刀斧手。


    “女仙!女仙!救命啊…”牧民孩子的眼都紅了,拚命掙紮呼救,可哪裏是人高馬大的士兵們的對手,一邊大罵大哭,一邊已經被拖了下去。坐在馬上的刀斧手從背後抽出長刀,表情輕鬆,甚至還笑嘻嘻地看著被按到地上的孩子,用靴子踢了踢:“叫啊!你們的女仙怎麽不出來救你們?”


    一時間軍中哄笑,刀斧手跳下馬背,揚起長刀對準牧民孩子的脖子。


    “鬧什麽,”忽然有人出聲,阻止,“吵死了。不許在這裏殺人。”


    “奶奶的!”副將一向在軍中除了南昭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此刻乍然在人群裏聽到這樣老實不客氣的命令,大怒,抬眼看去卻看到一個穿著白袍的牧民正走入軍中,脫口揚鞭,“造反了?給我——”


    “少將!”南昭卻是眼睛一亮,翻身跳落,幾步迎上去,抱拳,“南昭來得遲了!”


    “辛苦了。”白袍的年輕人從石階上走下,同樣抱拳回禮。等他抬起頭、宣武副將才看清他雖然穿著牧民的衣服,然而發色和五官、的確是冰族的樣子——雲煥少將?這位忽然從古墓裏冒出來的,就是帝都來的貴客?十巫中巫真的胞弟?帝都中如今炙手可熱的新貴?


    劍眉星目的年輕人和南昭打了招呼,便從懷中取出一麵令牌,高高舉起,展示給四周的鎮野戰士:“征天軍中少將雲煥,奉帝都密令前來。即刻起此處一切軍務政務,均需聽由調度,不得有誤!”


    那是一麵刻有雙頭金翅鳥的令牌——包括南昭在內的所有戰士一眼看見,立刻跪下,不敢仰視。


    這樣的令符在雲荒上不超過五枚,每一枚都象征著在某一個地域內君王般的絕對權力。其中三枚給了大漠三個部落的族長,一枚給了派往南方澤之國任總督的冰族貴族,剩下的一枚留在帝都,隻有當發生機要大事之時,才會動用。雙頭金翅鳥令符到處,便象征著帝都元老院中十巫的親自降臨,生死予奪。凡是雲荒土地上任何人,不管是戰士還是平民,屬國還是本族,均要絕對服從令符持有人說出的每一句話。


    所有冰族戰士翻身下馬,持械跪倒,轟然齊聲答應:“唯少將之命是從!”


    看到雙頭金翅鳥的令符,副將心中一驚,腿便軟了,一下子從馬背上滾落,匍匐在黃沙裏,跟著眾人一起答應著,聲音卻發顫——他本想了滿腦子的方法來討好這位帝都貴客,卻不料第一個照麵就得罪了。


    “起來。”雲煥微微抬手,示意軍隊歸位,對身邊跟出來的美麗少女吩咐,“湘,將巫彭元帥的手諭給南昭將軍。”


    “是!”湘從懷裏拿出密封的書信,交給南昭。


    南昭雙手接過,小心翼翼拆開,一看之下臉色微微一變。看畢也不說話,隻是恭恭敬敬將密信撕為碎片,一片片送入口中吞下。按照軍中慣例處理完密令,南昭清了清喉嚨,抬起眼睛注視著雲煥的臉,緩緩握劍:“南昭奉元帥之令,一月內將聽從少將一切調遣。”


    從打開那封密信起,雲煥的眼睛也一瞬不瞬地盯在同僚臉上,注意著每一絲變化——他也不知道那封密信的內容…到底是什麽?持有令符、已經可以隨心所欲調用空寂城的兵馬,巫彭元帥這一封給守將的手諭、難道就是再度重複這個指令?


    “如此,辛苦將軍了。”從南昭的臉上他看出了某種變化,然而雲煥的語氣依舊冷定。


    “還請少將移駕空寂城大營。”南昭抱拳,恭恭敬敬地請求。


    “不必,”雲煥卻是抬手反對,“我在此處尚有事要辦,暫時不便回營——南昭將軍聽令!”


    “末將聽令!”南昭聽雲煥的聲音忽轉嚴厲,立刻單膝下跪。


    “即刻起一個月內,軍隊不得幹預牧民一切行為——無論聚會、遊蕩、離開村寨均不得約束,更不許盤問。”雲煥手持令牌,麵無表情地將一項項指令傳達下去,“此外,調集所有駐軍整裝待命,一個月內枕戈待旦,令下即起、不得有延誤!”


    “是!”雖然不明白,南昭立刻大聲領命。


    “令軍隊駐防各處關隘、嚴密監視過往行人,一個月內,這片博古爾大漠隻許有人入、不許有人出!”


    “是!”


    頓了頓,雲煥仿佛低頭想了一下,聲音凝重,抬起手一劃:“這片石墓前的曠野——不許任何軍隊靠近,如果有牧民前來,半途上絕不許攔截。”


    “是!”南昭點頭領命。


    雲煥吐了一口氣,抬手命同僚起來:“南昭將軍,回頭將這一帶布防圖送來給我——我這幾天就先住這古墓,有什麽事立刻來找我。”


    “是。”南昭起身,依然不敢問什麽,隻是答應著,最後才遲疑補了一句,“飲食器具、需不需要末將備齊了送上?”


    “不用。”雲煥搖頭,眼睛卻瞟向一邊幾個看得呆了的牧民孩子,嘴角一撇,“這幾個曼爾哥部的崽子不能殺,但目下也不能放——關上一個月再放,傳我命令,一個月內不許軍隊和牧民起糾紛。”


    “是。”南昭有些詫異,畢竟他知道雲煥的脾氣,可並不是什麽善男信女。


    “還有…以後都不要在這一帶殺人逮人,弄得雞飛狗跳的。”雲煥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冷定裏帶了一絲笑意,低下頭敲了敲南昭的肩甲,“這不算命令,算我求你的——期限也不止一個月。怎麽樣?以前你欠我的三個條件、如今還管用吧?”


    “沒問題。”南昭一愣,大笑起來,吩咐士兵們一邊待命,拉著他轉到僻靜處,忍不住用力捶了一拳,“奶奶的,聽你前麵的語氣、唬得人一愣一愣得,還以為你小子五年來變了個人呢!”


    “差不多也算變了個人吧。不變不行啊。”雲煥笑,眼睛深處卻閃爍著冷光,“哪象你,一個人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擁兵逍遙,老婆孩子的一堆。”


    “你難道還未娶親?”南昭卻是意外,看向帝都過來的少將。


    “訂了婚事,尚未娶。”說起那門婚事,雲煥眉頭跳了一下,“巫即家的二房麽女。”


    “巫即?巫即家現在長房疲弱、二房正得勢…那不是很好?”南昭雖然多年遠駐西域,然而畢竟是將軍,帝都的大致情況還是了解一二的,不由撫掌大笑,“你小子有本事啊!巫即那邊的女兒漂亮不?可別象我家那位河東獅…”


    “哪想得到那麽遠。”雲煥笑了笑,眉頭卻是陰鬱的,“如果這次我失手,那這門婚事就取消了——帝都很多人想我們雲家死,你知道麽?”


    “…”南昭一愣,說不出話來。


    “南昭,這次你一定要幫我。”雲煥霍然回頭,靜靜注視著同僚的眼睛,“如果你也對我玩什麽把戲,我大約就在劫難逃,但是,那之前、令符在我手上,這裏一切我說了算。”


    “哪裏話!”南昭臉色變了,握劍憤然而起,“我…”


    “先別忙著辯解,”雲煥微微笑了起來,忽然抬頭,眼光冷而亮,“我把你當朋友才把醜話說在前頭,不捅暗刀子——南昭,這些年你為了從空寂城調回帝都,一直在國務大臣巫朗那邊走動,沒少下功夫啊。”


    一直豪邁爽朗的將軍陡然怔住,說不出話來。


    “我沒出伽藍城之前、你便得知了此事吧?”少將看著昔日同僚,唇角的笑卻是琢磨不透,“我此行責任重大,出發之前、更不會漏了盤點這裏的一切人事。”


    “巫朗大人是信裏隱隱約約提起過這事,可是、可是我並沒有——”被同僚那樣輕言慢語之中的冷意逼得倒吸了一口氣,南昭回過神來,忿忿然反駁。


    “我知道你沒有。”雲煥微笑起來,神色稍微放鬆了一些,“不然我怎會和你有商有量的坐在這裏說話——南昭,你從來不是賣友求榮、會耍手段的人。不然以你的能力,怎會這麽些年了還在空寂城駐守。”


    “…”南昭再度退了一步,打量著這個多年不見的帝都少將。


    “抱歉,時間緊急、所以我沒有耐心和你繞圈子——一上來就把事情說開對大家都好,”雲煥用令符輕輕拍擊著手心,劍眉下的眼神是冰冷的,然而隱隱有某種悲哀,“南昭,若我此行順利,回到帝都便會向巫彭大人替你表功、調你回京和家人團聚。”


    “不用了…”南昭陡然歎了口氣,一字一句,“剛剛在手諭裏,巫彭元帥令我好好聽從少將調遣,我留在帝都的父母家人、他早已令人好好看顧。”


    雲煥陡然想起方才巫彭元帥的那份密令,默不做聲地吸入一口冷氣。


    “哈,哈哈哈…”兩人都是片刻沉默,南昭忽然忍不住地笑了起來,抱拳,踉蹌而退,“雲少將,末將告退了。”


    “南昭。”雲煥有些茫然地抬頭,想說什麽,終歸沒說。


    南昭看著同僚,嘴角動了動,仿佛也想說什麽,最後隻是道:“但凡有事,傳令兵會立即馳騁來去稟告。末將在空寂城大營枕戈待旦,隨時聽從少將調遣。”


    所有人都散去了,城外古墓邊又是一片空曠,隻有黃沙在清晨的冷風中舞動。


    雲煥回身拾級而上,剛要抬手,石墓的門卻從裏開了。白衣女子坐在輪椅上,在打開的石門裏靜靜看著他,臉色似乎又憔悴了一些,目光看不到底。雲煥心裏一冷,不知道方才那些話、師傅聽到了多少。俯下了身,輕輕道:“師傅,外麵風冷,回去吧。”


    “讓我看看日出吧。”慕湮卻搖了搖頭,坐在石墓門口抬頭向著東方盡頭眺望,朝霞絢爛,映在她臉上、仿佛讓蒼白的臉都紅潤起來,她的長發在風中微微舞動,聲音也是縹緲的,“煥兒,你就在這裏陪我一會。”


    雲煥神色一黯,些微遲疑後依然點頭:“是。”


    “現在這裏沒人看見,你不用擔心。”慕湮的臉浸在朝陽裏,也沒有回頭,靜靜道,“我知道你不願人知道你有個空桑師傅…”


    “師傅。”雲煥單膝跪倒在輪椅前,卻不分解,“對不起。”


    “沒關係。不管你做了什麽,永遠不用對師傅說對不起…”慕湮微笑起來,仿佛力氣不繼,聲音卻是慢慢低下去的,最後輕輕說了一句話,“但是那幾個曼爾哥孩子,一個月後、你要放他們回去。我知道你在找到如意珠之前、不能讓牧民知道你是帝國少將,所以你扣住了那幾個孩子——師傅很高興你沒有用最簡單的方法堵住他們的嘴。”


    “…”雲煥忽然間不敢抬頭看師傅的臉,隻是俯身點頭,“一定放。”


    “煥兒,你很能幹啊…決斷,狠厲,幹脆,比語冰那一介書生要能幹得多。”朝霞中,慕湮忽然笑著歎息,靠在輪椅上抬頭看著天邊——那裏,廣漠的盡頭,隱約有巨大的白塔矗立。什麽都變了,隻有那座白塔永遠存在,仿佛天地的盡頭,“那時候我不懂語冰,過了那麽多年、現在稍微知道一些了,可還是不能認同他。任何人如果草菅人命屠戮百姓,那都是該死的——”


    有一次聽到師傅說起那個名字,雲煥心裏莫名緊了一下,不敢答話。忽然聽慕湮輕笑了一聲:“但如果讓我殺他,隻怕還是不了手。居然就放過了那個該死的人。”


    雲煥感覺師傅的手就停在自己頂心的百匯穴上,輕輕發抖。那個瞬間他忽然感到了莫名的冷意,幾乎就忍不住要駭然握劍躍起。


    “主人!”或許是看到主人受製於人手,傀儡臉色變了,拔劍上前。


    雲煥霍然抬手,示意湘止步,依然頭也不抬地單膝跪在輪椅前,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所以,對你也一樣。”慕湮的手輕輕垂落,搭在他肩頭,聲音一下子輕了,“你可以回空寂城大營了——曼爾哥牧民都是言出必行的漢子,他們如果找到了如意珠,便會送過來、當作供品放在門口石台上…你的人既然守在這裏附近,到時候來拿就是了。”


    聲音到這裏的時候停頓了很久,雲煥感覺師傅按在他肩上的手在劇烈顫抖,居然斷斷續續地咳嗽起來:“那也是師傅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以後你要做什麽樣的事、什麽樣的人,就要…靠自己了。你可以…可以走了…永遠不必回來。”


    “師傅!”忽然聽出了不對勁,少將霍然抬頭。


    他看見的是血色的白衣——那個瞬間他以為是升起朝陽染上的顏色。


    然而那隻是錯覺。雲煥看到有血從慕湮的嘴角沁出,隨著再也難以壓製的咳嗽、點點濺落雪白的衣襟,染出大片雲霞。空桑女劍聖的臉色蒼白得透明,猶如一觸即碎的琉璃,依稀間有大限到來之時的死氣。


    “師傅!師傅!”那個瞬間的恐懼是壓頂而來的,雲煥隻覺忽然沒有了力氣,想要站起來、卻踉蹌著跪倒在地上,他用手臂支持著身體,伸手去拉師傅的衣襟。


    然而輪椅無聲地迅速後退,慕湮放開了捂著嘴的手,隻是一用力便驅著輪椅退回了石墓,墓門擦著她的衣襟轟然落下,將一角白衣壓在石門下。


    “師傅!師傅!”雲煥踉蹌著站起,用力敲打厚重的石門,心膽俱裂,“開門!開門!”


    石屑紛飛中他的手轉瞬間滿是血,剛剛包紮好的綁帶散開了,帶傷的手不顧一切地拍打著巨石,留下一個個血印。那個瞬間帝國少將幾乎是瘋狂的,腦子裏一片空白,根本忘了帶著劍、也忘了用上任何武功,隻象一個赤手空拳的常人一樣用血肉之軀撞擊著那轟然落下的石門,瘋了一樣大喊裏麵的人,直到雙手和額頭全都流滿鮮血。


    那樣駭人的情形、甚至讓身側的鮫人傀儡都連連退了好幾步,臉上露出難以察覺的震動。


    “師傅,師傅…開門。”身體裏的力氣終於消失,雲煥跪倒在墓門前,頹然用雙手拄著巨石,筋疲力盡地喃喃,“開門…”


    然而沒有人回答他。清晨的大漠死一樣的寂靜,隻有砂風呼嘯在耳邊,忽遠忽近。在低頭看到石門下壓著的一角白衣時,那樣忽然而來的絕望和恐懼讓他幾近崩潰。


    師傅是不是已經死了?是不是已經死了?——就在一牆之隔的這塊巨石後麵?


    居然連最後一麵都不肯見,就這樣退入古墓、斬斷和他的最後一絲聯係…那樣突然…明明說過還有三個月,卻那樣突然!其實最初他不曾如此慌亂,在心中籌劃過好幾個方法、試圖回京後用一切想得到的方法,來延緩或者消除師傅死亡的期限。那些方法裏,至少有些是可以冒險一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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